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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兩虎相害,兩難自解!

張居正的大學士府在王府井大街的紗帽胡同,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拐上東長安街,再進入王府井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胡同就在王府井大街進口不遠。

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升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士,從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于是,就托人覓下了這一處新居所。

這原是前工部侍郎的宅院,蘇州人,好治園子,多年修葺整理下,十畝之地,儼然成了座在京的江南園林。

老侍郎致仕還鄉,聽聞閣老覓居,便主動巴結上來,京城寸金寸土,又精心修繕,這座莊園哪怕是十萬兩紋銀也有的是人買,但此地價格最終定在了兩萬兩紋銀。

轉眼五年過去,張居正根據個人愛好略加更改,在這炎炎夏日里,過庭的風卻是涼襲襲的,連人心的憤怒和燥意都能驅散幾分。

“老爺,怎么這時辰回來了?”管家游七聽到動靜,快步來到面前,問道。

張居正一語不發,徑直進了書房,游七剛倒上一盞茶,就被他抓在手里,“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激憤道:“游七,去備車!”

國朝官員,在京城內,多乘轎行走,尤其是文官,但大行皇帝陵寢之地在北郊昌平縣境內的天壽山,路遙,人力就不如馬力了。

而就是這聲響動,卻驚動了隔壁的人,匆忙進來,張居正、曾省吾四目相對,便立刻明白了當前局勢比想象中還要危急。

在游七去備車后,都察院僉都御史曾省吾低聲問道:“恩師,何事如此生氣?”

張居正順了順心中的氣,聲音低沉道:“元輔親上了道奏疏,要讓陛下御門聽政、御案覽本、事必面奏、毋由內批、毋得留中。”

“讓十歲孩子親政掌權,這怎么能行?”曾省吾大驚失色道。

張居正是他的恩師,而徐階是張居正的恩師,那徐階便是他的師祖,師祖那個“主權歸于圣上”的主張,曾省吾自然是了解的,但三代朝廷誰也沒有想過把主張化為現實啊。

內閣、朝廷向來都是將最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寫在奏疏題目里,嘴上不斷的重復,實際上卻不去催動分毫,高拱雖然和師祖不對付,但在隆慶末年也是這樣做的,怎么到了當今陛下,就真要去做了?

謊言說了千百遍,不會把自己都給騙了吧?

張居正無視了曾省吾的不臣之言,反問道:“都察院出了什么事?”

就像游七問的,這個時辰,張居正不該回來,同樣,曾省吾也不該出現在府中,天色未晚,可不到放衙的時候。

曾省吾一愣,適才他只顧驚訝,出了狂言,默默揭過道:“恩師,出事了。

在乾清宮事后,文武百官回到衙中,六科給事中程文、十三道御史劉良弼等人,立刻對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馮保馮公公發動了彈劾,指摘今日大典上,天子端坐寶座,馮公公立于寶座之側,無意退下是僭越。

接著,禮科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遵等人,更是直接參劾馮公公掌印司禮監是矯詔。

而工部都給事中程文,似是恨馮公公不死,二次上疏彈劾馮公公,為大行皇帝進送虎狼之藥,以致大行皇帝英年早逝,弒君罔上。”

十三道御史是都察院的人,作為僉都御史,理應知道劉良弼等人的奏疏內容,但六科給事中的奏疏內容,則來自于曾省吾的門生,戶科都給事中曹大野。

都察院、六科集體彈劾馮保僭越、矯詔、弒君,這三個罪行,馮保就是認下一條,都是身死族滅的下場,而知道恩師與馮保交往密切的曾省吾,當即就告假來了府上。

“殺馮保,廢司禮監,元輔若是得逞,內閣之中,豈有我的容身之地?”張居正頓感毛骨悚然。

有馮保、有司禮監,高拱都敢率領群臣闖宮進諫,請李貴妃、潞王正位慈寧,要是沒了馮保、司禮監,天下官民,怕是都不在高拱眼里了。

行將就木的高儀一心想著在有生之年為陛下弄到更多的權力,可以不在乎高拱越來越盛的囂張氣焰,可他張居正不行啊。

同樣滿腹才華,同樣滿腔熱情,要中興大明,立下千秋萬世的功業,但是,這個功業,由我來立,會比你做得更好啊。

“元輔讓我共陳新政,讓我不幫馮保,馮保此前多次助我,我又不能見死不救,三省(曾省吾字)……”張居正望著曾省吾,述說著如今的境地。

“恩師意欲如何?”

