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7章 累

張祁還記得自己剛穿越來的那一天,他孤零零跪在廳堂中央,青磚的寒意透過單薄的粗布麻衣滲入骨髓。

而于謙、張輗與張?三人高坐官帽椅上,集體垂眸審視著他,仿佛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可短短十數日過去,形勢已然顛倒。

此刻他斜倚在錦繡堆疊的床榻上,身上裹著柔軟的錦被,而于謙、張輗與張?三人卻齊刷刷跪在榻前,額頭觸地,姿態恭敬。

這本該是最典型的“爽文”情節。

主角逆襲打臉,螻蟻翻身做主,本該暢快淋漓,可為什么他只覺得……

累。

累極了。

張祁揉捏著太陽穴,思緒翻涌。

正如于謙先前所說,“午門血案”之后,滿朝文武就相當于已經交出了一份無法反悔的投名狀。

馬順是親手殺害真郕王的劊子手,他的暴斃,等于斬斷了這條最直接的證據鏈。

王振的倒臺更是將文官集團與“假郕王”的政治利益牢牢綁定,那些查抄王振家產的,那些借機上位的,那些在清算中獲益的,他們比誰都更需要維持這個“郕王”的真實性。

即便有人知曉真相,也絕無膽量揭穿張祁的真實身份。

因為質疑他的身份,就是在否定清算王振的合法性,是政治自殺,是自取滅亡。

正因如此,即便將來明英宗從瓦剌歸來,即便孫太后或者于謙有意廢黜他,也再不能以“冒充郕王”這個罪名發難了。

“張祁”這個身份,早已隨著午門飛濺的鮮血一同消逝。

如今的他,從名分到血肉,從朝堂到宮闈,都已徹徹底底地蛻變成了朱祁鈺。

那個死去的郕王,正借著他的軀殼,在權力與陰謀的澆灌下,重新活了過來。

因此當張?垂首奏報時,那日殉主的,便成了英國公府那個無足輕重的家奴張祁。

而活下來的,只能是郕王朱祁鈺。

張祁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推演。

若是按照尋常網文的套路,此刻他早該以郕王之尊,將曾經折辱過他的張輗、張?兄弟踩在腳下,叫他們知道,昔日被他們譏諷為“英國公府一條狗”的人,如今是何等的權勢滔天。

可現實終究不是網文。

北京城外的烽煙未散,瓦剌鐵騎仍在虎視眈眈,土木堡一役已讓勛貴折損大半,若此時再對英國公府下手,無異于自斷臂膀。

更何況,石亨還未被他收服,羽翼未豐便貿然樹敵,實非明智之舉。

張輗、張?兄弟雖知他底細,但張輔之仇未報,眼下他們對明英宗和也先的恨意,終究遠勝于對他這個“假郕王”的忌憚。

更重要的是,他尚未培植起真正效忠于自己的親軍。

故而現下這兄弟二人依舊是他最合適的護身符,至少在這風雨飄搖之際,他們不得不護著他,也不得不與他同舟共濟。

張祁放下揉按太陽穴的手,“既是殉主的忠仆,自當好生安葬。”

屋內三人俱是心頭一震,這話里藏著的機鋒,他們豈會不懂?

分明是要借“安葬家奴”之名,行掩埋真·郕王尸骨之實。

張?最先會意,沉聲回道,“英國公戰歿沙場,尸骨難尋,這家奴既以死相殉,不如就以國公朝服冠帶入殮,令此奴隨葬槨中,殿下以為如何?”

張祁暗自思忖,這般安排對朱祁鈺而言倒也不算辱沒。

史書記載,明英宗復辟后,不僅廢黜了景泰帝的帝號,更將其降格以親王禮草草葬于西山,使他成為永樂遷都后唯一一位未能入葬帝陵的大明皇帝。

雖然后來明憲宗又恢復了其帝號,并下令擴建陵寢規制,但始終未上廟號,直到南明時期,景泰帝才得以徹底平反。

如今朱祁鈺得以入葬張輔墓室,倒是陰差陽錯地保全了幾分死后哀榮。

因為歷史上張輔身后被追封為定興王,其墓葬規制本就比照親王禮制。

朱祁鈺雖失帝位,卻仍得以親王之禮長眠地下,總好過歷史上那般草草掩埋、凄涼收場。

張祁點了點頭,“甚好,甚好,就這樣去安排吧。”

他抬手虛扶,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都平身吧,本王病體初愈,見不得這般大禮,倒顯得生分了。”

三人聞言,這才恭謹起身,衣袍窸窣間,各自歸座。

張祁向后靠去,倚在床榻的錦緞靠枕上,他眉頭微蹙,似在斟酌措辭,終是忍不住轉向于謙,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王竑當廷出手毆打馬順一事,實非本王授意。”

