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中。
氣氛略顯凝重。
呂調(diào)陽卻仿佛無所知,如變戲法般取出了第三道章疏,恭敬道:“啟奏陛下,臣另有本章呈奏,請陛下御覽。”
朱翊鈞一愣,這情形,似乎剛才發(fā)生過了,不由得望了眼呂調(diào)陽的寬袍大袖,不知還能不能再掏出章奏出來。
下有本奏,上必御覽,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張貴再次取過呈到御案上。
“尊大行皇帝謚莊皇帝,廟號穆宗。”
朱翊鈞笑了,打個巴掌,給個甜棗,閣老啊,真是把朕當(dāng)做孩子哄。
不論是莊皇帝的謚號,或是穆宗的廟號,都是偏向于褒義的,但不完全是褒義。
莊皇帝的謚號,在此之前,沒有皇帝用過,但卻有一“莊王”,一“莊宗”,就是東周第三代君王周莊王姬佗和唐末五代時期后唐開國皇帝唐莊宗李存勖。
周莊王在位期間,平定王子克之亂,維護(hù)了周王室的穩(wěn)定。
唐莊宗在位期間,滅后梁,建立后唐,但他寵信伶人,導(dǎo)致朝政混亂,最終被叛軍所殺。
張居正有無影射大行皇帝荒淫無度,導(dǎo)致朝政混亂不可知,但唐莊宗僅在位三年,大行皇帝不比他長多少。
而穆宗的廟號,在此之前,有兩位中原皇帝用過,漢和帝劉肇,唐穆宗李恒。
金穆宗完顏盈歌、遼穆宗耶律璟不計。
漢和帝不必多說,“永元之隆”,絕對是一代明君。
而唐穆宗就不同了,為宦官擁立,為臣下蒙蔽,在位期間,宴樂過多,畋游無度,使得河朔三鎮(zhèn)再度叛亂。
與大行皇帝多有相似之處。
朱翊鈞心里感嘆,歷史長久就是好,什么都能找到匹配的,哪怕是皇帝。
但張居正在歷朝典章制度的研習(xí),著實令人咋舌,毫無疑問,是個運用規(guī)則的大家。
那句,“非相,乃攝也”,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
簡簡單單,就把“議祧宣廟”的心思給遮過去了。
都給你爹一個好謚號,好廟號,還想怎么樣?
朱翊鈞命張貴把章疏拿給高儀看,高儀瞬間便理解了呂調(diào)陽,不,張居正的心思,默了一下,說道:“也是極好的。”
大行皇帝尊謚莊皇帝,廟號穆宗,準(zhǔn)奏。
三道本章呈奏,獲準(zhǔn)其二,呂調(diào)陽談不上滿意,也談不上不滿意,告退出宮。
高儀留了下來。
朱翊鈞望向張貴,吩咐道:“天氣暑熱,端朕的蓮子羹給閣老喝一碗。”
“是。”張貴奔到一個裝有好大一塊冰的金盆邊,從盆里端出一個瓷盅,揭開了蓋子,又走到高儀面前。
高儀立刻就要起身接,卻被張貴勸住了,“萬歲爺有恩旨,閣老您就坐著吃吧。”
內(nèi)閣樞務(wù)本就極重,別說是有沉疴在身的,就是個好人實心用事也撐不了多久,這幾日,高儀是以命做燈,在為大明朝擎著,什么時候燈盡油枯,什么時候熬干了,壽就到終時。
不過,萬歲爺為高儀準(zhǔn)備了驚喜,人已經(jīng)到京城了,想必還能救一救。
高儀雙手接過了張貴手中的碗,捧著一口口將那碗蓮子羹給喝了下去,喝完了那碗湯又雙手將碗遞給張貴,仿佛一碗靈丹妙藥,人居然穩(wěn)穩(wěn)地坐住了。
朱翊鈞望著他,肯定道:“閣老上奏歸并文冊,裁省文冊的奏疏,朕看過了,先生,辛苦了!”
“回奏陛下,那是戶部尚書王國光的主意,臣不敢居功。”高儀搖搖頭道。
朝廷文冊,存在繁冗和大同小異的情況,長期堆積造成了人力和物力的浪費。
王國光主張改革,將文冊中大同小異的部分,予以歸并,而對繁冗的部分,于以裁省。
別以為文冊在朝廷支出占比少,僅此一項改革,便能每年節(jié)省數(shù)萬兩紋銀。
而且,文冊歸并、裁省后,事件更加清晰,一目了然,也能方便朝廷衙門大小官吏做事。
省錢、省時、省力。
利國、利君、利民。
朱翊鈞點點頭,兩眼閃爍著光,“朕記下了,不過,朕在吏治上,有不少疑惑,想請教先生。”
“請陛下示下。”高儀坦蕩道。
不得不說,高拱內(nèi)閣,“兩高一張”,兩高真的很像,不止是在朝廷上,連生活也是。
高拱有三女一子,全部夭折,而高儀,干脆就沒有子嗣降生。
換句話說,如果兩人不過繼兒孫,都要乏嗣無后了。
高拱有或沒有過繼的想法,高儀不知道,但高儀是沒有,也正是如此,感受到自我生命的凋零,沒有為兒孫的操勞,高儀在做事時,少了很多顧忌。
“吏治,為何如此難清?”朱翊鈞發(fā)自內(nèi)心請教道。
兩世,有許多相同的地方,也有許多不相同的地方,就這些時日在“高、張之爭”下,朱翊鈞讓張貴拿來了隆慶年間,大行皇帝朱批御覽過的章疏,目前僅看完了京城官吏上呈的章疏,頓感觸目驚心。
吏治混亂,貪墨成風(fēng)。
天子眼皮底下尚且如此,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吏治就更加不堪了,整個國家機器可以說是因循廢馳到了極點。
寡廉鮮恥,喪盡天良都不足以形容。
各級官員對此無動于衷,沒格調(diào)的就成天研究車馬、服飾,互相攀比,有格調(diào)點兒的就練練書法,琴棋書畫一下。
一旦出事,官員們是能瞞就瞞,能推就推,瞞不過去,推脫不掉,就隨便革兩個小官充數(shù),算是給大行皇帝點面子。
要是大行皇帝窮追不舍,官員們就會告訴大行皇帝再這樣就不禮貌了。
不惑之年,朱翊鈞能成為副廳,是見過不少大場面的,但這樣的場面太高,是真沒見過。
有記、有檢、有反貪,猖狂的有,但哪有這么猖狂的。
高儀抬首,迎望向少年皇帝那雙眼睛,那抹堅定之色,是他在大行皇帝眼中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心中某個地方被擊中了,聲音微顫,說道:“陛下,難清的,不是吏治,是陋規(guī)。
歷朝歷代,官員分為兩種,直接治理百姓的官,叫‘親民之官’,俗稱父母官、州縣官,這些官員少,而多的是第二部分官員,管理官員的官。
所以,州縣官吃老百姓,管理州縣官的官員就吃州縣官,我朝不許貪污,而官吃民、官吃官,靠的便是陋規(gu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