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祁又干嘔了幾陣,直嘔得面色發青,這才勉強止住,他顫著手接過張輗遞來的絲帕拭了拭嘴角,強撐著直起腰身,又倒回榻上。
“從王振宅邸抄沒的家產,正好充入國庫,用作重整京營,還有郭敬那廝,即刻著人鎖拿進京,下獄嚴審。”
于謙眉頭深鎖,“要說重整京營,恐怕王振的這些贓銀,仍是杯水車薪。”
張祁剛剛吐完,神經驟然從混沌中抽離,脫離了先前的麻痹狀態,他的大腦正瘋狂榨取體內殘存的能量,強行讓他維持一種異常清醒的狀態。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于謙、張輗與張?三人,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困惑。
他們為何就不害怕呢?
東安門前那三灘暗紅的血跡尚未干涸,鐵銹般的腥氣仍縈繞在鼻尖,可他們竟視若無睹。
不僅不怕,他們甚至爭相恐后地要將那三具尸體懸上高桿,迫不及待地要讓更多的鮮血潑灑在青石板上。
真奇怪啊。
飛濺在朱墻上的腦漿凝成暗紅的痂,烏鴉啄食過的眼窩里爬滿了蛆蟲,秋風裹著尸臭卷過旗桿上晃蕩的殘肢。
掛著腐肉的骨節,每次擺動都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還有血珠從城垛滴落的聲響,“啪嗒”、“啪嗒”、“啪嗒”,像永遠走不完的更點。
這里的人難道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聽不到嗎?
“那也不能想著要靠抄家來填補虧空啊。”
張祁略一停頓,氣息稍穩,將于謙昔日面陳孫太后之言重述了一遍。
“大司馬先前還說,韓非之術,刻薄寡恩,徒以權謀馭下,此乃亂世不得已之方,今圣天子在上,當以孔孟正道治國。”(參見29章)
“昔年衛君欲以國政委于孔子,子路問當以何者為先,圣人答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此言大義,若名分未正,則號令難行;號令不行,則政事難成;政事不成,則禮制難立;禮制不立,則刑律失準;刑律失準,則百姓惶惑,是故君子必先正名,言必有據,行必有方。”
“如今本王既已名正言順,自當以明刑正法昭示天下,毛貴、王長隨二人既已被當庭毆斃,尸懸示眾,案情自然無從查證,既無實據,豈可草率行事,不明不白抄沒其家?”
“憶昔太祖皇帝誅藍玉時,親制詔書布告天下,更編次爰書為《逆臣錄》,使天下咸知其罪,先帝處置漢庶人時,既幽之于逍遙城,復以群臣彈章示之,又命史官編纂《東征記》頒示中外,如此方稱得上明正典刑,以理服人。”
“王振之侄王山未經三司會審即遭凌遲,已屬法外施刑,依本王之見,當由都察院對王振家眷逐一審問,待罪證確鑿,再依《大明律》定罪量刑,方合朝廷法度。”
張祁此時早已不奢望能在大明“依法治國”了,可即便如此,無證定罪、草菅人命,終究說不過去。
然而于謙等人顯然誤解了張祁的心思。
他們暗自揣度,張祁定是因身世之故,才會對罪囚生出惻隱之心,乃至與王振家眷感同身受。
于謙自失一笑,道,“下官早知殿下會有此說,既然如此,后頭這樁事也不必細稟了,少司憲上疏說,都察院獄現押王振家眷二百六十余口,其中多有罪不至死者,如今缺糧斷炊,行將餓斃,懇請殿下撥發沒官之米,日給每口一升以活命,待發落之日即行停支。”
張祁暗自點頭,陳鎰此舉倒是頗有章法。
抄家一事,看似簡單,其中卻大有乾坤。
歷史上張居正身后被明神宗清算抄家,地方官員早早封禁張府,待得啟門之日,張家闔府上下已餓斃十余人,其子張敬修不堪酷刑,自縊明志,張懋修兩度求死未遂,張家女眷更遭吏卒搜身之辱,竟至褻衣臍腹皆不得免。
那日朝堂之上,雖見陳鎰對王振恨不能生啖其肉,卻未行落井下石之舉。
此番若不上奏王振家眷獄中缺糧之事,任其自生自滅,事后只需報個“瘐死”了事,誰又能追究什么?