“本王原只是想讓張輗制住馬順,堵住他那張胡言亂語的嘴便是,誰曾想儀銘突然沖出來抱住本王,當時那場面,當真是始料未及。“

于謙捋須輕笑,目光深邃,“殿下不必自責,容下官為殿下說一段太祖皇帝舊事。”

“昔年元末天下大亂之時,韓山童借賈魯治河之機,自稱宋徽宗八世孫,與劉福通等人在潁州聚眾起義,可惜事機不密,韓山童兵敗身死。”

“其后,劉福通擁立韓山童之子韓林兒為帝,號‘小明王’,建國‘大宋’,年號‘龍鳳’,建軍‘紅巾軍’,而太祖皇帝因初投郭子興帳下,亦奉龍鳳為正朔。”

“彼時群雄并起,張士誠見風使舵,為避元軍與方國珍夾擊,不惜屈膝事元,竟受太尉之封,那陳友諒更是豺狼成性,先挾天完帝徐壽輝僭稱漢王,爾后竟行弒逆之事,自立為帝。”

“唯有太祖高皇帝采納‘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之策,深諳韜光養晦之道,即便平定浙東,位極人臣,仍謹守臣節。”

“小明王雖晉太祖皇帝為儀同三司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太祖皇帝卻始終以臣禮事之,不肯僭越半分。”

“反觀張士誠,趁太祖皇帝與陳友諒鏖戰之際,大肆擴張,北據徐州,南占紹興,擁兵數十萬,儼然一方霸主,其后竟遣大將呂珍圍攻安豐,欲害小明王。”

“太祖皇帝不顧群臣反對,毅然親率大軍前去解圍,雖救得小明王脫險,劉福通卻戰死沙場,此后小明王被太祖皇帝安置于滁州,仍奉為共主,太祖皇帝日日遣使問安,禮數周全。”

“而陳友諒此獠,趁太祖皇帝親率主力北上解救小明王之際,竟率六十萬水師直撲應天。”

“其軍先圍洪都府,幸有朱文正臨危受命,死守孤城兩月有余,終得太祖皇帝親率二十萬大軍星夜馳援,陳友諒見勢不妙,遂移師鄱陽湖欲與太祖皇帝決戰。”

“此戰中,陳友諒自恃艨艟巨艦,以火炮逞兇,太祖皇帝幾遭不測,然天佑大明,適時東北風起,太祖皇帝當機立斷,改用火攻,焚其戰艦無數。”

“后值鄱陽湖水勢漸退,太祖皇帝又出奇策,以輕舟之便,分兵合圍,終使陳友諒中箭殞命,漢軍遂潰。”

“太祖皇帝乘勝進圍武昌,盡收湖北之地,正式晉位‘吳王’,建百官司屬,然仍奉龍鳳年號,以小明王詔命與吳王令旨并行,以示尊奉韓宋正統。”

“旋即再度親征武昌,迫使陳友諒之子陳理勢窮出降,繼而我軍勢如破竹,連克廬州、吉安、衡州諸城,復取寶慶、贛州、浦城、襄陽。”

“遂傳檄四方,興師討伐張士誠,先克湖州,再破杭州,及至兵臨平江,張士誠猶作困獸之斗,巷戰竟日,終至力竭被俘,至此江南一統,大業始成。”

“太祖皇帝雖已雄踞江南,卻仍念紅巾軍舊義,尊奉小明王為帝,遂遣廖永忠趕赴滁州,迎小明王至應天。”

“然天意難測,小明王渡江至瓜步時,竟遭舟覆之厄,不幸溺亡,自此,太祖皇帝始改元更制,將小明王身亡的第二年稱為‘吳元年’,不復沿用龍鳳年號。”

“后世對此事議論紛紛,一說太祖皇帝當年親赴安豐解圍,名為救援,實為奪取小明王,得此‘宋室正統’在手,既可借韓山童反元大義之名,又可暫緩稱王之議。”

“更有一說,是謂小明王沉船之事非出偶然,小明王雖為共主,卻已成太祖皇帝稱帝之礙。”

“廖永忠奉命行事,于瓜步渡口制造意外,為太祖皇帝廓清大統之路,此事雖無明證,然觀其后改元建制之舉,不免令人心生疑竇。”

張祁嘆道,“廖永忠此人,早年便以豪邁果敢著稱,元末亂世中,他與兄長廖永安在巢湖聚眾結寨,后率水師歸附太祖皇帝。”

