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衙。

海瑞已經換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兩眼目光內斂，靜靜的，卻使得偌大的堂廡生出一股無形的威氣。

大明朝取士，沿襲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還有相貌，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無官相則無官威。

因此，朝廷在取士時，有一個附加條件，其實也是必然條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宮齊全。

譬如面形，第一等的是“國”字臉、“甲”字臉、“申”字臉，次等的也要“田”字臉、“由”字臉，官帽一戴，便有官相。

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張“乃”字臉，文章再錦繡，也必然落榜。

海瑞是舉人出身，考過進士，因是大才，便不講究“破題承題”那些規矩，直言國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沒能去過那“面相”一關。

然而，海瑞眉棱高聳，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便凜然生威。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從四品同知孫杰、從五品副使李陽，和揚州府正五品同知周文、正六品通判吳斌、正七品推官鄭毅，以及揚州府府屬所在的附郭江都縣正七品知縣王蔚，分左右站在堂中。

一個個的，顯然早已萎了。

堂堂揚州府大牢，竟遭鹽梟、私梟悍然進攻，甚至動了火銃、火炮，一府一縣的差役、獄卒沒能守住，死傷慘重，還讓大量鹽梟、私梟逃獄而出。

所有的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這樣下去，不約而同地都望向了鹽運司同知孫杰。

孫杰卻裝起了孫子，低頭垂手，望著腳前的地磚，像是能從中看出花來。

大堂上一片沉寂，只有衙門外的騷亂聲在一陣陣傳來，孝陵衛統領萬隆走了進來，卻沒有匯報抓捕脫逃鹽梟、私梟的情況。

畢竟，海瑞得到消息的時候，鹽梟、私梟進攻揚州府大牢早就結束了，有人接應，這么長的時間，哪怕是瘸子也逃之夭夭，不見蹤影了。

除了那些普通囚犯被抓回了些，鹽梟、私梟是一個沒找到。

但是，京城方面卻傳來了消息。

“部堂，張小閣老以次相名義，從京城發來了一封函令，要求您盡快平息諸地的鹽亂，尤其是徽州、山東二地。”萬隆稟告道。

聞言，所有的揚州官員心中一動，來了，終于來了，閣老（小閣老）可算采取舉動了，他們，沒有被拋棄。

海瑞坐在那里，連動都沒動，說道：“給那個得意忘形、乳臭未干的豎子回函，我會上奏陛下，罷了他的光祿寺少卿之位。”

一句話，令滿堂官員側目。

“另外，代我問問次相，其子的函文，是否出自他的本意，如果是，等我入朝，如果不是，代我敬告閣老‘溺子如殺子’。”

“同時，正告山東、徽州，省、府，巡撫、知府，即刻捉拿其境內侉子、捻子等私鹽幫販，接到函文后十五日內，還山東、徽州鹽務太平，如果自覺做不到，主動上疏請辭，我會請奏入宮，調孝陵衛入徽，讓山東備倭兵出動，接管這一省一府事。”

海瑞翻動著揚州牢囚名簿，一邊道。

“是！”

萬隆領命，轉身出了大堂。

留下揚州官員面面相覷。

海瑞的目光倏地望向他們，“脫逃的囚犯，什么時候能抓回來？”

被猛地一問，孫杰不得不倉促作答，試圖太極道：“這、這不能知道……”

“一天！”

海瑞望著熹微的天色，冷著聲調：“在日落之前，把全部逃獄的囚犯抓回來，少一個，就以你的腦袋頂上，少幾個，就把你們的腦袋頂上。”

揚州官員大多數庸懦貪鄙的人，伺候鹽運司使明經、知府高煊只一味地逢迎獻計，極盡搜刮，運司、知府得大頭，自己得小頭，倒也如魚得水，驟然遇到海瑞這樣一位欽差部堂，頓時就懵了，“部、部堂，這怎么可能呢，那么多人，一天怎么可能全抓回來？”

“那明天你、你們就準備殺頭吧。”

孫杰等揚州官員立刻急了，紛紛開口道：“部堂，鹽梟、私梟逃脫，又不是我們的錯，憑什么殺我們的頭？”

“是啊，我們都是科甲正途的官員，不經鞫問，三司推定論罪，部堂隨后便要殺我們，豈不是莫須有？”

“部堂，你想殺人，干脆直接動手就是，用不著這樣子惺惺作態！”

“……”

嚷嚷、喧嘩，海瑞卻越來越沉靜，聲音不大，卻能讓鹽運司、揚州府官員們聽清，“以大明律，進攻公堂、牢獄者，視若謀反。

以大明吏律，治下出現反民，無關何故，本地主官皆該授首。

明經、高煊不在，就只能以你們的人頭，給陛下，給朝廷交代。

給你們一天的時間，是給你們將功折罪的機會，做不到，下了碧落黃泉，莫說本官不教而誅。”

地方官，又叫父母官，地方百姓，便是子民。

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

本朝太祖高皇帝是造反登基，深知國民之順，也深知官逼民反的道理。

于是，將所有反事，都歸為地方官的逼迫、欺壓，有反事，無論緣由，可先殺地方官。

反賊該殺，地方官也該殺，這便是“罪責連坐”。

有錯沒錯，可不是信口能夠雌黃的，以大明律例，不服來辯。

孫杰默了一下，“部堂，如果大規模抓捕鹽梟、私梟，激起兩梟反抗，官軍未必能勝。”

那些私鹽販子可都是殺氣騰騰的，甚至都是武裝販運，手中的武器，可能比官軍還好，要是真打起來，誰贏誰輸還不一定。

私鹽販子一般不與官軍爆發沖突，而官員們為什么能這么清楚私鹽販子的武器情況，很簡單，很多火銃、火炮就出自鹽運、揚州衙門。

廢棄，折損……等等。

這些事情，孫杰清楚，海瑞也清楚，露出了冷笑，“勝不了，抓不回，你們就趕快帶著家眷逃命吧。”

火銃、火炮在民間是禁止制造的，抓到就是誅族的大罪。

而向私鹽販子秘密交易火銃、火炮，對抗朝廷，只要被查出，在堂的眾官，值個九族俱滅！

一瞬間，孫杰等人面如金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