張祁目光微動,不由對陳鎰心生嘉許,頷首道,“自當撥糧賑濟,嫌犯尚未定罪,豈能任其餓斃獄中?”
于謙肅然頷首道,“殿下這一句話,相當于救了王振家兩百六十多條人命。”
張祁心道,羈押期間保障基本生存權天經地義,這事要是擱在現代,嫌疑人在拘留期間餓死,家屬還能訴請賠償。
何況王振少時凈身入宮,既無妻室,亦無子嗣,其所謂親眷,都是侄子、外甥等旁支親眷,外加三五宗族遠親。
縱使盡數收監,亦難湊足兩百六十余口之數。
須知陳鎰所抄,僅是王振京師宅邸,而非其蔚州祖產。
可見這兩百六十余口人中,泰半皆屬無辜,其中大多與王振非親非故,不過如自己這具身軀的原主一般,是伺候王振及其親眷的奴婢仆役罷了。
這就相當于現代老板犯了法,結果連公司里按月領工資的打工人也一并被追究判刑了,如果這些打工人還要陪老板一起在監獄受罪、餓死,那未免也太不講道理了。
張輗出聲道,“要是沒有殿下這句話,莫說少司憲,便是金英,也定會想方設法將王振滿門趕盡殺絕。”
張?連連頷首,接口道,“那日朝會之上,金英本是奉皇太后殿下懿旨行事,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馬順尸骨未寒,血跡猶在眼前,他豈能視而不見?分明是存心要將事態擴大,只是未料到群臣激憤至此,竟連他也要追打。”
張祁細思之下,頓覺此言不虛,以當時情勢而論,孫太后必是命金英出面平息事端的。
雖然他目前與金英接觸不多,但此人能深受明宣宗寵信,就絕非仗勢欺人之輩。
猶記前次廷議南遷之時,興安同樣奉孫太后懿旨入朝,面對劍拔弩張之勢,亦未曾如此跋扈。
即便在清寧宮中,金英、興安二人亦是謙恭謹慎,未曾因侍奉過先帝而對孫太后有絲毫不敬。
由此觀之,當日朝會之上,金英那般宣旨,必是刻意為之,分明是要火上澆油,激怒群臣。
張輗見張祁面有疑色,不由輕笑道,“殿下或有所不知,金英與王振、馬順早有過節,此事要追溯到正統二年,金英、僧保二人恃寵弄權,私設塌店十一處,縱容無賴子弟強占商貨,擾亂市井。”
“事發后,陛下命錦衣衛會同監察御史查辦,于是御史孫睿與千戶李得便奏請將現存貨物歸還原主,賒欠之數則由錦衣衛追繳。”
“得旨準奏后,孫睿持此決議示于錦衣衛指揮馬順等人,誰知馬順嫌事務繁瑣,竟當堂擲還文書,孫睿大怒,當庭叱罵,繼而與錦衣衛指揮使徐恭、劉源爭執不休。”
“徐恭當場杖責李得二十,孫睿憤而上奏,陛下特赦劉源,卻將馬順、徐恭下獄問罪,都察院以‘擾亂朝政’擬判二人斬刑。”
“馬順、徐恭自然連聲喊冤,陛下遂命提審孫睿當堂對質,不料孫睿又誣告馬順擅杖火者張谷致死等事,三法司重議,仍判馬順斬刑,徐恭流放,孫睿徒刑,最終陛下卻將三人盡數收監。”
張祁憶及陳鎰奏疏內容,心下了然,這徐恭當是曾隨王驥征討麓川的前任錦衣衛一把手,其從軍遠征,正是為了給王振之侄王山騰出位置。
“此事倒有幾分蹊蹺,正統二年,陛下不過十歲稚齡,御史欲讓錦衣衛追贓金英,錦衣衛卻百般推諉,這哪是嫌事務繁瑣?分明是忌憚金英權勢!”
