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理論思考與訓練的重要性
在組織與管理研究領域,對于未來走學術道路、進行理論研究的學生來說,他們最欠缺的能力或許不是統計學、數學等的應用(此處絕不是說它們不重要)。事實上,我們許多學生在這方面的能力超強,甚至國際上剛剛出來一種新技術方法(例如Python等),學生們馬上就能學會、掌握了,用不了多久,相關技術模型、分析技術與工具等甚至會涌動到本科生層面上,成為本科生分析應用的“家常菜”。所以,我們的學生(如博士生)這方面的能力是不欠缺的。當然,這里并不是說大家不需要學習并掌握這些先進、新穎的技術、方法與工具。
相對應地來看,學生們非常欠缺的是理論分析能力與理論洞察力,或者說,關于理論思考與分析的訓練是相對緊缺的,在博士生與研究人員的訓練中比較薄弱。
為什么說理論思考與分析非常重要呢?實際上,在自然科學(包括數學等學科)領域里,驗證、重復出來某個理論(猜想或假設),往往都是重大突破,這樣的工作也是很有意義的。但是在人文社科領域,像管理學(尤其是工商管理)領域,僅僅驗證或重復別人的東西,價值并不像自然科學那么大。社會科學更強調理論的創新。大家把方法用來用去,也不是自己發明的,無非把應用環境(或場景)換成了另外一個,無非一項新技術的應用分析而已,在大多數時候很難被歸為一個極其重大的貢獻。對于管理學研究意義的評判,通常在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理論突破,即更強調理論方面的貢獻。管理學等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對重復性研究的認知上,雖然說在管理學領域重復研究不能說不重要,甚至近些年來有呼吁要加強對其的關注,但相對來說沒有在自然科學中那么重要。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要在知識領域作出成就,就需要強化對理論思考的訓練,這樣做不僅使得理論的嚴謹性、系統性、邏輯性經得起考問,受得住重復性檢驗,更可以提升自己的理論創新能力。但是,如何才能做到呢?
首先是建立勤于理論思考的習慣。
許多人對理論的認知有誤區,以為理論很簡單,構建一個理論應該不難,只要掌握了某些研究方法、分析技術、研究工具,就很容易去做理論研究了。事實上,這種思路就等同于人們通常所說的手里有榔頭到處找釘子敲的情況。嚴格意義上,這樣的研究還是應被視為應用性研究。但是,如果有理論的洞見和理論功力的話,那么,你的眼里首先搜索的是哪里存在有價值、重要的理論研究話題。一旦厘清、確定研究話題,就根據話題特征來選擇合適的工具進行研究,這項研究無疑會取得重要的理論突破。因此,在開展組織研究工作時,不要試圖將任何問題都從技術角度來考慮,而應該去多做理論性思考,哪里存在理論問題、是不是(好的)理論問題、理論價值在哪兒、理論突破點與難點在哪兒、值不值得下功夫研究等。就是說,對某個問題在開展具體研究之前,要進行預設性理論思考,進行通盤考量,要有充分的判斷。
例如,曾經遇到過一項關于共享單車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共享單車的最優投放策略,擬用數理化模型方法來給出答案。這個問題看似很有價值,但卻屬于先有技術、方法與工具,然后機械地套用現象進行研究的情況。因為其給出了非常繁雜的“科學”的數理假設、公式與模型,告訴我們數理上如何解決共享單車的“最優”投放問題,但這只是存在于“紙上”“頭腦中”“技術方法上”的“最優”投放策略。共享單車基本上可以被視為中國特有的商業模式或現象,雖然國外有類似現象,但基本呈零散發展狀態且技術手段(例如移動支付、單車解鎖、獲取的便利性等)均落后于中國。因此,研究共享單車現象,事實上就等同于研究“中國的”共享單車現象。但是,中國的共享單車是怎么發展、如何投放的呢?