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四個太監緩緩開啟雕刻著二龍戲珠的金扉,不是推,而是先用雙手各自使著暗勁將扇門慢慢抬起一點兒,然后慢慢往里移,兩扇門一點兒聲響都沒有被慢慢移開了。
抬眼間,殿內外的瀝粉貼金雙龍彩畫以及天花板上的蟠龍圓案,形象逼真,好似真龍在人間擇人而噬。
進了殿門,地面全部用金磚鋪墁,就連磨磚對縫都涂以桐油。
殿內正中高懸著嘉靖皇帝親筆書寫的“宵衣旰食”匾額。
而其下正間中央是一方形地平臺,臺上設有象征著皇權的金漆雕龍寶座。
朱翊鈞踏足丹陛,一步步走上高臺,轉過金漆雕龍的屏風,在寶座前坐下。
面前的御案上,金燦燦的一條蟠龍,鱗甲微張,雙目圓睜,昂首向天,仿佛隨時都會躍離它臥身的金印蓋盒,騰空飛去!
這是正龍,金印盒的四方分別還繞著八條行龍!
這個金盒內便裝著大明的江山,皇帝那方玉璽!
朱翊鈞的兩只手慢慢圍了過來,十指緊緊地將印盒掐住,兩眼被金光映得透亮!
這一刻,朱翊鈞似乎又找到了當年初見局中印章的感覺!
權力的感覺!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此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稟陛下,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馮保謁見!”殿門處,響起了乾清宮掌作太監張貴的聲音。
張貴臉色白煞煞的,顯然還沒有從之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
文武百官“圍攻”乾清宮,山呼“請李貴妃、潞王正位”,震驚了整個大內。
朝臣人多勢眾,以高嗓門的內閣首輔大臣高拱為首,嚇得殿中四歲的潞王朱翊镠當場尿了褲子,李貴妃更是覺得受了極大的侮辱,抹著眼淚搬離了乾清宮,回到了本該屬于她的慈寧宮。
“不見。”朱翊鈞語氣很是溫和。
馮保的單獨謁見。
其目的不言自明,是向他這位新皇帝示好,但馮保是母親李貴妃的心腹,而不是他的心腹。
太監是皇權的直接依附者,沒有家族背景或外朝勢力,完全依賴皇帝生存,是皇帝的家奴。
可馮保在皇極殿的所作所為,顯然大大超出了家奴的本分。
皇帝可以通過宦官制衡外朝,防止文臣武將權力過大威脅皇權,但宦官,不過是皇權的衍生品罷了。
朱翊鈞對當前局勢洞若觀火,也清楚自己根基未穩,既沒有必要親近宦官,更不宜得罪朝臣。
作為大明朝的最高統治者,他不用依附任何一方,天下的一切便會率先向他靠攏,憑一己之力便可掌控一切。
先有帝黨,后才有臣黨、閹黨。
這便是天子,這便是帝皇!
皇極殿、乾清宮出現過的這些人,代表著大明高層權力的各個關鍵要素,母親李貴妃、潞王朱翊镠、內閣首輔大臣高拱、內閣次輔大臣張居正、成國公朱希忠、太監馮保等人,他們表面上恭敬順從,但溫順的笑容背后,隱藏著瓜分皇權的野心,這些人,未來會成為他的盟友,或是敵人,尚是未知。
與大行皇帝不同的是,他雖是以皇太子身份登基,但十歲之齡,注定了身邊沒有成型東宮班底,或者說,沒有屬于他的成型東宮班底,可以直接接管帝國中樞,以后的路,困難重重。
“是。”張貴聽命,接著便向殿門口退去。
“慢著。”朱翊鈞叫住了他,問道:“閣老高儀的病,重還是不重?”
顧命大臣的身體狀況,絕對不會是隱秘,哪怕顧命大臣自己不說,其他的顧命大臣也會“幫著”傳說。
大行皇帝崩殂,顧命大臣們頻繁出入紫禁城、乾清宮,身為掌作太監,哪怕張貴不想知道,也能聽個七七八八。
“重。”張貴答道。
“重到何等地步?”
