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揉揉眼,突然聽到了血樹的哭聲。玉環驚恐地喊道:奶奶!我匆忙穿好衣服,開了大門,看見門外血樹下一個老人在哭。我認識老人,老人的兒子和孫子都叫狗剩。我把狗剩的奶奶迎回家,關切地問老人為什么要哭。
老人流下的眼淚把臉頰沖刷出一道道溝壑:髯將軍呀,你快去救救我那孫子狗剩,狗剩兒子說狗剩孫子不是他親生,把孩子塞進磨眼里要磨成肉餅,桑葚哭喊著去救孩子,被狗剩一頓暴打,皮開肉綻。髯將軍呀,去救救我那可憐的孫子吧……
我顧不了許多,翻身上馬,向蘿卜村馳騁。想不到樹皮已經先我一步到了,正在指揮著衙役們營救狗剩。
我把馬兒拴在樹樁上。只見狗剩家的大門緊閉著,屋子里不斷傳來桑葚和兒子撕肝裂肺的哭聲,一條老狗在院子里犬吠,院子外邊圍滿了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的群眾,大狗剩在屋子里竭斯底里地喊道,如果有人敢進院子,他就要把房子點燃!千鈞一發,一只老鼠拽了拽樹皮的褲腳:讓我進去吧,也許我能救出桑葚母子倆。
自從在千百萬家樹皮救了老鼠以后,那只老鼠感恩圖報,跟著老樹皮形影不離。樹皮說:你進去試試。老鼠鉆進屋子,看到它舊時的主人正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內心的凄楚油然而生。老鼠捋了捋胡須,突然之間竄上房頂,用尾巴掃下房梁上積年的灰塵,灰塵迷住了大狗剩的眼睛,老鼠不失時機地一聲尖叫,守候在院子外邊的衙役們蜂擁而入,捉住了大狗剩。
大狗剩被衙役們拴上鐵鏈,捆綁在桑樹上。桑葚和兒子狗剩被折磨得不堪入目。我把小狗剩抱在懷里,陷入了深思:究竟什么原因促使大狗剩對兒子和媳婦下了毒手?意想不到的是,老樹皮新婚的老婆蟬也來了,抱住桑葚不住地鳴叫,好像在訴說著什么。這兩個女人雖然年紀相差三十多歲,但是有過相同的命運,曾經共同給千百萬做過老婆。別后重逢,各人的境遇大不相同。老蟬終于有了溫暖的巢,而桑葚竟然被風吹落。曾經惹人羨艷的桑葚很快地凋謝了,這究竟是為什么?
狗剩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叫我“父皇”:父皇,你帶我走吧,我不想再呆在這個家。我有些為難,看看桑葚和老蟬。桑葚緊閉著眼睛,嘴角微微在動。我問老蟬:桑葚在說什么?老蟬面有難色地告訴我:桑葚說,這是他們家的私事,外人不該參與。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聲音大得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桑葚,你說什么?房頂上的茅草被震落了,看得見天的眼睛。蘿卜村的人怒吼著:丟兒,你是罪魁禍首!假如上一次你不來桑葚家,桑葚母子絕對不會遭到大狗剩的毒打!你看狗剩見你多么親熱,說不定你跟桑葚真有瓜葛。甚至還有人高聲喊道:夫打妻不羞、父打子不羞。狗剩教訓自己的妻子和兒子,跟你們什么相干?趕快放了狗剩!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品嚐到了被流言擊傷的感覺,靈魂被肢解,意志被鈍器擊打得血肉模糊。感覺不來痛,沒有痛的感覺是麻木。捆綁在桑樹上的大狗剩對我呲牙咧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絕對不會跟我善罷甘休。
我把狗剩放下,打算走。狗剩抱住我的雙腿,使我無法挪步。腳下生根了,我變成了一棵樹,被風無端地摧殘,卻還執迷不悟,為風唱著贊歌。老蟬不停地叫著,向世界詮釋著什么。樹皮有點茫然,嘟起嘴,不停地梳理著胡須。柴胡別出心裁地騎一條毛驢來了,更新著我的思緒:髯將軍,你不該來這里,這里是一條是非的迷津,是便是非、非便是是,是是非非,無法辨清。
我問柴胡:老叔,石頭變成粉末時,是不是很痛?