“馮保掌權司禮,未必于我有害,倘若元輔滅了馮保之后,權傾朝野,我就不能安枕內閣了。”

“恩師所慮甚是。”

曾省吾贊同著恩師的思慮,話鋒一轉道:“只是,恩師如果設法去救馮公公,元輔面前,恐怕不好交代,交好宦官,在朝野、在士林,恐怕更加不好交代,唉,兩難啊。”

“三省豈不聞兩難自解?”

“哦?恩師,計將安出啊?”

“這天下,終究是陛下的天下啊!”

張居正來到書案前,提筆便在紙上寫下數字,而后又喚來游七,命入夜后悄悄送予馮保。

在高拱、馮保的廝殺中,雙方都只看到了眼中的成年斗士,卻把年僅十歲的皇帝給忘了。

這也難怪,大行皇帝幾年的寬和柔弱,讓朝野都習慣了忽視皇權的至高無上。

但親眼見證徐階斗倒嚴嵩,高拱斗倒徐階的張居正,卻銘記著兩代內閣斗爭中,權臣句句“奉天承恩”的字樣。

只要皇帝下旨,高拱算什么?馮保又算什么?斗吧,斗的好。

心事漸寬的張居正,眉宇間舒展了不少,也注意到了呆愣在原地的門生,不由得問道:“三省,在想什么?”

曾省吾回過神,正色道:“恩師,今日的陛下,似乎與傳言不太一樣。”

高拱素來霸道,內閣、朝廷、內廷諸事,專橫擅斷,以陛下東宮時經筵日講為例,不論是講官人選,或是進講內容,皆由高拱獨自決定,其他人事,連在儲君面前露面的機會都不給。

甚至為了降低東宮班底對朝廷的影響,翰林院申時行在獲任大行皇帝日講官的同一天,其同僚好友王錫爵也被調去南京,兩人因而都不能參與當今陛下的東宮講讀班子。

當今陛下此前不認識外臣,朝臣同樣不了解陛下,僅以傳說推測,之前的勸進風波,也讓不少朝臣心中有了“新皇暗弱”的猜想。

現在看來,新皇起碼是中人之姿。

“陛下早慧,四歲便能讀書,而今登基為帝,難免有所不同。”

“恩師所言極是,不過,陛下終究年幼智淺,乾清宮鬧劇,恐令世人恥笑。”

“恥笑誰?”

恩師的詢問,曾省吾下意識地答道:“當然是陛下,今日登極,生母及弟為權臣在乾清宮所逐,為人子、為兄長,皆恥也。”

“若非李貴妃、潞王過錯,元輔豈有借口逐之?”

張居正眼中流露出復雜之色,默然道:“尋常百姓人家,尚知綱常有序,物各有主的道理,圣母、王者焉能不懂?如果言恥,先圣母、王者為恥。”

“母受恥辱,兒無所動,難道不怕天下人說是不孝?”

“乾清宮之事,因陛下關心圣母、王者整日以淚洗面所起,被元輔所誤會,縱使掀起滔天波瀾,陛下也讓天下人看到了皇帝的孝道,誰敢說不孝?”

曾省吾語塞,張居正不避他,一邊轉身換上素服,一邊說道:“如果是陛下無意所為,倒也無妨,如果說陛下有意為之,那陛下心計,不輸嘉靖皇帝。

讓天下人看到了皇帝的孝道,也要讓圣母懂得克制。

但是,這樣的手段,區區十歲稚子,又怎么可能呢?”

……

“哎呦呦。”

在私邸,掛著《清明上河圖》的書房中,被抬了回來的馮保躺在躺椅上痛苦呻吟著,而在床前,親信張大受在念著兩京一十三省的政務公文,而辛儒則在照著馮保的意思,以小皇帝的口吻予以批答。

自大行皇帝駕崩,馮保接手司禮監掌印以來,他除了每日卯時到宮中覲見李貴妃、當今陛下一個時辰,便都是直接回私邸,幾乎不到司禮監值房。

通政使司送呈司禮監的公文,無關軍國大事,都由馮保在私邸里議好了,再擇之呈奏圣上,或就此按下。

有“留中”的掩護,正如外邊傳言的那樣:皇權不在宮里,而在馮保私邸。

高拱的《陳五事疏》,馮保已經聽張大受念過了,并讓辛儒予以批答“朕知道了,照舊制行!”