面對皇帝的逼問,張貴臉色頓時慘白了,根據元輔、次相出入乾清宮的交談,和外邊的傳說,高儀閣老已然病入膏肓,再不加調養,棄世也只在百日之內。
一旦據實稟告,皇帝大怒,定他個“蜚短流長,詛咒顧命”的罪名,輕則發配邊疆,重則斬首棄市。
“奴…奴婢…不敢說。”張貴俯首道。
朱翊鈞默了一下,道:“京中可有神醫,能治閣老?”
“稟陛下,太醫院御醫皆是名醫國……”
張貴下意識地就說了太醫院,但被朱翊鈞打斷道:“先帝沉疴日久,皆御醫出手診治,而今大行方十四日,莫讓干城隨大行皇帝而去。”
御醫連續治死皇帝無罪,況顧命大臣乎?
朱翊鈞不敢將高儀性命交給太醫院,張貴額頭見汗,閣老患疾,京中若有神醫有把握醫治,早就毛遂自薦登門了,這時說出任何一名京醫之名,都是在送人去死。
“稟陛下…恐…恐無京醫能醫閣老。”
“那京外呢?”
“……稟陛下,天下如能醫閣老者,東壁堂李時珍李神醫,或是其一。”張貴沉思良久答道。
“去請。”
“是。”
……
皇城午門內東南角的內閣衙門,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司閽緩緩推開。
內閣首輔高拱、次輔張居正與群輔高儀從門外走進來。
閣老回閣,閣員立時便端正了儀態,中書舍人馬從云也在政務堂中奉好了茶,侍立在一旁。
高拱端起來就喝,今兒可把他累壞了,先是皇極殿的打架,后是乾清宮的爭吵,這要是沒個好體格,可撐不下來。
等緩過了勁,張居正、高儀早已在各自桌案前坐定。
但高拱卻沒有急著坐下,居高臨下望著兩位閣臣,籠蓋四野的氣勢再現,緩聲說道:“先帝崩殂,新皇繼位,正值鼎革之際,我以為,朝廷當有一番新氣象。”
聞言,正欲提筆處理今日政務的張居正、高儀默契地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根據兩人對高拱的了解,能說出這樣的話,代表著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計。
張居正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兒怨恨,高儀的臉上肅穆了幾分,說道:“元輔不妨把話說明白些。”
“天子即位詔書有云:‘尚賴文武親賢,共圖化理’,內閣,是議政之地,我等,是議事之臣,君有所倚,不外乎‘新政’二字,今日我等不偏不倚,議幾條新政出來,如何?”高拱傲睨一世道。
張居正、高儀對視了一眼,基本可以確定,大行皇帝的“遺評”,皇極殿、乾清宮兩場大勝仗,使得這位首席顧命大臣膨脹到了極點。
“所謂新政,元輔心中,是不是已有腹稿?”張居正直接戳破了高拱的虛假。
“正是。”
高拱毫不避諱地承認下來,說道:“我想到五件事,第一件事,御門聽政。”
高拱無視兩位閣臣的反應,侃侃而言道:“隆慶之初,閣臣擬令代圣答,以致大行皇帝曠廢時日,不思政體,我以為,此事不能再現,今陛下以十歲沖齡登基,于政體多有不熟,正宜培養。
今后令司禮監每日將諸衙門應奏事件開一小揭貼,明寫某事該答,某事不該答,某事該某衙門知道,在陛下御門時,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覽,照件親答。
而臨時裁決,可著該衙門查點,有御前糾奏失儀者,重則讓錦衣衛拿了,次則讓三法司提問,輕則饒過,必須玉音親答,如此,政令皆出于圣口,天下人也能心服口服。”
“元輔此議,倒是詳細得很啊。”張居正譏諷道。
隆慶初年,是他的恩師徐階執掌國柄,政令都是出自內閣,天下非議不斷,但隆慶末年,也就是這兩年,高拱秉政,政令依然都是出自內閣,非議只多不少。
高拱將大行皇帝人情玩愒的原因,都歸咎于徐階,作為學生的張居正當然不能忍讓。
高拱不答,只是自顧自道:“第二事:御案覽本。”