柴胡從驢身上取下褡褳,從褡褳里拿出一本磚頭厚的書,然后坐下來,盤起腿,看起了書。狗剩松開了我的雙腿,爬到柴胡跟前,問柴胡:爺爺,你看的那叫什么?
柴胡有些不耐煩:走開!爺爺在查找處方,看什么藥能治好人的內傷。我感到髯將軍心受傷了,人明明醒著,卻說著夢話。
我大聲地申辯:我沒有受傷!我只是覺得誰在我的眼睛里楔進了鉚釘。周圍這么多的人都在指責我,說我破壞了桑葚的家庭,還說狗剩本來就是我的孩子。柴胡老叔,你為我作證,嬴氏家族的人永遠不走邪路。
桑葚掙扎著站起來,親自為大狗剩松綁。狗剩兒子一見大狗剩挪動腳步,嚇得藏到我的身后。老鼠爬上大狗剩的肩膀,想抓瞎大狗剩的眼睛,桑葚一把將老鼠打落在地,大狗剩抬起腳來,狠狠地踹了桑葚一腳。周圍的人齊聲歡呼:打得好!彰顯了我們男人的威風。
那頭毛驢突然拉長脖子,叫喚起來,狗仗驢勢,也跟著狂吠。柴胡把狗剩兒子裝進褡褳里,馱到驢身上,一拍驢屁股,驢一下子蹦出老遠。衙役們保護著樹皮和老蟬,匆匆地撤離。而我卻不想走,我必須討回我的清白。
桑葚跪在大狗剩面前,向丈夫哀求:狗剩,你不應該冤枉髯將軍,我跟髯將軍以前根本就不認識。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我大聲為自己申辯:上窮碧落下黃泉,查一查訪一訪,我們嬴氏家族什么時候做過茍且之事?!鄉親們,你們誤會了,我們根本、也不可能有任何關系。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有人大聲詰問:人家狗剩教訓自己的妻子,你來湊什么熱鬧?
我渾身是嘴也無法替自己辨清。大狗剩過來了,怒氣沖沖,嘴里噴出來的臭氣能把人熏倒:你說你跟桑葚沒有關系,我打我自己的老婆,你跑來做什么?
我想起了柴胡剛才說過的話:是非難辯。一大群烏鴉鋪天蓋地而來,人群中出現了驚恐。烏鴉形象丑陋,預示著不祥,每當烏鴉飛過,總有人感到驚慌。可是烏鴉們卻不管這些,該飛就飛,該唱就唱。盡管烏鴉的歌聲難聽極了,風不嫌棄,仍然把烏鴉的歌聲傳向遠方。
我讓自己的耳朵朝天,去欣賞烏鴉的歌聲。我從歌聲中聽出了另外一種韻味:走自己的路,別管別人說三道四。
是呀,這個世界被扭曲的事物太多了,我只能管得了自己。無須跟他們申辯,越申辯越說不明白。那些天才的涂鴉者只能把你越抹越黑,在這里你無法為自己討回清白。我從樹樁上解下馬韁,翻身上馬,打算逃離這個是非之地。有人打起了口哨,有人尖叫著,齊聲嘲笑我的愚昧。桑葚攔住我的馬頭,不放我走,要我交出狗剩。
我這才想起來,狗剩讓柴胡裝進褡褳里用毛驢馱走了。這個柴胡,滿腦都是歪點子,他可能專門為狗剩而來,趁大家慌亂的時間,抱走了孩子,因為柴胡總想抱養一個孩子。
這個可憐的女人在我的眼里仍然是那么嬌柔。我費勁地思考著,桑葚跟誰有點相似?腦子里不合時宜地出現了萍妹。想起那一年我到千百萬家去借糧食,第一眼就覺得桑葚非常熟悉。盡管我們沒有任何關系,為什么潛意識里總是關心著桑葚?我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夠聽到:桑葚,你多保重。我一甩馬鞭,馬兒沖出了人群,我不敢回頭,害怕看見我的落魄。
我騎著馬兒,在莽原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周圍靜謐極了,聽得見蘆花落地時的響聲。太陽像只蛋黃,高高地釘在天上。風不再刮,只有烏鴉在歌唱。一幢幢茅屋圍成一座座村莊,一條條小路織成蛛網,茅屋上的炊煙裊裊升騰,鳥兒早出晚歸,經營著他們的日月。
