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祁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只能弓著身子空嘔著酸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他像條脫水的魚般大張著嘴,冷汗混著涕淚糊了滿臉,涎水從嘴角垂落,在青磚上拉出長長的銀線。
雙腿早已不聽使喚,膝蓋軟得像是被抽去了骨頭。
若不是張輗、張?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得死死架住他,只怕此刻他早已癱跪在那一灘混雜著腦漿與血水的污穢之中。
他像具提線木偶般懸在二人臂彎間,袍服下擺沾滿穢物,哪還有半點親王威儀?
照理說,馬順之死本該讓張祁如釋重負,世上知曉他假郕王身份的人又少了一個,曾經(jīng)欺辱過他的權(quán)閹黨羽也折損一員。
可此刻他非但沒有半分快意,反而如墜冰窟,連牙齒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顫。
就像那日聽聞成敬本是進士出身,卻因無辜獲罪而被閹割入宮來侍奉他時一樣。
當時他非但沒有感受到一丁點兒身為“主子”應有的優(yōu)越感,反而只有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些現(xiàn)代網(wǎng)文里描寫的龍傲天男主,動輒殺人如麻、快意恩仇的橋段,原來都是騙人的。
馬順那顆被砸得稀爛的頭顱就橫在數(shù)步之外,暴突的眼球凝固著死前的驚恐,仿佛穿透了生死界限,正直勾勾地鎖住張祁。
碎裂的牙床保持著呼喊的口型,仿佛仍在無聲地嘶吼那句“郕王是假”。
張祁彎著身子,胃里早已吐無可吐,卻仍不敢直起腰來。
馬順臨死前的指控必定已傳入在場每個官員的耳中。
若是有人深究此事,他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會是怎樣的下場。
馬順至少還能留個全尸,而他這個假郕王若是敗露,只怕會被千刀萬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幸歷史上的朱祁鈺在土木堡之變前確實深居簡出,從未涉足朝堂政務,更不曾親歷戰(zhàn)陣。
此刻張祁面如金紙、嘔吐不止的模樣,反倒被眾臣解讀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親王初次見識朝堂血腥的不適,一時之間倒沒有起疑。
“殿下仁厚,此等奸佞伏誅,原不該污了您的耳目。”
于謙見張祁冷汗涔涔、身形搖晃的模樣不似作偽,冷峻的面容不由緩和了幾分。
他率先上前一步,朝張祁深深一揖,“馬順這廝臨死前還敢仗著王振余威咆哮朝堂,污蔑天家,足見其黨羽氣焰之囂張,下官請旨,改派都察院御史查抄王振府邸!”
于謙這番應對簡直堪稱神來之筆。
三言兩語間,便將馬順的那句“郕王是假”,四兩撥千斤地定性為“奸佞垂死掙扎的污蔑”。
隨即他話鋒一轉(zhuǎn),又將眾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向查抄王振府邸的要務上。
這一手,既保護了張祁假郕王的身份,又維護了朝局穩(wěn)定,還堵住了悠悠眾口,當真是一石三鳥。
就算有人對馬順的遺言將信將疑,又有誰敢冒著被當成王振余黨的風險去深究呢?
張祁心知于謙的處置方式最為妥當,可此刻他喉頭火燒般灼痛,眼前陣陣發(fā)黑,連站直都困難,更遑論開口應對。
就在這就在兩人僵持間,一道尖銳的嗓音劃破凝滯的空氣,“懿旨到!——”
金英疾步穿庭而來,他在丹墀前站定,陰鷙的目光掃過滿朝文武,刻意拖長聲調(diào)道,“皇太后殿下口諭,郕王殿下既已三令退朝,爾等為何抗命不遵?即刻退朝!”
張祁此刻對孫太后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
若非她及時派人解圍,自己恐怕真要在這午門前昏厥過去,他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個血腥之地,這里每一口呼吸都帶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
然而群臣剛經(jīng)歷馬順之死的刺激,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群,正處于嗜殺的極度亢奮之中。
他們本已逼得郕王松口,眼看就要大獲全勝,金英的意外出現(xiàn)就像在餓狼嘴邊奪食。
滿朝文武齊刷刷轉(zhuǎn)頭,無數(shù)道赤紅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金英。
這位司禮監(jiān)大珰顯然沒料到會面對如此陣仗,他踉蹌著后退半步,皂靴不慎踩進馬順尚未凝固的血泊中。
“爾等這是要作甚?”
金英的嗓音陡然拔高,顫抖的手指指向眾人,“難道連皇太后殿下的懿旨也敢不遵?!”