剛開始時,為了搶占市場,運營商無原則地大面積投放,只要是空地,都想盡辦法投放,在帶來便利性的同時,也引起了社會負面評價。于是,監管部門開始限制其隨意投放,在不同區域劃出特別地塊,作為其投放之處。在此情況下,共享單車的投放并無太多自由度與可選之處,應對之策只能是盡量占滿其允許投放之地而已。事實上,如果再想了解詳細一點,可以隨便問一下路邊歸攏與投放單車的師傅們,就更清楚了,其投放策略或許非常簡單,甚至并無太多可選擇性。在此情況下,“最優的”投放策略預設研究似乎更像是自己畫出來的“大餅”、自己給自己“設計”出來的問題,看似運用了滿篇復雜“科學”的數理符號與公式,實則并無任何理論貢獻。
其次是擯棄僅靠數據挖掘進行研究的思維。
上述舉例的“X和Y之間的關系研究”“X、Y、Z之間關系的研究”等題目,從其題意來看難以反映太多理論性含義,更像是一種統計關系的簡單描述。為什么會是這樣的題目?一方面是對理論題材的掌握與理解不夠,另一方面像是基于數據統計分析結果而生成的研究,若是前者,需要不斷提升自己的理論素養,若屬后者則要擯棄,因為僅從數據結果來倒推關系的合理性,是不符合理論研究基本要求的,更重要的是,這種研究存在著較大的風險性。例如,統計關系事實上就是一種相關性的關系。如果沒有公雞生病等特殊情況,公雞打鳴、太陽升起肯定密切相關,此時在統計分析里面肯定會是三顆星以上的顯著性,如此便會得出一個結論:因為公雞打鳴,所以太陽就會升起。這顯然會鬧出笑話的!表面上看是公雞打鳴后太陽才升起,但實際上太陽升起肯定不是因為公雞打鳴造成的,而是背后一些其他原因造成了這兩個現象表面上看起來是相關的。可見,如果沒有理論洞察力,只是一堆數據在那運行,然后根據運行結果去設想關系,那就會出問題的。
現在有些研究熱衷于在數據里和變量間尋找相關關系,線性關系不顯著時,就試試二次方關系,不行再試一下調節變量、再加一個中介變量,如此等等。或許最終會出現統計顯著性,然后這種分析就變成了所謂的“X、Y、Z之間關系的研究”,但顯然這種關系是缺乏理論深度與理論必然性、重要性與必要性的。
真正的高質量研究,應該是憑借研究者的理論洞察力,結合已有數據,精準地提煉變量并分析出相互之間的關系,或者根據理論需要設計研究方案、搜集相應的數據進行分析。假如把數據抽去,還能夠根據理論的推演界定出存在關聯的變量并依此構建出關系框架,那么這個研究就是一種理論相對成熟的研究。而理論蒼白的研究往往是基于數據相關性而生成的。如果缺少了數據,就無法預判變量之間關系,這種研究方式是我們應該擯棄的。
最后,文獻閱讀需扎實而廣泛。
開展學術研討時,所有工作都需要建立在通讀文獻基礎之上。當然,這并非意味著不需要關注身邊的現象、不需要根據實踐現象提煉理論問題。關注身邊現象是管理研究中非常重要的內容,但任何一種現象,最后經過解讀并提煉成理論與思想時,是必須與已有文獻對接、融合到文獻中去的,而不是說脫離文獻、僅就現象來討論現象,因此,組織研究中想要建構一個好理論,扎實而廣泛的文獻閱讀基礎是必要條件之一。
如果一個人對某些領域沒有太多文獻積累,就聲稱自己的研究是別人沒有做過的,這意味著學術上的無知。例如,一個剛入門的研究生發現重要研究空白的可能性很小,因為組織理論領域一代代的研究者披沙瀝金,才有了現在的局面,一下子就能夠發現一個重要的空白基本上是不現實的。這種發現“空白”的情況通常是什么呢?可以做個比喻:現在家家戶戶基本都能買得起車了,自駕出行是常事,但又造成車多、停車位少的問題。車主們經常要開著車到處轉來轉去尋找空車位,忽然看見遠處有個空車位,很興奮,趕忙往那邊開,快到時打開車窗才發現原來里面藏著一輛“小”車。遠處看是空位,走到近處才發現不是。有時候還有更糟糕的情況,即遠處看是空車位,開車靠近后發現確實也是空位,但地面上卻有一個大坑,根本無法停車(難怪無人停在這里)。所以說,在有的情況下看似是“空白”,實則并非“空白”,之所以到現在還存在這么“明顯的”“空白”,要么是自己調研不周全,要么是毫無理論價值的“空白”,是一種不重要、沒有意義、不值得投入精力去做的“空白”,或者干脆就是存在某種陷阱的“空白”。
