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臣另有本章呈奏。”
呂調陽領下兩宮并尊旨意,又從袖中取出了奏疏,呈上道:“請陛下御覽。”
朱翊鈞下意識地望了眼高儀,見其面露疑惑,就知道這道章疏內容,呂調陽并未提前知會內閣。
張貴將之取過,奉到御案上,朱翊鈞眼睛掃過,是“議祧宣宗”。
祧者,即遷也。
自古宗廟之數,或七,或九。
無論七廟,還是九廟,都有齊備之時。
因此,須將前面某帝的神廟遷移別處奉祀,而將新近賓天的皇帝奉入太廟。
本朝遵從九廟之制,太祖高皇帝最初于太廟奉祀四祖,即高祖玄皇帝、廟號德祖,曾祖恒皇帝、廟號懿祖,皇祖裕皇帝、廟號熙祖,皇考淳皇帝、廟號仁祖。
后漸次奉入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仁宗昭皇帝、宣宗章皇帝、英宗睿皇帝,九廟至此齊備。
但至此,本朝國祚綿長,至憲宗純皇帝賓天,將袝廟,就有了建立祧廟的問題。
經弘治朝閣臣議,德祖是朱姓皇族能追尋到的最早祖先,如周朝后稷,不可祧,太祖、太宗,如周文、武,不可祧。
于是,憲宗純皇帝升袝,祧懿祖,之后依次而祧,孝宗敬皇帝升袝,祧熙祖,武宗懿皇帝升袝,祧仁祖。
本來祧廟到這,一切還順利,但隨著武宗懿皇帝死,世宗肅皇帝,就是嘉靖皇帝以弟入繼大統,事情就發生了重大變化。
嘉靖皇帝為了將沒有當過皇帝的生父興獻王奉祀太廟,終于把始祖德祖給祧了。
這樣,以太祖高皇帝居首的九廟徹底齊備,而大明國祚尚存,再祧,只能祧進入大明朝以后的皇帝了。
而太祖高皇帝為百世不祧之祖,嘉靖皇帝又改太宗文皇帝廟號為成祖,是以同為百世不祧之祖,所以,在嘉靖皇帝死后,仁宗昭皇帝被祧了。
如此一來,嘉靖皇帝等同于為了生父,將仁宗昭皇帝給“趕出”了太廟,當然,升袝更好聽些。
現在大行皇帝賓天,如果依次而祧,就要祧宣宗章皇帝了。
不過,這就出現了個問題,祧廟的世代大大縮短,祧廟由原來八世而祧,正式縮短為五世而祧。
假如日后大明朝再出現兄死弟及,便會出現四世而祧、三世而祧、甚至是兩世、一世而祧。
叔皇帝剛進太廟,侄皇帝就給趕出去了,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由于嘉靖皇帝的“妄為”,給后世之君奉祀父兄埋下了個“大雷”。
禮部,或者說呂調陽認為,大行皇帝祧廟宣宗章皇帝沒什么問題,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嘛。
兩世為人的朱翊鈞也知道,要是不做改變,大明朝十六帝而亡,至多只會出現四世而祧的情況。
宣宗章皇帝、英宗睿皇帝、憲宗純皇帝、孝宗敬皇帝在明亡前都被趕出…升袝了。
但朱翊鈞都來到這了,要是什么都不改變,那不是白來了嗎?
死后有無神鬼之說,怎么說的都有,但朱翊鈞能再活一世,肯定也不想人剛死,吃了幾年、幾天的香火就被兒孫祧出了太廟,這特么的想想都覺得混賬。
“閣老,看看吧。”朱翊鈞不動聲色,讓張貴把章疏拿給高儀。
張貴把章疏內容在高儀面前展開,高儀忍不住望向了旁邊呂調陽,“難怪和卿(呂調陽字)不把本章奏疏先呈內閣,原來是想先斬后奏啊。”
后者訕訕地笑著。
在大行皇帝大漸時,或者說還要早點,六部九卿大臣在內閣理政時,時任內閣首輔大臣高拱就對此事進行了公議。
高拱和他,以及大部分堂官,都認為大明朝國祚萬年,為了國體,也為了先皇們死后清寧,此祧不可存續。
古者以一世立一廟,而非一君為一世,如晉之廟十一室而僅六世,唐之廟十一室僅九世,宋自太祖上追溯四祖,至徽宗定為九世十一室,以太祖、太宗為同一室,徽宗、哲宗同一世,高宗、欽宗同一世,皆無所祧,及宋光宗升袝,增為九世十二室,并祀于太廟。
內閣、六部較為統一的意見,是以古法,增室而不祧廟。
但內閣次輔大臣張居正卻持有不同意見,子不語怪力亂神,哪有什么死后清寧,太廟每增一室,便如增一座宮殿,朝廷哪有那么多銀子去增室。
與其擔心大明朝是否會出現四世、三世、兩世、一世而祧的情況,不如先擔心大明朝國祚還有沒有那么長?
這話說的很漂亮,只是,卻有幾分站不住腳,新進朝臣不知道,他們這些三朝老臣還能不知道嗎?
嘉靖皇帝在嘉靖二十八年時,就恢復了“同堂異室”的合祀制度。
對“異室”的要求不高,從簡就行,增室等同蓋宮殿,這扯什么淡呢。
嘉靖皇帝死時都以為會與仁宗昭皇帝同堂異室合祀,大明皇帝盡皆百世不祧,太祖高皇帝之前的不算。
然后,徐階在嘉靖皇帝死后就玩起了操作,對嘉靖皇帝展開了報復,把嘉靖皇帝遺詔寫成了“罪己詔”,還非把仁宗昭皇帝給祧了,讓嘉靖皇帝住進了“單間”。
一盆“不敬仁宗,敗壞奉祀”的臟水,也隨之潑在了死去的嘉靖皇帝頭上。
張居正堅持大行皇帝祧廟宣宗章皇帝,不外乎是為了增加其恩師徐階所為合理的佐證。
看吧,嘉靖皇帝如此,隆慶皇帝也如此,以后大明皇帝都如此,皆因朱姓皇帝本性惡劣。
高儀難得動了怒,批評呂調陽背后之人道:“為人門生,太岳或許是稱職的,但為人臣子,太岳的行徑,未免略顯卑劣。”
嘉靖皇帝戲耍徐階等人幾十年,徐階在其死后潑臟水,“君賢臣忠”,這沒什么可說的,但大行皇帝待徐階、待張居正可不薄啊。
雖說在隆慶三年淞江“徐半城”事上,徐階最終被勒令退還部分田地,其長子徐璠、次子徐琨充軍戍邊,少子徐瑛削籍為民,可那是徐階罪有應得,又怎么能怪到大行皇帝頭上呢。
非要讓大行皇帝也擔一個“不敬英宗,敗壞奉祀”的罪責。
作為門生的張居正,為恩師出頭到這種份上,堪稱“睚眥必報”,未免太“孝”了。
再說這樣,父子休戚與共,傷大行皇帝,也傷陛下圣名啊。
呂調陽默然不語。
高儀嘆了口氣,躬身奏道:“臣懇陛下,于英宗睿皇帝廟另立新室,奉祀雙皇!”
“準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