“中貴人來得正好!”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厲喝,“馬順臨死前已經(jīng)招認,說您也是王振余黨!”
金英扯著嗓子尖叫起來,“血口噴人!咱家在內(nèi)書堂進學時,恩師是謹身殿大學士陳山!”
“陳山乃是仁宗皇帝潛邸舊臣,亦是先帝帝師!若說咱家依附王振,那莫非先帝也是王振同黨?王振這奸賊伏誅,咱家恨不得放鞭炮慶賀……”
金英最后一個字還在舌尖打轉(zhuǎn),不知是誰又炸開了一聲暴喝,“凡是王振余黨,格殺勿論!”
這聲怒吼如同點燃了火藥桶,那些平日斯文的儒生們瞬間化作一群紅了眼的猛獸,咆哮著向金英撲去。
一雙雙皂底官靴毫不留情地踏過馬順尚帶余溫的尸首,烏黑的靴底在慘白的腦漿與暗紅的血泊間碾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腳印。
猩紅的血沫隨著急促的腳步飛濺而起,每一次踐踏都帶起黏膩的血花。
那些寬大的官袍袖擺因疾奔而鼓蕩翻飛,宛如一群展開緋紅羽翼的兇禽。
“攔住他!攔住他!”
“別讓這閹豎跑了!”
“王振余黨一個都不能放過!”
金英眼見文官們?nèi)缋撬苹銚鋪恚D時魂飛魄散。
這位年過半百的司禮監(jiān)大珰在生死關(guān)頭爆發(fā)出了驚人的敏捷,但見他蟒袍下擺“唰”地掀起,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竄出三丈多遠。
那狼狽逃竄的模樣,活似只被燒紅的火鉗燙著的老貓,連滾帶爬間竟顯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矯健。
“咱家有先帝親賜的免死詔!”
金英邊跑邊吼,尖細的嗓音都劈了岔,“爾等今日若敢動咱家一根汗毛,先帝在天之靈,必降天雷殛了你們!定叫你們不得好死!”
此時的朝臣們早已殺紅了眼,莫說是已故的明宣宗,便是明太祖朱元璋當場活過來,只怕也鎮(zhèn)不住這群殺性大發(fā)的文官。
金英到底是比馬順多了幾分急智,但見他左突右竄,活似只被獵犬圍追的野兔,竟真給他尋到空隙沖出了午門。
就在文官們即將追上之際,他一個箭步跨過左順門門檻,面目扭曲得對值守宦官嘶喊道,“關(guān)門!快關(guān)門!”
“轟——”
朱漆宮門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重重閉合。
金英癱軟在宮門內(nèi)側(cè),脊背緊貼著冰冷的門板,青白的臉上掛滿冷汗。
門外“砰砰”的撞門聲震得他顱腔發(fā)麻,每一聲巨響都像是直接敲在他的天靈蓋上。
文官們“誅殺奸佞”的怒吼穿透厚重的宮門,字字如刀,剮得他肝膽俱裂。
待群臣發(fā)現(xiàn)左順門堅不可摧,只得悻悻折返午門時,張祁已勉強穩(wěn)住了心神。
他望著陸續(xù)歸來的朝臣們,那些染血的官袍、猙獰的面容,讓他將到嘴邊的“退朝”二字再一次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陳鎰第一個撲到張祁跟前,染血的朝服下擺在地上拖出長長一道血痕,“殿下!宦官毛貴、王長隨,還有錦衣衛(wèi)指揮使王山,亦是王振死黨,請殿下即刻下令正法!”
這一聲怒吼如同發(fā)令號角,滿朝文武再一次齊刷刷跪伏在地,尚未干涸的血跡在他們膝下暈開一片片暗紅。
猩紅的眼睛在血跡斑斑的烏紗帽下閃爍,活似一群剛從血戰(zhàn)中得勝的豺狼。
“請殿下明正典刑!”
“誅殺奸佞,以謝天下!”
請命聲此起彼伏,然而那里面再沒有半分臣子的恭順,只剩下嗜血的饑渴。
就像荒野里餓急了的狼群,在分食完一頭獵物后,又齊刷刷盯上了下一個目標。
張祁心知,今日若不交出幾條人命,這群殺瘋了的文官絕不會罷休,怕是連他這個“郕王”都要生吞活剝了。
“準!全都準了!”
張祁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倉皇,“本王這就下令,即刻將毛貴、王長隨、王山等一干奸黨統(tǒng)統(tǒng)拿下!”
“殿下圣明!”
