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木匠的銅鈕(三)
- 荒齋異聞抄遺
- 夜貓散人
- 3786字
- 2025-07-15 22:59:15
月光突然大盛,段嘉許看見自己的雙手正在融化,露出下面布滿符文的木質紋理。院墻上的更漏倒流,榆樹苗瘋狂生長,在樹冠處結出七個血色果實——每個果實里都裹著一枚銅鈕。
“這才是真相。“老者的聲音從樹根處傳來,“三年前制作第七枚銅鈕的木匠,從來都是你。“
最后一枚銅鈕從段嘉許的眉心破體而出,帶著淋漓的血肉飛向榆樹。在意識消散前,他看見無數個“段嘉許“被吊在榆樹枝頭,像風干的傀儡般隨風搖晃。而樹下的泥土里,半掩著塊斑駁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辨“方氏傀儡鋪“的字樣。
晨霧彌漫時,城里新來的貨郎搖著鈴鐺走過段家緊閉的大門。擔子上的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組成某種古老的音調。貨郎抬頭看了看冒出炊煙的院落,嘴角咧到耳根:“第七個容器,成了。“
段嘉許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跪坐在榆樹下,雙手沾滿新鮮的泥土。遠處傳來雞鳴聲,天邊已泛起魚肚白。他低頭看向掌心——七星疤痕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幾道木刺劃破的細小傷口。
“夫君,用早飯了。“李氏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往日的溫柔。
段嘉許踉蹌著站起來,院中的榆樹苗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叢新栽的茉莉。他伸手觸碰潔白的花朵,花瓣上凝結的露珠突然變成血珠滾落。
飯桌上,李氏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粥。熱氣蒸騰間,段嘉許看見粥里沉著七粒枸杞,排列成北斗七星形狀。他筷子一抖,枸杞突然變成七顆眼珠,齊刷刷盯著他。
“怎么不吃?“李氏歪著頭問,脖頸處的皮膚突然裂開一道細縫,露出里面暗紅的絲線。
段嘉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猛地掀翻桌子,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粥液四濺,竟在地上蠕動著組成一行血字:“子時三刻,銅鈕歸位“。
李氏突然咯咯笑起來,聲音逐漸變成老者的沙啞語調:“你以為破了七星陣?那不過是第一重...“她的身體像褪色的畫布般剝落,露出里面由銅錢和符紙拼湊的軀體,“七枚銅鈕,七個輪回,你才經歷到第三個。“
屋外突然傳來孩童的嬉笑聲。段嘉許沖出門去,看見街坊家的孩子們在玩跳格子游戲。他們腳下的石板縫隙里,滲出粘稠的黑血。為首的女孩抬起頭,正是那個撿到銅鈕的孩子,但她的眼眶里嵌著兩枚銅鈕。
“段叔叔要一起玩嗎?“女孩咧嘴一笑,嘴角撕裂到耳根,“這次輪到您當'鬼'了。“
段嘉許倒退幾步,后背撞上自家院墻。墻磚突然變得柔軟,無數雙蒼白的手從磚縫里伸出,抓住他的衣襟。他拼命掙扎時,瞥見墻角陰影處蹲著個灰袍人影——正在用紅線縫合自己的脖子。
正午的鐘聲突然響起,所有幻象煙消云散。段嘉許渾身冷汗地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掌心微微發熱。他顫抖著攤開手,發現掌紋不知何時變成了銅鈕表面的符文。