“正是得益于廖氏兄弟統帥的巢湖水師,使得太祖皇帝得以在馬場河首破元軍水師,扭轉了江南戰局。”

“此后巢湖水師屢建奇功,不僅在江上屢挫元軍鋒芒,更在攻取應天之役中建下首功,可以說,若無巢湖水師相助,太祖皇帝斷難在江南與陳友諒、張士誠形成鼎足之勢。”

“可惜太湖水戰時,因援軍延誤,廖永安孤軍奮戰,終至兵敗被俘,張士誠素重英雄,欲以高官厚祿相誘,百般勸降,廖永安卻寧死不屈,終在囚禁中郁郁而終。”

“此后廖永忠繼領水師,與徐達、常遇春配合無間,鄱陽湖大戰時,陳友諒麾下猛將張定邊險些置太祖皇帝于死地,正是廖永忠與常遇春合力相救,方轉危為安。”

“其后在涇江口,又是廖永忠截斷陳友諒退路,助太祖皇帝奠定勝局,待陳理在武昌稱帝,廖永忠再建水寨封鎖江面,終使陳理不戰而降。”

“論廖永忠之功勛,可謂冠絕諸將,自鄱陽湖救駕之殊勛,至平定四方之偉績,其戰功彪炳如此,實無需行此險著以媚上,然正因其功高蓋世,后世謂其奉密令溺斃小明王,反倒順理成章,何其諷刺?”

其實張祁認為于謙拿廖永忠舉例并不十分恰當。

后世史家之所以認定廖永忠是奉朱元璋之命殺害小明王,實因小明王溺斃后,朱元璋僅對廖永忠進行了口頭上的象征性申飭,沒有任何實質處罰。

而且小明王之死使朱元璋得以名正言順地成為義軍最高領袖,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最終獲得最大利益的都是朱元璋。

廖永忠最大的問題,就在于他“效忠”得太過火了。

倘或廖永忠是奉密令行事,則意味著他掌握了朱元璋的致命把柄,若系其擅自揣摩上意而為之,則暴露出其越權行事的同時,更將弒主惡名強加于朱元璋身上。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注定會令朱元璋對這位“過于能干”的臣子心生芥蒂。

但眼下張祁面臨的困境截然不同,他本性善良,遠不及朱元璋那般城府深沉、手段狠辣。

他甚至能完全理解王竑當庭毆打馬順的沖動,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就是王竑實在是“太想進步”了,對仕途晉升的渴望實在太強烈了。

張祁并不想斷送王竑的仕途前程,他只是希望今后臣僚們能夠謹守本分,依令而行,而非動輒妄加揣測君心,甚至假借“效忠”之名行殺戮之事。

因為在他看來,這種越界的“忠誠”,有時候比明目張膽的抗命更為可怕。

于謙卻笑道,“殿下如何覺得諷刺呢?小明王溺亡未幾,太祖皇帝旋即正位稱帝,開創大明三百年基業。”

“彼時廖永忠雖遭疑忌,卻仍被委以重任,轉任湯和副將,先平浙東方國珍,再定閩地陳友定,繼而掃蕩粵東邵宗愚,又剿滅盤踞廣西的蒙元余部,最后與傅友德會師巴蜀,一舉蕩平明夏。”

“雖名義上以湯和為主帥,實則多賴廖永忠獨當一面,尤以平蜀之戰,廖永忠與傅友德珠聯璧合,太祖皇帝寫《平蜀文》時,親口贊譽‘傅一廖二’,其后更是北伐蒙元,肅清漠南,靖海平倭,威震東南。”

“太祖皇帝雖惱廖永忠擅殺小明王,卻仍予其建功立業之機,大封功臣時,更特意提及鄱陽湖救駕之功,贊其為‘奇男子’,須知終太祖一朝,得此譽者唯元廷王保保與廖永忠二人而已。”

“這般用人氣度,方顯帝王胸襟,殿下若欲成明君,當效太祖皇帝用人之智,臣子效忠,縱偶有過當,亦當以寬宏待之,若因小過而拒忠良于千里之外,豈是圣主應有之為?”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乌兰县| 剑阁县| 唐河县| 大方县| 盖州市| 苍山县| 康乐县| 泗洪县| 丰城市| 永平县| 锡林浩特市| 民丰县| 闵行区| 芦山县| 竹北市| 高淳县| 兴仁县| 酒泉市| 屯门区| 博客| 北川| 阿瓦提县| 手机| 清水县| 子长县| 香格里拉县| 澄迈县| 临潭县| 新津县| 姜堰市| 弥勒县| 镇雄县| 广昌县| 右玉县| 油尖旺区| 汉寿县| 新河县| 苍溪县| 手机| 仙居县| 勐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