群臣聞言頓時爆發(fā)出一陣震天動地的歡呼。
轉(zhuǎn)眼間,殺氣騰騰的朝臣們已自發(fā)分成兩路,一路折返左順門,另一路殺氣騰騰地撲向錦衣衛(wèi)衙門。
金英見群臣來勢洶洶,哪還敢再護著毛貴、王長隨?
當即命人將這兩個倒霉宦官推出左順門。
毛貴剛張開嘴要討?zhàn)垼捅灰挥浉C心腳踹得仰面栽倒。
王長隨“撲通”跪地,額頭在青磚上磕得砰砰作響,卻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能說完。
霎時間,數(shù)十雙皂靴如冰雹般傾瀉而下。
堅硬的靴底踹在肉體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其間夾雜著肋骨折斷的脆響。
毛貴像個破布口袋般被踢得在地上翻滾,一只官靴狠狠踹中他太陽穴時,右眼珠“啵”地一記迸出眼眶,王長隨的慘叫聲戛然而止,有人跳起來,一腳踏碎了他的喉骨。
待這群殺紅眼的文官終于散開時,午門前又多了兩具不成人形的殘骸。
毛貴的頭顱被踩得像個壓扁的南瓜,灰白的腦漿混著血水從耳孔汩汩流出,王長隨的胸腔完全塌陷,折斷的肋骨刺破官服,白森森地戳在血泊里。
“痛快!”
有位年輕御史胡亂抹了把濺在臉上的腦漿,突然狂笑起來。
“砰”的一聲,他抬腳踢在毛貴那已經(jīng)變形的頭顱上。
那顆破碎的腦袋頓時像顆腐爛的西瓜般“咕嚕嚕”滾過青磚地,最終撞在馬順支離破碎的尸身旁停了下來。
斷裂的脖頸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活像條猩紅的毒蛇。
三具尸體流出的血在青磚地上蜿蜒流淌,漸漸融匯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泊,如同一幅用血肉繪就的恐怖畫卷。
在文官們瘋狂施暴的過程中,張祁早已別過臉去,不敢直視。
好容易等到這場血腥的私刑結(jié)束,又聽聞王山一時未能緝拿,他如蒙大赦般急聲道,“奸佞既已伏誅,諸卿……諸卿且退朝吧!”
說罷轉(zhuǎn)身就要逃離這修羅場,卻被于謙一個箭步攔住。
這位兵部尚書手上還沾著血,袍袖也已裂開,卻神色如常地拱手道,“殿下,王振禍國殃民,若不嚴懲,何以安天下民心?馬順等人罪該萬死,不誅不足以平民憤,群臣今日所為,實乃為國除奸,絕無半點私心,還望殿下日后莫要追究。”
于謙這番話猶如一盆冷水,將沉浸在殺戮快感中的朝臣們澆了個透心涼。
方才還兇神惡煞的文官們,此刻面面相覷,眼中漸漸浮現(xiàn)出后怕之色。
今日這場血色朝會的嚴重性可大可小,全看上不上秤,若往輕了稱,便是“群情激憤,為國除奸”,若往重了量,那就是“朋比亂政,大逆不道”。
倘或皇帝從瓦剌歸來后,要執(zhí)意追究,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都逃不過“擅殺大臣,公然逞兇”的罪名。
張祁這時哪里還敢惹這群文官,眼見于謙給他遞了臺階,他強壓下心頭戰(zhàn)栗,以最莊重的聲調(diào)宣布道,“眾卿忠肝義膽,實乃國之棟梁!馬順、毛貴、王長隨三人,結(jié)黨營私,禍國殃民,今伏誅身死,實乃天理昭彰!”
“近來國事多艱,皆因王振等奸佞專權(quán)亂政所致,今依眾卿公議,已將逆黨明正典刑,即著右都御史陳鎰即刻查抄王振府邸,籍沒其家,以謝天下蒼生之怨,以慰列祖列宗之靈!”
“爾等文武百官,務要各盡其職,同心同德,值此多事之秋,更需群策群力,共渡難關(guān)!”
這番冠冕堂皇的旨意,將一場血腥的私刑巧妙包裝成了“代天行誅”的正義之舉。
張祁字字句句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保全了文官們的體面,又為他們接下來的清算鋪平了道路。
“下官等叩謝殿下明鑒!”
滿朝文武齊整叩首,染血的官袍在青磚地上鋪展開來,宛如一片猩紅色的浪潮。
數(shù)步開外,三具支離破碎的尸體浸泡在尚未凝固的血泊中。
秋風卷著血腥味掠過午門,將朝臣們的謝恩聲送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