因此,許多理論研究都需要在初始階段大致評估出領域中的研究空白,而這項工作是建立在通讀文獻基礎之上的。盡管我們強調好的管理研究問題源起于現象,但卻必須對照于文獻從而決定其意義與價值,不擁有扎實的文獻基礎與寬闊的視野,就不知道別人做過什么、沒有做過什么以及相關研究問題是如何解決的、解決的程度如何等。
有一種研究方式叫做扎根理論研究(grounded theory)(Glaser and Strauss,1967),看似不依賴文獻(已有理論)而重在強調從現象中逐步浮現出新的理論,但其實也離不了對文獻的通讀與掌握。扎根理論研究就是進入某個現實場景中去,盡量做到腦子一片空白,不要受任何理論的影響,然后進入沉浸體驗,慢慢地浮現出來一些東西。實際上,這并不意味著研究者不需要熟知文獻,試想研究者如果對文獻不熟悉,最終在形成理論時才發現這方面的工作前人早已解決了,或者已解決了大部分,那么前期所有的扎根工作不都白費了嗎?事實上,在扎根進去展開研究之前,就應該熟知文獻,擁有高度的理論敏感性和洞悉力,必須了解某個現實現象或問題有無理論意義、是否值得去花大力氣研究。扎根理論不是說不要文獻,恰恰相反,必須要對文獻非常熟悉,否則會在最終形成理論時落入陷阱之中。聯系到組織理論領域的質性研究時,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盡管包括扎根理論在內的所有質性研究的主要目標在于構建新理論(觀點),但它們絕不是先不要熟讀文獻,不需要熟知已有理論,相反,要求研究者必須對盡量多的領域都要有了解,能夠做到跨領域最好,對諸多領域里的大多數研究(文獻)都有所了解,這樣才能保證“心中有數”,清楚哪些是文獻中已探討過的問題、哪些是較少甚至基本沒有探究過的問題。
不過,雖然強調熟知文獻,但也需要知曉不能唯文獻,可用中國古代“注六經”來打個比方。低水平的認識與文獻閱讀就是“我注六經”,即把文獻都通讀過,文獻中說了什么都記得、都很熟悉,書本知識學得很好,但是書本知識學得很好并不見得會創新與創造,并不見得創意能力比較強,所以要上升到“六經注我”的境界。這里所說的“六經注我”意指對文獻很熟悉,但是不唯文獻。例如,現實生活中存在著某種現象:如果對文獻不熟悉,就難以了解其理論關聯性,只有對文獻熟悉后才能做到到現有文獻中去看看其是否有理論關聯性、是否在現有理論視野下有著特定內涵。不過,初學者閱讀文獻往往停留在這一步就滿足了,但這還不足夠,沒有上升到一個較高的境界。事實上,在遍讀文獻之后,我們可以先把文獻放一邊,看看關切中的實踐現象到底是怎么樣,然后和文獻進行不斷的深刻“對話”,讓文獻為我們構建理論、提煉新發現提供服務。這就叫“六經注我”,是一種高境界的理論研究方式。要進入這個境界,前提是文獻閱讀,熟知與掌握現有理論的脈絡、淵源、風格、觀點是什么,前沿問題在哪里,哪些問題已經解決,哪些問題沒解決,研究障礙在哪里,主要的爭論點是什么,等等。這些都要做到爛熟于胸,然后,逐漸訓練并培養自己的理論敏感度、洞察力與整合力,進而發揮我們的理論想象力與創新力,最終做到獨辟蹊徑地提出我們自己的新觀點與新理論。
當我們研究中國情境中的管理現象時,完全借助西方英文文獻來建構研究基礎是不夠的,這些文獻探討的許多場景、情境、問題可能離我們比較遠,略顯陌生,存在隔膜,但我們卻完全可以在熟讀這些文獻之后,運用規范扎實的研究方法,走進中國管理實踐,以“六經注我”的思維,做出屬于我們自己的原創性理論成果來。
所以,文獻是裝在每個研究者心里的,但千萬不能讓文獻束縛住自己。以“六經注我”的方式,讓自己進入理論創新的自由王國之中,否則就永遠擺脫不了前人的影子,只能跟隨而不能超越。須知,組織理論領域中,創新性低的工作就是去填補表層上看到的文獻空白,即“我注六經”,而真正有著較大理論價值的工作都是“六經注我”導向下的創造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