少管所的鐵門比記憶中更灰暗。林小滿站在門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舊傷疤。沈清瀾站在她身側，能感受到那具年輕身體里傳出的輕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近乎電流般的緊張能量。

“確定要這么做？“沈清瀾輕聲問。春風掠過她們之間的空隙，帶著四月初特有的濕潤與暖意。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藍發在腦后扎成一個嚴肅的發髻——為了今天的場合特意染回了黑色，但發根已經冒出一截倔強的藍色。“不然我們做那些繪本、演講是為了什么？“她反問，眼睛卻死死盯著鐵門上方銹跡斑斑的徽章，“漂亮話誰都會說。“

身后的公務車傳來開門聲。鄭教授和兩位工作組成員走了過來，手里拿著厚厚一疊文件——這是國家心理協會與司法部合作的試點項目，旨在改革少管所心理干預體系。而沈清瀾和林小滿，是這個項目最特別的顧問。

“記住，“沈清瀾最后叮囑，“今天我們只是觀察者。有任何不適就——“

“就按安全詞'星星'示意，知道啦。“林小滿翻了個白眼，但嘴角微微上揚，“別把我當菜鳥，醫生。“

鐵門打開的聲響讓兩人同時繃直了背。三年了，對沈清瀾來說，這是以專業人士身份重返；對林小滿而言，卻是以“成功案例“的姿態回歸曾經的地獄。

走廊的消毒水氣味立刻喚醒了記憶。沈清瀾想起第一次見到林小滿時，那個滿身是刺的少女如何在會面室里對她冷嘲熱諷；林小滿則想起更久以前，自己如何在這條走廊上被拖去禁閉室，手腕上的血在地板上留下斷續的痕跡。

“這是我們B區的活動室。“所長——一個新面孔，比前任年輕許多——介紹道，“目前有48名14-18歲的青少年，大部分是二次以上的慣犯。“

透過觀察窗，沈清瀾看到二十幾個少年機械地做著早操，眼神空洞得像一群提線木偶。角落里，一個瘦小的女孩突然抬頭，與林小滿視線相遇。女孩的眼睛瞪大了。

“那是小雨。“林小滿的聲音異常平靜，“我以前的室友。“

沈清瀾立刻想起這個名字——那個在林小滿檔案里頻繁出現的名字，既是欺凌者也是被欺凌者。但現在的小雨與描述中囂張的形象判若兩人，她佝僂著背，嘴角有可疑的淤青，眼神飄忽不定。

活動結束后，工作組被帶到會議室聽取匯報。林小滿卻借口去洗手間溜走了。沈清瀾在食堂后門找到了她——女孩正蹲在地上，給一個躲在陰影里的人遞煙。

“...他們說你有精神病，把你轉去女子監獄了。“是林小滿的聲音。

“是呀，多虧你那一刀。“沙啞的女聲回應，帶著不自然的笑聲，“我在那兒可受歡迎了，獄警叔叔們輪流——“

“小雨。“林小滿打斷她，聲音里有沈清瀾從未聽過的痛苦，“別這樣。“

陰影里的人動了動，露出半張憔悴的臉——是剛才那個瘦小女孩，但近距離看，她至少有二十歲了。“怎樣？說真話不行？“小雨的眼神飄向沈清瀾，“哦，你的心理醫生女友來了。真感人，公主來拯救貧民窟了？“

沈清瀾以為林小滿會發怒，但她只是平靜地站起來：“我們有個新項目。如果你愿意，可以申請第一批參與者。“

“什么項目？教我們折紙船還是畫星星？“小雨尖刻地笑了，但笑聲很快變成咳嗽。她撩起袖管擦嘴時，沈清瀾看到密密麻麻的針眼。

“教我們活下去。“林小滿放下一個小紙條，“活動室東側儲物柜，明天下午三點。愛來不來。“

回程的車上，鄭教授興奮地討論著改革方案。沈清瀾卻一直盯著窗外，想著小雨手腕上的針眼和林小滿反常的平靜。那顆少管所紐扣在她口袋里發燙——林小滿今早偷偷塞給她的，說是“幸運物“。

“沈醫生，您的意見呢？“鄭教授突然問道。

沈清瀾回過神：“我認為...我們需要'同伴治愈者'計劃。“

“那是什么？“

“受過培訓的少年犯擔任心理輔導員助手。“沈清瀾的思緒逐漸清晰，“他們比專業人士更懂這里的'生存規則'，也更易獲得信任。“

工作組成員面面相覷。“讓罪犯參與心理治療？太冒險了。“一位司法部代表皺眉。

“不冒險的是紙上談兵。“林小滿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你們知道為什么現有心理輔導沒用嗎？因為那些醫生一下班就回到干凈體面的世界，而我們...“她指了指窗外逐漸遠去的少管所，“我們永遠活在地獄里。誰能信任一個不懂地獄的人？“