張祁若有所思地道,“其時金英勢大,恐怕遠勝王振,馬順等人雖依附王振,卻也不敢與金英正面相抗,后來那判罰恐怕并非出自圣裁,而是張太皇太后居中調停,甚或是金英暗中干涉的結果。”
張輗點頭道,“誠如殿下所言,后來經王振多方斡旋,馬順等人終得開釋,然至正統五年,馬順、王裕再度獲罪下獄。”
“此事緣起內侍張能告發內官僧保違法,不料張能反被下錦衣衛獄,慘死拷掠之下,王裕等人竟以‘病卒’蒙蔽圣聽。”
“陛下明察秋毫,察覺有異,特命御史徐郁詳查,徐郁勘得實情,遂將王裕、馬順等人逮拿下獄。”
“待正統七年誠孝昭皇后崩逝,朝局驟變,至正統八年,王振借‘私牧南海子,侵奪民草’之名,將清平伯吳英并內侍吳亮、范弘、金英、阮讓等盡數下獄。”
“同年更有內侍張環、顧忠匿名書寫謗文,錦衣衛查實后,二人被處以磔刑,王振特意令內官圍觀行刑,眾人方知謗文所斥竟是王振惡行,經此一事,金英之勢一落千丈,再難與王振抗衡了。”
“故而此番群臣當庭毆殺馬順,金英怕是正中下懷,王振既死,他不但大仇得報,更覬覦著司禮監的位子,正是唯恐王振黨羽除之不盡,才故意出言不遜。”
“后來百官索要毛貴、王長隨時,金英二話不說就將二人推出了左順門,這心思還不夠明白么?”
“其實他大可以退回清寧宮,請皇太后殿下出面主持大局,倘或皇太后殿下即刻駕幸午門,群臣豈敢造次?”
“可他偏不稟報,直接將人交出,分明是早就存了殺心,只是不便親自動手罷了。”
張祁深以為然。
像金英、興安這批安南籍宦官,對王振的恨意定然遠甚于對明英宗的怨懟。
不管怎么說,英宗終究是成祖血脈、宣宗骨血,當年這些安南宦官在永樂、宣德兩朝備受恩寵,自然對明英宗也是愛屋及烏。
他們真正恨之入骨的,是那鳩占鵲巢的王振。
若非此人橫空出世,他們在正統朝本可以繼續風光無限。
因此這些安南宦官一開始也跟于謙一起反對南遷,既非出于對明英宗的不滿,亦非心向郕王,更不是因為他們愛大明,而是想借此機會奪回權力,將王振余黨趕盡殺絕。
這么一想,先前廷議南遷之時,這金英肯定也在背后默默出了不少力,方使孫太后決意固守京師,只是此人深藏不露,并未邀功,故而自己竟未察覺。
張祁心中頗感矛盾,按照他的價值觀,金英這般借刀殺人、落井下石之舉,實屬宵小行徑。
然則不可否認,正是這等陰詭手段,為他掃清了前路障礙。
原本需大費周章才能肅清的王振余黨,如今卻借朝臣之怒一舉肅清,倒是省卻他不少心力。
于是張祁回道,“如此倒好,舊僚既去,新人當進,本王正愁王誠、舒良、張永、王勤等人無處安置,如今司禮監出缺,恰可補入。”
于謙聞言,立即拱手勸諫,“殿下且慢!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張祁眉梢微挑,“哦?于卿有何高見?”
于謙正色道,“如今瓦剌大軍壓境,金英、興安二人執掌司禮監多年,熟悉政務軍機,此時更替恐非良機。”
“若驟然撤換,二人難免心生怨懟,倘若二人因此在政務上暗中掣肘,反為不美,殿下初掌大權,正當示以恩威,籠絡人心,待擊退也先,再行調整不遲。”
“況且此次肅清內廷王振余黨,二人出力甚多,功不可沒,單憑這份功勞,殿下也該暫留其位,若他二人審時度勢,為殿下所用,豈非更添助力?”
張祁沉吟片刻,憶及史書所載興安確曾忠心輔佐景泰帝之事,又思及處置宦官總比對付武將要容易得多,遂頷首道,“但愿如卿所言。”
于謙又道,“還有一樁要緊事,非請殿下定奪不可。”
張祁見他神色肅穆,不由側目道,“何事?但說無妨。”
于謙沉聲奏道,“廣寧伯劉安擅離大同重鎮,現竟已抵京師,其人聲稱奉陛下口諭稟報虜情,更妄言僭稱已蒙陛下恩典,擢為侯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