米粒推著獨輪車,吱吱呀呀地沿著小路上走過來了,獨輪車上坐著狗剩的奶奶。我突然想起了米粒曾經說過,桑葚是他的外甥女。那么,他們應該是親戚。老人在獨輪車上不停地顛簸,沒牙的嘴大張著,猶如一個風洞。米粒扭動著腰身,蛇樣地走。
米粒看見我,停下來,一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珠一邊問我:髯將軍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我不想把我剛才遇到的尷尬告訴米粒,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落魄。我反問米粒:為什么不讓老人坐馬車?
米粒有些得意地回答我:我解開了一個世界性的難題,我制造出了諸葛亮的“木牛流馬”,正好老姐姐來了,我就讓她老人家坐上木牛流馬試試。
我看著那輛獨輪車,造型沒有什么奇特。再看看米粒,也沒有發現什么變異。摸摸自己的腦袋,覺得什么地方出了問題。老人從“木牛流馬”上下來了,說她寧肯走路也不坐那破玩意。米粒說:老姐姐你坐上吧,這是小弟的科研項目,我給你付費。
什么?推車的給坐車的付費?我把馬韁交給狗剩奶奶,對米粒說,我來坐你的“木牛流馬”吧,你打算給我多少銀兩?
米粒受寵若驚:髯將軍,你是不是也想親自體驗一把我這科研成果的功能?你坐上吧,坐上以后你就會感覺到自己在飛。至于銀子嗎,我不會少付你。
我當然不會要米粒的銀兩,但是我確實想體驗坐在獨輪車上讓別人推著走的感覺。我沒有見過諸葛亮的木牛流馬,但是我相信木牛流馬絕對不會是獨輪車。我周圍的這些人全都出了問題,一個個看起來神經兮兮,你就根本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做什么,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可思議。獨輪車在山間小路上艱難地行走,碾壓出一條長長的轍印,我聽見了米粒不均勻的呼吸,突然之間有了一種非常舒服的感覺,好像睡在媽媽的搖籃里,媽媽一邊晃動搖籃一邊唱著兒歌。絲瓜棚下老母雞把米粒啄起又放下,言傳身教,把覓食的本領不厭其煩地向兒女們傳授。我在搖籃里晃動,手指頭含在嘴里,眼睛一動不動地看小雞覓食……人生中有些事情發生過去就忘記了,有些記憶卻伴你一生,什么時候想起來都心悸。小雞覓食是我第一次永久的記憶,因此上也彌足珍貴。每當我人生旅途中遇到什么困難時,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小雞覓食。不知不覺中,我們又來到了桑葚家的門口。
人們已經散去了,屋子內靜悄悄,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門口的桑樹上拴著我的馬。我對米粒說:你進去吧,我先回家。
米粒把我拽住,對我說:我本來也不想到這里來,我知道狗剩和桑葚常鬧矛盾,親戚家的飯吃得,親戚家的事管不得,清官難斷家務事。柴胡回來說髯將軍在桑葚家受了委屈,我到這里來主要是想替你討回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