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三。

乾清宮東暖閣的藥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松木炭火味。

朱明披著一件厚實的玄色貂裘，斜倚在鋪了厚厚錦墊的紫檀木圈椅里。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中銳利的鋒芒已重新凝聚。

經(jīng)過昨日的恢復(fù)，朱明左肩的傷口倒是不怎么痛了，只是體內(nèi)余毒尚存，身體還比較虛弱。

此刻朱明面前的御案上堆疊著幾冊厚得驚人的賬本。

王承恩垂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將一本冊子攤開。

那冊子的紙張是特制的桑皮厚紙，墨跡猶新，散發(fā)著濃郁的墨香。

“皇爺，這是駱養(yǎng)性、李若璉并戶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方共同核驗，最終匯總的查抄逆產(chǎn)總錄。”

王承恩枯瘦的手指，指向賬冊扉頁上那幾個朱砂大字。

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三·欽定查抄逆產(chǎn)總錄：

甲字：金銀錢幣之屬

白銀：捌佰貳拾柒萬陸仟叁佰肆拾兩整（八百二十七萬六千三百四十兩整）

黃金：陸拾叁萬玖仟捌佰兩整（六十三萬九千八百兩整）

銅錢：叁佰柒拾萬貫有奇（三百二十七萬貫有奇）

乙字：珍玩古器之屬

前朝官窯瓷器：計一千二百七十六件，含宋汝窯天青釉盤、元青花鬼谷子下山罐、明永樂甜白釉僧帽壺等重器。

歷代名家書畫：計四百五十三卷，含傳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唐摹本、宋徽宗《瑞鶴圖》、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殘卷、沈周《廬山高圖》等。

玉器珠寶：計大小玉器三千余件，含和田羊脂玉山子、翡翠白菜、祖母綠帽正等，各色寶石、珍珠不計其數(shù)尤以東珠、貓兒眼、紅藍寶為多。

古銅彝器：商周鼎、簋、尊、卣等重器一百五十七件

西洋奇珍：自鳴鐘、琺瑯彩鼻煙壺、鑲嵌寶石望遠鏡、威尼斯玻璃器等數(shù)百件。

……

林林總總，冊列八十余頁。

丙字：田宅產(chǎn)業(yè)之屬

京畿并直隸、山東、河南等處良田：計一百八十七萬四千六百余畝

京城并通州、天津等處宅邸、商鋪：計兩千三百余間

礦山、鹽引、漕船股份等：若干（詳列附冊）

丁字：糧秣布帛等浮財

各類糧米：計八十五萬七千余石，含精米、粟米、麥、豆等。

松江棉布、潞綢、蜀錦等：計十八萬九千余匹。

生熟鐵料、銅料：計二十五萬六千余斤。

……

朱明的目光在那令人窒息的數(shù)字和名目上緩緩移動。

八百二十七萬兩白銀，六十三萬九千八百兩黃金，銅錢三百多萬貫。

還有那堆積如山、價值連城的珍寶古玩，以及近兩百萬畝良田。

這僅僅是幾天之內(nèi)，從京城一部分貪官勛貴身上刮下來的油水。

在崇禎的記憶里：最近幾年，每年收上來的稅賦不過幾百萬兩，因此朝廷連九邊重鎮(zhèn)的軍餉都付不起。

此時朱明想起李自成從京城拷掠得銀七千萬兩。

史筆如刀，也免不了夸大其詞，或是為賊寇張目，或是為了別的。

不過仔細想來，李自成拷掠京城，得銀一千多萬兩應(yīng)該是有的。

畢竟他攻破北京后，手下那些將領(lǐng)士兵將闔城官紳、百姓像榨油渣般酷刑拷掠。

上至閣老，下至小吏百姓，乃至稍有資財?shù)纳藤Z富戶，無一幸免，敲骨吸髓。

至于朱明能得銀八百多萬兩，以及六十多萬兩黃金，那是因為動手早。

在一些地方史中有載，在闖王攻破太原后。

京畿大量官員將他們的金銀細軟、古董字畫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京城，送往江南。

只可惜這次他們運的不夠快，朱明幾日內(nèi)就抄了他們的老巢，所得銀錢盡數(shù)入了內(nèi)帑。

隨著賬冊翻到最后一頁，朱明抬起頭，看向身旁的王承恩

“王大伴，從這些賬冊中，你可看出點門道沒有？”

王承恩連忙躬身：“老奴愚鈍，請皇爺示下。”

“你看這里。”朱明的手指劃過乙字欄下那密密麻麻的珍玩古器名錄。

“宦官之流抄出的現(xiàn)銀黃金遠不如那些手握實權(quán)的文官勛貴，但他們府中奇珍異寶堆積如山，可知為何？”

聽聞此言，王承恩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低聲道：“陛下，老奴不懂這些。”

朱明倒也沒有深究，便展開細講。

“這些東西體積小，價值高，藏在深宮夾墻、地窖暗格，神鬼難察，正是這些沒了根的奴才最愛斂聚之物，折算下來，價值遠超他們那點現(xiàn)銀。”

他的手指又點向乙字欄中大量的書畫名錄：“再看那些文官清流，他們家中現(xiàn)銀也不算多。”

“但他們書房里的古畫、孤本、法帖卻是車載斗量，一幅宋徽宗的畫抵得上一個縣一年的賦稅。”

“這些東西風(fēng)雅、體面便于收藏把玩，又不易被抓住把柄，可謂是行賄受賄、攀附結(jié)黨的絕佳媒介。”

“至于富商巨賈，他們深知現(xiàn)銀招禍，因此更喜歡將財富變成實實在在的貨物。”

“比如糧食、布匹、鐵料、鹽引…這些東西能生利，能周轉(zhuǎn)，關(guān)鍵時候也能當(dāng)硬通貨。”

“最后是勛貴。”朱明的手指重重落在丙字欄田畝那驚人的數(shù)字上。

“成國公府…這些與國同休幾百年的老牌勛戚，他們根基深厚，眼光更毒，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傳家之基，立身之本。”

“他們大量的收購?fù)恋兀驗槟鞘悄荛L出糧食、能世代收租、能蔭蔽子孫的萬頃良田。”

“金銀珠寶會散，古玩字畫會損，唯有土地生生不息，這才是他們財富的大頭。”

……

聽到皇帝這番抽絲剝繭的分析，一旁的王承恩卻是心頭發(fā)顫，冷汗涔涔。

他還以為陛下這是在借機點自己，畢竟他能當(dāng)上秉筆太監(jiān)，收受的賄賂也不在少數(shù)。

只是王承恩的擔(dān)心著實有些多余，朱明在讀研究生時，便有關(guān)于這個課題的研究。

剛才興之所至，便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

“所以啊！”朱明靠回椅背，臉上露出一絲疲憊。

“抄家，也得抄得明白，對付什么人就得盯著他的什么要害下手，宦官藏寶，那就掘地三尺翻他的夾層暗格。”

“文官好字畫，就查他書房密室，富商囤貨，就封他的倉庫碼頭，勛貴占田，就清丈他的田畝魚鱗冊，對癥下藥才能抄得干凈。”

說完這些，朱明合上那沉重的賬冊。

有了這筆潑天的財富和物資打底，終于有了喘息和反擊的能力。

“承恩，傳旨御膳房，今晚朕要犒賞凈軍，讓他們多去備一些肉食。”

“老奴遵旨，凈軍上下，必感念皇爺天恩。”此時王承恩的聲音透露出一絲唯唯諾諾。

“還有讓李若璉立刻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