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絳袖跪在梨木地板上的時候，總能透過朱漆斑駁的窗欞望見對面教堂的尖頂。那些彩色玻璃映著霞光，總讓她想起戲班后臺的脂粉匣子，那些金紅翠綠的顏料在暮色里融成模糊的霧。

“腕子要沉!“師父的藤條抽在脊梁骨上，疼得她咬破了腮肉。紅纓槍墜著三斤重的銅制槍頭，在她纖細的腕間搖搖欲墜。十六年，她在這座百年戲樓里嘗遍十八般武藝，卻始終學(xué)不會師父說的“魂兒“——直到遇見紀云驤那日，她才知道自己缺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個梅雨天，空氣里凝著水珠的戲臺宛如浸在琉璃盞中。紀云驤穿著西洋襯衫倚在二樓包廂，雪白袖口下露出半截纏著繃帶的手腕。他看《霸王別姬》時不像其他看客般拍案叫好，倒像是要把臺上每個身段都拆解成幾何圖形。

“鐘離小姐的云手起勢早了半拍。“散場后他攔住絳袖，青金石袖扣在燈下泛著冷光，“但您轉(zhuǎn)身時甩的水袖，倒讓我想起德國表現(xiàn)主義舞者的肢體語言。“

絳袖攥緊汗?jié)竦呐磷印ＫJ得這位留洋歸來的舞蹈家，報上總說他用現(xiàn)代舞重新詮釋《楚辭》。師父在旁咳嗽一聲，她卻鬼使神差地開口：“紀先生可知，我們梨園行的云手要練七年？前三年扎馬步，后四年學(xué)怎么讓氣勁從丹田涌到指尖。“

紀云驤笑了，左頰顯出個梨渦，倒沖淡了眉宇間的銳氣：“那鐘離小姐可愿用七年時間，跟我學(xué)怎么讓氣勁從指尖涌回心里？“

暗紅帷幕后，絳袖第一次脫下綴滿亮片的戲服。練功房的鏡子照出她嶙峋的蝴蝶骨，那些常年吊眉勒出的紅痕像兩條褪色的朱砂。紀云驤的指尖懸在她腰間半寸：“現(xiàn)代舞不講究形似，要的是骨子里的張力。就像...“他突然旋身，白襯衫在空氣里扯出凌厲的弧度，“這樣。“

絳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偷看西洋芭蕾畫報，被師父罰跪在祖師爺牌位前。檀香繚繞里，她盯著畫中少女繃直的足尖，終于明白自己為何總在戲臺唱錯板眼——她的魂早隨著那些舒展的肢體，飄到黃浦江對岸的霓虹里去了。

三個月后的首演前夜，紀云驤將纏著繃帶的手按在鋼琴上。月光漫過黑白琴鍵，他哼著《涉江》的調(diào)子，說這是從汨羅江畔采風(fēng)得來的古韻。絳袖望著鏡中自己剪短的頭發(fā)，忽然問：“你的手...是跳《國殤》時傷的？“

“不，是離開柏林前夜。“他摩挲著腕間繃帶，“有人朝劇場扔燃燒瓶，說現(xiàn)代舞是傷風(fēng)敗俗。“絳袖看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影，像戲臺上將熄未熄的炭火。

次日幕啟時，絳袖穿著月白旗袍立在追光里。這是她頭回不著濃墨重彩登臺，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赤裸。紀云驤譜的曲子混著編鐘與鋼琴聲，她隨著樂符伸展肢體，忽然想起幼時練甩發(fā)功——師父說要把脖頸練成游龍，此刻她的脊椎當真化作流水，在樂聲里蜿蜒成《山鬼》的輪廓。

臺下傳來騷動。絳袖瞥見師父拄著拐杖站在后排，蒼老的手攥著那根油亮的藤條。她的足尖在木地板上劃出半圓，水袖早換成素紗，卻舞得比任何時候都烈。最后一個音符墜落時，她聽見布料撕裂聲——月白旗袍腋下的補丁綻開了，露出里面猩紅的戲服襯里。

滿場寂靜中，紀云驤突然擊掌。掌聲像驚雷劈開凝滯的空氣，絳袖望著自己映在鏡墻上的影子：短發(fā)凌亂，汗?jié)竦聂W角黏著碎發(fā)，卻比畫著油彩時更像活著。

散場后，師父在后臺攔住她。老人用藤條挑起地上的素紗：“這算什么？“

“您看，“絳袖指向窗外，“對面教堂的彩窗在雨天會透出虹光，可若把那些玻璃拆下來，不過是染色的砂礫。“她拾起素紗覆在面上，透過薄紗望去，師父布滿皺紋的臉突然泛起奇異的光澤，“有些美，本就是要碎了才看得清。“

多年后，當絳袖在紐約指導(dǎo)舞團排練《九歌》時，總會想起那夜紀云驤說的話。當時他倚著鋼琴，腕間的繃帶滲出血跡：“知道嗎？你轉(zhuǎn)身時的姿態(tài)，讓我想起楚墓帛畫里的司命神。“

此刻她望著鏡中自己眼角的細紋，忽然明白當年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美從不囿于某種形式，就像她始終留著利落短發(fā)，卻總在箱底壓著半截水袖——那些金線繡的纏枝蓮，早化作骨血里的韻律，在每個旋身時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