車內一片沉默。沈清瀾悄悄握住林小滿的手，感受到掌心傳來的輕微顫抖。

“繼續說。“鄭教授眼睛發亮。

沈清瀾接過話題：“我的設想是雙軌制。專業心理醫生負責評估和方案制定，而'同伴治愈者'負責日常交流和危機干預。“她頓了頓，“比如林小滿這樣成功回歸社會的案例，可以定期回訪分享經驗。“

“我拒絕。“林小滿的話讓所有人愣住，“我不是什么成功案例。我只是...幸運。“她轉向窗外，“但小雨那樣的女孩，她們需要看到，即使帶著滿身傷痕，也有可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第二天下午，沈清瀾獨自回到少管所——林小滿說需要“單獨行動“。活動室東側儲物間被改造成了臨時藝術治療室，林小滿正指揮工作人員擺放畫具。而角落里，小雨蜷縮在一把椅子上，警惕地觀察著一切。

“驚喜嗎？“林小滿看到沈清瀾，得意地挑眉，“十個人報名，來了七個。王警官幫忙組織的。“

沈清瀾這才注意到站在門口的管教警官——正是當年對林小滿最嚴厲的那位。中年女人不茍言笑，但眼神已經柔和許多。“我只是執行上級命令。“她生硬地說，卻悄悄對林小滿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兩小時像場魔幻現實主義的夢。林小滿沒有教授任何技巧，只是鋪開大卷白紙，倒上顏料，邀請所有人“把這里變成你們的地盤“。起初少年們只是胡亂涂抹，但隨著林小滿分享自己的故事——那些自殘、絕望和通過藝術找到出口的瞬間——畫面逐漸有了形狀。

小雨最后一個動筆。她用黑色顏料覆蓋整張紙，然后在中央畫了一個極小的白色牢籠，籠子里有個更小的人形。“這是我。“她啞聲說，隨即用紅色在籠外畫了個模糊的身影，“這是你，藍頭發妖怪。“

林小滿大笑，在自己的畫布上添了個藍發小怪物：“現在我們是妖怪二人組了。“

活動結束時，王警官出人意料地留到最后。“林小滿，“她猶豫了一下，“我女兒...她看到你的新聞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剪報——《從少管所到國際畫展：問題少女的逆襲》，配圖是林小滿在“星星與藍鳥“展覽上的照片。

“她今年十四歲，總是...用刀劃自己。“王警官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能...跟她聊聊嗎？“

林小滿和沈清瀾交換了一個眼神。沈清瀾輕輕點頭。

“給我紙筆。“林小滿說，迅速畫了張簡易地圖，“這是我工作室地址。每周六下午，我帶她畫畫。“她頓了頓，“你也一起來吧，警官。治愈是雙向的，我老師說的。“

回程路上，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沈清瀾的手機不斷震動——工作群已經炸開了鍋，鄭教授緊急召集會議討論“同伴治愈者“計劃的具體實施方案。

“看這個。“林小滿突然停下腳步，指向少管所外墻。在她們剛離開的那個房間窗外，有人用口紅在玻璃上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旁邊是只小鳥的輪廓。

沈清瀾感到胸口有什么東西在融化。那顆紐扣在她口袋里，突然變得不再沉重——它不再代表恥辱的過去，而是轉變的可能。

“星星與藍鳥的傳說開始了。“林小滿輕聲說，掏出手機拍下那個涂鴉，“猜猜明天會有多少人模仿這個？“

三個月后，《未成年人司法心理健康新規》草案公示，其中“同伴治愈者“計劃和藝術治療課程成為核心內容。沈清瀾被邀請擔任司法部特聘顧問，而更令人驚訝的是，林小滿成為首位有犯罪記錄的青少年司法改革委員會成員。

聽證會上，有議員質疑這樣的安排是否“向罪犯傳遞錯誤信號“。林小滿站起來，藍發在莊嚴的議會廳里像一面旗幟：“我不是來教人如何不犯罪，而是展示犯罪之后如何重新做人。這才是司法系統應有的目的——不是懲罰，而是救贖。“

會議結束后，沈清瀾在議會大廈臺階上發現了小雨——她穿著整潔的便裝，手腕上沒有針眼，只有顏料漬。“假釋測試期。“她簡短地解釋，遞給沈清瀾一張折疊的紙，“給藍鳥的。“

紙上是一幅細膩的素描：少管所的院子里，一群少年圍坐成圈，中央是個藍發女孩和穿白大褂的女性，他們頭頂的天空中，無數星星與飛鳥組成了一條通往遠方的路。

沈清瀾將畫小心收好。遠處，林小滿正被記者們包圍，藍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們的目光穿過人群相遇，無需言語——改變已經開始，而她們的旅程，才剛剛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