但張大受緊接著就念起了都察院、六科的三份奏疏,毫無疑問,以工部都給事中程文的奏疏份量最重,洋洋兩千余言,共列舉了馮保十大罪狀。

第一條便是“馮保平日造進誨淫之器,以蕩圣心,私進邪燥之藥,以損圣體,先帝因此成疾,遂至彌留。”

第二條揭露馮保矯詔,假傳圣旨而竊取了司禮監掌印太監之職。

其他八條,如“陛下登基之日,科道官侍班見馮保直升御座而立……挾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雖王莽曹操未敢為之”等等,皆指摘馮保耗國不仁,竊盜名器,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樁樁件件,罪不容赦,速殺之而后快。

“先皇長君照臨于上,而保猶敢如此,況在陛下沖年。而幸竊掌印,虎而加翼,為禍可勝言哉……伏乞陛下,俯納職愿,敕下三法司,亟將馮保拿問,明正典刑……則不惟可以除君側之惡……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職等不勝激切懇祈之至。”

馮保感受著朝臣四面八方洶涌的惡意,不禁叫屈道:“哎呦呦,這話怎么說的,可冤死了我呦。”

他在做的事,前司禮監太監陳洪、孟沖,外朝的閣臣高拱、部臣楊博也在做,諂媚逢迎大行皇帝,竊取皇上威福,徇私枉法……等等,他在做,難道其他人沒做嗎?難道高拱沒做嗎?

只欺負他一個,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他可以以“留中”方式按下這次的奏疏,還能按下下一次嗎?

等這些奏疏鬧到御前,他這條命,怕是也到時候了。

白日一頓毒打,晚間又一頓“毒打”,馮保出神地想著活命法子,就在此時,一個五短身材,蒜頭鼻,魚泡眼,走路鴨子似的搖晃,私邸管家徐爵抱著一只精致小巧的陶壺來到旁邊,輕聲道:“老爺,先喝點奶子吧,天煞黑時奶子府送來的,這會還溫熱的呢。”

在皇城東安門外北頭,有一處戒備森嚴的大宅子叫禮儀房,俗名奶子府,專為內廷皇室供應人奶。

這禮儀府歸司禮監管轄,按規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選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換。

大行皇帝登基時,馮保稟告李貴妃,說當今陛下年紀小應滋養身體,便又增添了二十名奶娘,等潞王降生,又增添了二十名,這下,整整有八十名十五歲的奶娘在隨時侍候著。

馮保如此盡心,倒不是皇室中人多喜人奶,相反,大行皇帝喜驢腸、皇后陳皇后喜平谷大桃、皇妃李貴妃喜魚翅,當今陛下喜甜糕、潞王喜荔枝,皆不喜人奶,而是馮保對此物上了癮。

每天,禮儀房派專人給馮保私邸上早晚各送一壺,風雨不輟,以馮保自己的話說是:“人奶一壺,勝過人參一斤。”

馮保欠起身子對著陶壺啜了幾口,卻覺得嘴里沒了往日的滋味,頹然地說道:“這人奶,以后怕是沒機會再喝到了呦。”

張大受、辛儒面色沉凝似水,對視了一眼,皆看出了彼此的怯意,如此參劾,換個柱國大臣都難以全身而退,又何況是一介宦官。

朝臣再怎么說,也是皇帝的臣子,而宦官,是家奴、是鷹犬,說殺就殺,說死就死,該想想退路了。

“老爺是忘了張閣老?”徐爵提醒道。

絕望中的馮保眼睛一下子亮了,往外看去,問道:“可是次相到了?”

“老爺,不是閣老到了,是楚濱翰林來了。”徐爵扶起馮保,換下一貫鮮衣怒馬,一身仆人打扮的游七,走了進來。

張府尚儒,連管家都有雅號,游七自詡學問深厚,不遜色翰林之士,而來自楚地,又在水之濱,便有了“楚濱翰林”之稱。

張府中自然沒人這般稱呼,但這在張府外。

馮保撐起了身子,問道:“楚濱翰林,不知次相在什么地方?”

“老爺去了天壽山,但知道馮公公有危險,特命我送來此物,并說‘以公公之智,看過便能化險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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