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驟至。

圣降恩德，賜內閣雙人抬輿。

四個當值太監便將抬輿抬到了乾清宮大殿的門外廊檐下靜候著高儀、張居正出來。

明制，親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賞紫禁城乘雙人抬輿。

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只前方空著讓人便于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蓋一覆蓋，前面加一擋簾，兩根竹竿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杠而行。

今日有雨，當值太監早就在抬輿上加了覆蓋，抬輿前也加了擋簾。

見到張居正率先從大殿里出來，兩個當值太監立刻壓下了轎桿，方便閣老走上抬輿。

在這難得的圣眷面前，張居正卻遲疑了，站在抬輿前面，望著晦暗、陰沉的天空，這和他的心情是何其相似。

漕運一敗，東南勢力的根基必將動搖，再想如政壇不倒翁一般，將權力私相授受，就要難上加難了。

張居正談不上多難受，他原本的想法，只是利用東南勢力登上相位，然后再利用東南勢力推行新政，最后，再將新政革到東南勢力的頭上。

從頭到尾，東南勢力在張居正眼中，都是工具。

可是，工具還沒怎么用，就要壞掉了。

“可惜了。”

張居正發出了聲嘆息，坐上了抬輿，緩緩消失在雨幕之中。

大殿里。

朱翊鈞將高儀送到了殿門前。

高儀在跨過殿門前，忍不住問道：“陛下，因為漕運，您真的愿意與東南一戰？”

聞言。

朱翊鈞一愣。

與張居正的君臣博弈，卻是疏忽了高儀，這位內閣糊裱匠的感受。

作為內閣首輔大臣的高儀，絕對是不愿意東南在自己任期中出現割據的，哪怕是暫時。

這對一名清直之臣的身后名影響實在太大了。

小人怕衙門，大人怕史實，高儀，正是怕史實的那人。

甚至太過懼怕，連自己都能騙？

身為大明皇帝，被張居正、被東南勢力，以漕糧拿捏一次，就已經讓朱翊鈞不能釋懷了，怎么還可能重蹈覆轍？

當然是真的做好了東南割據，開啟內戰的準備，不然，又怎么能震懾住人精似的張居正？

剛才他但凡露出絲毫怯懦，張居正都不會退卻。

高儀，是沒看出來，還是沒想到？或是不愿意相信？

天真的元輔啊！

朱翊鈞望著高儀那如驚鹿的眼神，如非沒有選擇，又怎么會勉強他在相位上，只能露出了笑，安撫道：“先生，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朕是不會讓東南割據的。”

“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漕運”，這是在嚴黨倒臺，徐階上位后，就在朝野上下流傳的話。

事實證明，張居正不認為東南不可一日無漕運，予以了妥協。

同樣，皇帝的他，也不認為大明朝不可一日無東南。

吾輩中人，何惜一戰。

但朱翊鈞知道，這話聽在高儀的耳中，只會以為“適才相戲爾”，認為他和張居正，君臣之間是在玩極限施壓的把戲，誰也沒想過真的開戰。

真相是，君臣都認真考慮過了開戰。

果然，高儀露出了笑容，邁出了門檻，走上了抬輿。

朱翊鈞望著大雨中逐漸消失的張居正、高儀的背影，佇立良久。

……

是夜。

月亮被云遮住了，只閃閃爍爍有些星光。

往常在這個時候，鹽城的街道早已是萬籟俱寂。

順著驛道，遠方突然傳來了馬蹄聲，越來越近，越近越響，若是上過戰場，一聽便知這是軍伍行軍的聲音。

從山陽遠道而來，率隊前來殺人滅口的王千戶，指著那六扇門，“放火！闖進去！”

“千戶……”

“千什么？”

“壇主，強闖縣衙，是不是太過了？”

“我們是白蓮教徒，是聚眾謀反，抗拒朝廷的人，闖衙、殺人才是我們該干的！”

“壇主，縣衙內還有其他人呢？”

縣衙。

可不是縣令一家之所，縣丞、主簿、巡捕、典吏、門房等都在。

少說也有好幾百人。

而且，老人、孩子也在。

王千戶坐在馬背上，殺氣騰騰道：“無論男女老幼，統統殺光，不準放走一個！”

在來時，侯爺就給了命令，盡可能多殺人，再嫁禍到白蓮教身上。

要知道，海瑞不是普通欽差，大理寺卿兼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大臣，光這些頭銜，都不能輕易死去。

除了白蓮教反賊，誰也扛不住海瑞之死，引發的陛下、朝廷之怒。

要偽裝成白蓮之禍，要多殺人，海瑞若在村中，就屠一村，海瑞若在鎮中，就屠一鎮，如今海瑞身在縣衙，屠一縣不太可能，至少也要屠一衙人。

“是！”

一個個點燃的火把拋進了縣衙中，火勢瞬間便起了。

當聽到縣衙內驚醒的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幾個身手矯健的漕兵翻過了墻，殺掉了看守的門房，打開了縣衙大門。

上千名漕丁魚貫進入縣衙，立時兵分三路，一名百戶領著兵丁去了左邊的大牢，殺掉獄卒，釋放出其中的牢犯、死囚，繼續增加混亂。

一名百戶領著兵丁去了右邊的皂班、壯班和快班，去殺掉鹽城兩班衙役。

更多的人，依例闖進了儀門，再分兩個百戶左、右，去解決主簿、縣丞、典吏、巡捕。

剩下的人，長驅直入，越過了大堂、二堂，突破了內宅門，來到三堂前。

王千戶在馬上，居高臨下望見了被數十名錦衣衛士團團保護在中央的海瑞。

王千戶摘下了蒙面的黑巾，拱手道：“部堂，侯爺托我向您問好。”

在侯爺的命令中，此地今夜不會留有一個活口，也就無所謂蒙面與否了。

周圍火光燭天，海瑞沒有什么驚慌，只有憤怒。

東南，東南，這不是在對抗朝廷，這是在造反啊！

該死的人，遠比想象中要多啊。

王千戶沒有在意海瑞的沉默，望著那些錦衣衛士，呵笑了一聲。

再強的聲名，也抵不過巨大的人數差距，一千對幾十，優勢在我！

“殺…”

王千戶的聲音才出，就聽到身后傳來奔馬的聲音，下意識地想轉過頭，一支利箭穿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