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浮言漸生。
悄悄漫向了張居正。
一場政潮已經暗流洶涌了。
但大學士府以閣老病重為由,徹底閉門謝客,連心腹官吏都不再見,更無視了妻弟王篆的六十廷杖。
連續等了三日,不見閣老入宮求情,朱翊鈞終于下了旨意,命順天府衙執行廷杖,東廠、錦衣衛、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廠衛、三法司主官監刑。
王篆立刻被順天府衙差役提出了大牢,冠帶已然被奪去。
正當午時,王篆兀立在順天府衙旗桿下,伸首望著大學士府的方向,懷抱著最后的希望,能有旨意或某人能在這時救下他。
有明一朝所有官員都聞之心寒的廷杖準備就緒,東廠提督太監孟沖、錦衣衛都指揮使朱希孝、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大理寺卿陳一松、刑部尚書劉自強奉旨監刑觀禮。
“諸位,最后再問一次?!?
朱希孝望著葛守禮、陳一松、劉自強,猶豫道:“使得嗎?”
廷杖。
分活杖、死杖。
這是六扇門中人的必備手段,活杖,百杖只傷皮肉,死杖,三杖便可殺人。
但今兒個,來的三法司主官,無一例外,皆與高拱有舊。
架勢擺的太足了,這要是行刑中有一杖打的虛了,都能被看出來,可要照實了打,六十廷杖,鐵打的人兒也受不了啊。
高拱失鹿,高儀掌理,然命不久矣,朝中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相位終歸張姓閣老之手。
朱希孝出自成國公府,父死兄繼,成國公名在諸勛貴之上,歷事三朝,光芒萬丈。
但他們兄弟二人都知道,此乃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腳下便是懸崖。
如果可能,朱希孝是真希望饒過王篆,讓成國公的兄長、錦衣衛都指揮使的自己,能與未來的內閣首輔大臣結納一二。
葛守禮卻無視這位善緣善納的錦衣衛都指揮使,望著順天府尹石應岳,淡淡說道:“石京兆,吉時已到,行刑吧?!?
陳一松、劉自強面無表情。
世人常說,秦檜也有三倆朋友,而高拱只是脾氣暴了些,性子急了些,能力卻是出眾的,更難得的是,高拱勇于任事,凡有大事,必是帶頭沖鋒的那個,事后有功勞,眾人分之,有罪責,一肩擔之。
論及人格魅力,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內閣,無人能出其右。
如今,刎頸之交被背盟棄誓者聯同權閹構陷,雖然性命無憂,卻丟了大位,若是不為高拱出頭,葛、陳、劉三人認為自己連人都不是了。
不過,葛守禮、陳一松、劉自強也不是非要王篆死,甚至,他們比誰都希望王篆活下來,只要張居正現身,哪怕僅僅是書信勒令停止行刑,他們也會叫停行刑,然后,“飛”進紫禁城里,奏稟陛下、太后、太妃。
可是,張居正太穩了,身在京城,卻罔視妻弟死活,親朋好友、門生故吏被圍攻,甚至是自己個兒的聲名狼藉,連個面都不露。
讓“張黨”一直無法完全坐實。
到底是師承有明一朝第一老陰鱉徐階,這份隱忍、城府,三人只得感慨,老友高拱敗的不冤。
“唉!”朱希孝失望地發出了一聲嘆息,聲音不大,卻透著恐怖。
孟沖將一切盡收眼底,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如果有人來問他,回答就兩字,“都行?!?
“行刑吧?!?
石應岳令下。
王篆身邊四名順天府衙差役的四根廷杖瞬間動了,前兩根從他的腋下穿過架起上身,后兩根同時向后腿彎處擊去,王篆跪下了。
前兩根架他的廷杖往后又一抽,他的身體便趴在了磚地上。
王篆的頭緊貼著磚石地面,閉上了兩眼,也閉上了嘴,兩滴淚珠滴落在地上。
四根廷杖開始輪番在他的身后猛擊,每一杖都沒有聲音,但栗木所做的廷杖每個起落,其上的尖利倒勾便會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
差役沒有得到手下留情的上命,雖是正常使著力氣,但才三十杖,王篆的皮肉在連擊連抓下,被撕得一片稀爛,鮮血逐漸從王篆的嘴鼻間噴了出來。
轉眼間,六十杖就打完了,王篆的頭軟軟地垂著,上半身也軟軟地垂著,領班捕頭蹲了下去,扯下來一根頭發伸到他的鼻孔前,紋絲不動。
領班捕頭搖了搖頭,石應岳站了起來,“通知他的家人收尸吧?!?
葛守禮、陳一松、劉自強看也不再看一眼,起身離開,朱希孝嘆了口氣,也起身離開,孟沖在與石應岳告別后,回宮向萬歲爺復命。
……
乾清宮。
內閣首輔大臣高儀,攜禮部尚書呂調陽覲見,禮部議上兩宮尊號。
朱翊鈞沒等來張居正,倒等來了呂調陽,其章疏中,把大行皇帝皇后、朱翊鈞嫡母,稱一宮,把大行皇帝貴妃、朱翊鈞生母,也稱一宮,合之稱兩宮。
而尊號,便是皇帝尊上皇太后等尊號,但與往朝不同,今朝要議上兩宮尊號,即兩位皇太后徽號。
朱翊鈞看完章疏,望著高儀問道:“兩宮并尊,我朝可有先例?”
“回奏陛下,憲廟時有此先例?!备邇x從所賜繡墩上站了起來,答道:“但憲廟朝,不足為憑?!?
憲廟,就是成化朝。
憲宗皇帝嫡母是錢氏,而生母是周氏,憲宗皇帝欲獨尊周貴妃為皇太后,群臣力爭,才確定兩宮并尊的格局。
但是,成化朝初年,錢太后早早地就被尊為慈懿皇太后,而周太后,僅為皇太后,沒有徽號,直到成化二十三年,慈懿皇太后已崩多年,周太后方被尊為圣慈仁壽皇太后。
呂調陽找上內閣,主動奏章覲見,要為李貴妃上尊加徽,顯得非常耐人尋味。
士大夫的操守,簡直碎了一地。
朱翊鈞望著肅立的呂調陽,清楚的知道,這不是呂調陽的意思,而是張居正的意思。
結好內臣,窺伺圣母,便是張居正固權售私的手段。
沒想到,馮保都沒了,妻弟要死了,張居正所念所想,還都是窺伺討好圣母之私。
朱翊鈞吸了口氣,“既有先例,便依例而行吧,以呂卿奏疏為據,尊慈慶宮為仁圣皇太后,尊慈寧宮為慈圣皇太后,內閣,禮部協同辦理?!?
禮尊隆養,兩宮的皇太后尊號,都不能少。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