當夜子時,段嘉許帶著斧頭和黑狗血來到城隍廟后的老槐樹下。樹身上七個樹瘤正滲出暗紅汁液,散發出鐵銹般的血腥味。他舉起斧頭正要劈下,樹皮突然裂開,露出里面嵌著的六具尸體——每具尸體的天靈蓋上都釘著一枚銅鈕。
“還差一個位置。“老者的聲音從樹頂傳來。段嘉許抬頭看見第七根樹枝上吊著個繩套,正在夜風中輕輕搖晃。
黑狗血潑向樹干的瞬間,整棵槐樹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樹根處的地面塌陷,露出個青銅祭壇。壇上擺放著七盞油燈,其中六盞已經熄滅,只剩最后一盞火苗微弱。
段嘉許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取出小刀劃破手腕,讓自己的血滴入最后一盞油燈。火苗“轟“地竄起三尺高,將整棵槐樹吞沒。烈焰中,六枚銅鈕從尸體上脫落,化作六道黑煙試圖逃竄。
“你瘋了!“老者的尖叫從四面八方傳來,“這樣你也會魂飛魄散!“
段嘉許大笑著張開雙臂迎向火焰:“我早該發現...三年前制作銅鈕的木匠,就已經死了。“他的身體在火中逐漸透明,露出里面由紅線編織的筋骨,“但傀儡師的詛咒,該到此為止了。“
最后一枚銅鈕從祭壇底部飛出,徑直射向段嘉許的眉心。在它觸及皮膚的剎那,晨鐘突然敲響,銅鈕在空中碎成齏粉。灰袍老者的虛影在火光中扭曲消散,六道黑煙發出凄厲哀嚎,被朝陽照得灰飛煙滅。
天亮了。趕早集的鄉民們看見城隍廟后冒著青煙,跑來看時只見一棵燒焦的老槐樹,樹下倒著個衣衫襤褸的貨郎。有人認出那是三年前失蹤的方貨郎,奇怪的是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塊焦黑的木牌,上面隱約可見“段“字。
而在城南的木匠鋪里,李氏從睡夢中驚醒,發現枕邊放著一枚褪色的紅繩結。當她拾起繩結時,晨風穿過窗欞,繩結突然散開,在朝陽中化作細小的塵埃消散無蹤。院中新栽的茉莉突然盛開,潔白的花朵上不見半點血跡。
更奇怪的是,當李氏翻開賬本時,發現最后一頁記著筆三年前的生意:“收方貨郎定金,制七星鈕盒一副“。墨跡新鮮得像是昨日才寫下的,可那頁紙的角落,分明有個焦黃的指印。
李氏的手指懸在賬本上方,那焦黃的指印突然滲出暗紅的液體,在紙上蜿蜒成一道符咒。窗外茉莉花簌簌抖動,飄落的花瓣在門檻處拼出個殘缺的“七“字。
“當家的?“李氏轉頭朝里屋喚道,卻聽見后院傳來熟悉的刨木聲。
她穿過堂屋時,發現所有鏡面都蒙著層血霧。后院作坊里,段嘉許正背對著門刨一塊槐木,腳下積著灘粘稠的黑液。李氏的視線落在他后頸——那里本該有顆黑痣的位置,現在嵌著枚銅鈕。
“今日接了個急活。“段嘉許頭也不回地說,聲音里混著老者的沙啞,“要給方員外家做七個鎮魂匣。“
刨花飛濺中,李氏看見丈夫的右手小指缺失了一截。她突然想起今晨米缸底部沉著的半片指甲,胃里泛起酸水。正要上前時,段嘉許突然轉身,那張臉像蠟像般融化,露出底下灰袍老者的面容。
作坊四壁滲出細密的血珠,所有工具自行震動起來。李氏踉蹌后退,撞翻了盛水的木桶。水流到地上,竟映出七具浮尸——每具尸體眉心都釘著銅鈕,最年輕的那具赫然是段嘉許。
“娘子怕什么?“段嘉許的聲音突然恢復正常,融化的臉也恢復原狀。他彎腰拾起刨子,后頸的銅鈕卻“咔嗒“轉動了半圈。
當晚李氏假裝熟睡,聽見丈夫躡手躡腳起身。她從眼縫中看見段嘉許從床底拖出個黑漆木匣,里面整齊擺放著六枚銅鈕。月光下,那些銅鈕表面的符文正像活物般蠕動,拼湊出六個不同的人名——最后一個正是“段李氏“。