“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時期,凡有內外官員奏疏,皇帝皆親批作答,宣德皇帝后,改作內閣先擬做批答,后呈皇帝御覽批答,如此,票擬、朱批之制始成,然隆慶之初,不設覽本御案,皆交司禮監,再由司禮監官上奏,大行皇帝或接一二本,或全不覽,或為司禮監官所藏而為大行皇帝所不知,弊病無數,我以為,今后奏本,內侍當先設御案,退之門外后,由皇帝盡數閱覽,再發送內閣,內閣票擬呈宮御覽,陛下若有異議,可令內閣再做票擬。”
這下。
高儀驚了。
張居正怒火攻心,高拱再次攻訐了恩師徐階,并欲讓所有官員奏疏,皆由皇帝御覽朱批,這繞過了司禮監,繞過了中宮,將天下大事的決定權,全部歸到了皇帝、內閣手中。
高拱不僅在皇極殿打了馮保,更想在朝堂上將司禮監和馮保徹底廢了。
“元輔好大的氣魄,難道不怕被人說大權獨攬嗎?”張居正盡量平靜道。
皇帝年幼,尚不知事,如果依此議行事,天下大事不可避免地將更多歸于內閣決議,哪怕陛下真的事事決議,也會被人抨擊權傾朝野。
“無知妄言,不過是些許風霜,何必掛心?”高拱傲然說道。
高儀望著張居正,說道:“主權歸于圣上,我看,也未嘗不可。”
這句話,是徐階的主張。
“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
縱隆慶一朝,這主張從未得到切實實行,但此刻,張居正卻被恩師過去的話死死堵住了嘴。
見張居正沉默,高拱繼續道:“第三件事:事必面奏。”
“第四件事:毋由內批。”
“第五件事:毋得留中。”
樁樁件件,皆是削司禮監,而強陛下、內閣,這五事,就是鼎革之際,內閣伸向司禮監的第一把刀。
言罷,高拱望著張居正,敷衍地問了一句:“太岳,你看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
張居正與中宮、內廷聯絡密切,這不是什么隱秘事,但這道大意“天子親政,內外相通”的奏疏,利好整個朝廷,張居正哪怕有異議,也只能忍下。
“元輔安排妥帖周到,我等只有附驥,不過,我奉旨往天壽山為大行皇帝卜山陵,此事尚未了結,此份內閣首篇奏疏,便由元輔總理吧。”張居正忍耐道。
高拱卻早有準備,從案牘上拿過了一張內閣箋紙:“我已經寫好了奏疏,太岳,子象,只需落下姓名即可。”
上書“大學士高拱等謹題:
為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茲者恭遇陛下初登寶位,實總覽萬機之初,所有緊切事宜,臣等謹開件上進,優愿圣覽,特賜施行。臣等不勝仰望之至,謹具題以聞。”
“一、祖宗舊規,御門聽政,凡各衙門奏事,俱是玉音親答,以見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預也。隆慶初閣臣擬令作答,以至人主玩愒,甚非事體。今陛下于登極時,荷蒙諭答,天語莊嚴,玉音清亮,諸臣無不忭仰。當日即傳遍京城,小民亦無不欣悅……”
“三、事必議處停當,乃可以有濟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經議處,必有差錯……庶事體歸一而奸弊亦無所舛矣。伏乞圣裁。”
《陳五事疏》
洋洋灑灑數千言,為剝奪司禮監的權力,不給馮保干政留有余隙,高拱可謂窮盡心力,連皇帝年幼都考慮到了,一反過去奏疏中那種咬文嚼字的官樣文章,而改用平易的口語。
但張居正止看到那個“高拱等謹題”,便沒有再看下去的欲望,揮毫在淡黃的箋紙上留下名姓,就轉身離開了內閣。
高儀見狀,沉默良久,嘆口氣說道:“大行皇帝英年早逝,而我若天不假年,有負圣恩,這社稷風雨,終留給了元輔、次相,我本不該多言,元輔就此放次相卜山陵,恐有不測之憂。”
高拱、高儀是同年,且高儀入閣拜相,本就有高拱的舉薦,內閣三人,兩高相近,居正便只能求權內廷,朝野上下皆知。
在這道《陳五事疏》沒有奏上前,高儀認為不該放張居正出閣,以免內外勾結。
高拱搖搖頭,隨意道:“無妨。今日皇極殿上,我等有盟誓,前日香山巔上,我與太岳有盟約,‘戮力同心,廓清政務,明辨國是’,海誓山盟俱在,太岳必不會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