五更時分,李氏逃回娘家,卻在妝奩里發現七縷用紅繩綁著的頭發。最末一縷還帶著新鮮的血漬,發梢系著枚生銹的銅錢。院外突然傳來貨郎的搖鈴聲,她推開窗,看見三個月前死去的方貨郎挑著擔子站在晨霧中,擔子上掛滿一模一樣的銅鈕。
“夫人忘了取訂做的銅扣。“方貨郎的嘴裂到耳根,遞來一個紅布包。布包散開,里面是半片帶著牙印的指甲——正是李氏三年前難產時咬斷的。
與此同時,段嘉許站在燒焦的槐樹下,將第七枚銅鈕按進樹身的空洞。樹洞深處傳來嬰兒啼哭般的回聲,六道黑影從四面八方聚來,鉆進他后頸的銅鈕中。晨光照亮他腳下七重交疊的影子,最清晰的那道影子的手腕上,系著個褪色的紅繩結。
城隍廟的晨鐘敲到第七下時,整條柳巷的門窗同時滲出鮮血。最早開門的豆腐匠看見段家木匠鋪門前積著灘黑水,水里沉著七枚銹跡斑斑的銅鈕,排列成北斗七星指向北方——那里,新墳上的泥土正微微顫動。
李氏跌跌撞撞地跑回段家,發現大門上貼著的門神畫像雙眼正汩汩流血。她推開門,滿院茉莉竟在一瞬間全部枯萎,焦黑的花瓣在地上拼出“亥時三刻“四個字。
作坊里傳來規律的敲擊聲。李氏顫抖著扒在窗縫上,看見段嘉許背對窗戶,正用刻刀在一塊槐木上雕著人臉——那分明是她的容貌。木像的脖頸處已經嵌入了六枚銅鈕,只差最后一道凹槽。
“當家的...“李氏剛出聲,突然發現自己的右手小指不知何時少了一截,傷口處卻沒有血,只有幾根紅線飄動。
段嘉許緩緩轉身,手中的木像突然轉動眼珠。李氏這才看清,作坊墻上掛滿了人皮燈籠,每盞燈籠上都用金漆畫著七星圖案。最駭人的是,那些燈籠的穗子,全是用人指骨串成的。
“娘子回來得正好。“段嘉許的聲音忽遠忽近,后頸的銅鈕開始瘋狂旋轉,“還差最后一片指甲...“
李氏轉身要逃,卻發現院門變成了巨大的銅鈕,表面浮現出七張痛苦的人臉。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下面七個排列成北斗形狀的棺材。其中六具棺材蓋板都在震動,唯有第七具敞開著,里面鋪著她常用的那床鴛鴦被。
灰袍老者的笑聲從四面八方涌來:“三年前你難產時,就該是第七個...“
突然,天空中傳來一聲驚雷。李氏腕間的銀鐲應聲斷裂,掉在地上化作一灘水銀。水銀中升起個模糊的人影,依稀是段嘉許的模樣,但眉心嵌著枚發光的銅鈕。
“走!“人影一把推開李氏。幾乎同時,院中所有銅鈕同時炸裂,飛濺的碎片在空中組成一張巨大的符咒。真正的段嘉許從符咒中心跌落,渾身是血地抱住李氏:“快用銀簪刺我后頸!“
李氏拔下發簪狠狠刺下。段嘉許后頸的銅鈕發出嬰兒般的尖嘯,噴出腥臭的黑血。黑血落地竟變成無數紅繩,將灰袍老者的虛影層層纏住。
“你以為這就結束了?“老者獰笑著化作青煙,“七星輪轉,七世不絕...“
暴雨傾盆而下。當最后一個銅鈕在雨水中融化時,李氏發現懷中的段嘉許正在迅速衰老。他的皮膚變得透明,露出下面由紅線編織的經絡。
“三年前我早該死了。“段嘉許的聲音越來越輕,“用傀儡術強留魂魄,才會引來方士的詛咒...“他的身體開始散落成無數紅繩,最后只剩一枚銅錢落在李氏掌心。
雨停時,院中的茉莉奇跡般重新綻放。李氏握著銅錢走出大門,看見晨霧中站著七個模糊的人影,最前面的那個轉身微笑——赫然是年輕時的段嘉許。人影們對她齊齊拱手,隨后化作七縷青煙消散。
正午時分,貨郎的鈴鐺聲由遠及近。新來的年輕貨郎在段家門口放下擔子,好奇地撿起地上閃閃發亮的東西:“咦,這銅錢怎么是方孔的?“
陽光下,銅錢表面的“永樂通寶“四個字漸漸模糊,最終變成七星形狀的凹痕。微風拂過,銅錢在貨郎掌心碎成細沙,從指縫間漏下的沙粒,在地上拼出個完整的“終“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