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逃不開的午門血案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119字
- 2025-05-04 23:59:00
張祁低頭望著伏在自己膝前的白發老者,心中五味雜陳。
郕王府的潛邸舊臣本就寥寥無幾,郕王府右長史楊翥正統十年便告老還鄉了,儀銘是他碩果僅存的王府近臣,此刻若將這位老臣一把推開,未免太過絕情了。
而且張祁心里明白,儀銘并非存心逾矩,這位年近古稀的老臣在王府長史任上已蹉跎十載,眼見同僚們步步高升,唯獨自己困守原職。
如今終于等來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彈劾權宦王振、擁立郕王上位,這對儀銘而言,簡直不啻于枯木逢春。
畢竟儀銘已經是六十七歲的高齡了,若再不抓住這仕途的最后一線曙光,此生便無出頭之日了。
張祁并不反感儀銘的積極表現,他此刻只是萬般后悔,沒有一開始在東華門前就果斷除去馬順。
張輗、張?兄弟先前對他的譏諷確實一針見血,自己可不就是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嗎?
表明上總是裝好人,背地里卻總想把那些見不得光的狠辣勾當推給于謙去做,自己卻絲毫不愿沾染血腥。
張祁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得都對。
可即便時光倒流,讓他重新站在那個抉擇的關口,他恐怕依然下不了手。
這無關馬順是誰,而是他骨子里就抗拒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奪人性命這種事。
那種“一言定生死”的權力,讓他從心底感到恐懼和排斥。
但事已至此,懊悔亦無濟于事。
張祁眼中寒光一閃,剎那間,那股來自現代文明的溫文爾雅被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撕得粉碎。
馬順必須死,但絕不能讓他像歷史上那樣在午門前被群毆致死,這廝若在眾目睽睽之下胡言亂語瞎嚷嚷,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必須讓他像秋后的蟬鳴,永遠沉寂在無人知曉的暗處。
想到這里,張祁深吸一口氣,他俯下身去,一把抓住儀銘的小臂,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雙腿從這位老臣的環抱中抽離出來,“好!好!諸公所言極是!”
“王振禍國殃民,罪不容誅,諸公所奏王振罪狀,本王已盡知矣,諸位且將彈章呈遞通政司,待本王詳加批閱后,定當秉公處置。”
張祁說完這番話,便從王座上霍然起身,丟下了擲地有聲的兩個字。
“退朝!”
他大步流星地走下丹墀,心中已然盤算停當,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即刻下令讓張輗拿下馬順。
“退朝”二字余音未絕,卻見文武百官如泥塑木雕般跪伏如初,無一人起身,
連素來持重的于謙也低眉垂首,紋絲不動地跪在原處。
張祁剛邁出兩步,忽覺氣氛有異,回轉身一看,見眾人對他的旨令置若罔聞,不禁眉頭一皺,再次重復道,“本王說了,退朝!”
他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張祁胸中陡然騰起一股無名火,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這滿朝文武分明是串通好了有備而來,他們是打定主意要不講武德了。
但未免激化矛盾,張祁依舊硬生生得將涌到嘴邊的怒斥咽了回去,他面上還強撐著從容,甚至故作輕松地擺了擺手,“諸卿這是作甚?該議的國事都已議畢,何必再作這般姿態?”
“六部各衙還有多少公務等著處置?都跪在這里成何體統?都散了吧!該回衙門的回衙門,該辦差的辦差去……”
張祁一句話還未說完,陳鎰突然以袖掩面,踉蹌著向前撲跪數步,重重叩首道,“殿下!圣駕蒙塵,九廟震動,皆因王振這閹奴禍國亂政啊!今日殿下若不當機立斷,下旨族誅此獠,何以安天下人心?”
他嘶啞的嗓音里帶著哭腔,兩行濁淚已順著溝壑縱橫的面頰滾落,在青石地面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此言一出,滿朝官員竟紛紛膝行向前,霎時間哀聲四起,悲聲震天,仿佛要將這十數年來積壓的憤懣盡數傾瀉。
陳鎰在滿朝慟哭聲中昂首而立,再次重復道,“王振傾危社稷,禍亂朝綱!請殿下誅其九族,以謝天下!今日若不得王振滅族之詔,下官死不離朝!”
滿朝朱紫聞言,齊聲應和如雷,“下官附議!若不得詔命,下官死不敢退!”
張祁目光掃過群情激憤的百官,心知今日若不下旨,怕是難以收場。
忽然,他靈機一動,撫掌道,“好!既然諸卿同心為國——錦衣衛指揮使馬順聽令!——”
馬順渾身一顫,慌忙叩首應聲,“下官在!”
張祁刻意沖他一笑,道,“著你即刻帶人查抄王振府邸,一應家產盡數封存!記住,一磚一瓦都不許遺漏!若走脫了半個家奴,本王唯你是問!”
馬順還未來得及應聲,張祁已轉身甩袖,“這下諸卿可是滿意了?退朝!——”
張祁轉身的瞬間,連自己也不由得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
只要此刻找借口將馬順調離午門,讓他離開這風暴中心,便是移除了一顆定時炸彈。
其實他根本不在乎馬順是去查抄王振府邸,還是去巡視皇城,甚至就是找個借口去茅廁都行,只要這個活靶子立刻馬上從這群紅了眼的文官面前消失。
只要人出了這道門,后面的事,后面再說。
沒想到這時眾臣依舊不依不饒,紛紛追著張祁的背影大喊,“殿下且慢!”
“殿下三思啊!”
“馬順乃王振心腹,豈能委以重任?”
“當遣右都御史陳鎰前去查抄才是!”
“馬順此去必毀證據!”
……
張祁對身后的呼喊充耳不聞,埋頭疾步向左順門方向走去。
他這些日子總算摸清了宮中路徑,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只要逃進清寧宮,到達孫太后居所,這些文官再如何氣憤,也斷不敢無詔擅闖。
然而張祁萬萬沒想到,他這道倉促下達的旨意,竟讓馬順產生了致命的誤判。
陳鎰先前那份奏疏雖然將王振的罪行羅列得罄竹難書,但為了迎合孫太后的心意,在株連范圍上卻刻意留了余地。
奏疏中細數王振罪狀時,提到的心腹爪牙不過王振的幾個子侄,以及幾個不得勢的宦官。
真正被點名的朝臣唯有欽天監正彭德清,罪名還是最無關痛癢的“擇地不善,致圣駕被圍”。
至于其他與王振交好的朝臣,奏疏中要么只字未提,要么輕描淡寫。
就連王驥這等重臣,也就得了一句不痛不癢的“遠征麓川,勞師無功”。
最耐人尋味的是,陳鎰最后所請,是只誅王振九族,對朝中其他大臣如何處置皆不置一詞。
這份精心設計的奏疏,讓馬順誤以為自己尚在安全之列。
他暗自盤算,若朝臣真要置他于死地,在彈劾彭德清時豈會對劉球案只字不提?
劉球被肢解一事,本該是他馬順最大的把柄,可奏疏中卻將此事全數歸咎于王振,不正說明朝臣們根本沒打算追究他?
更讓馬順篤定的是,今日朝議伊始,張祁就大張旗鼓地赦免了從土木堡逃回的將士,那些可都是皇帝的鐵桿親信。
連這些人都能安然無恙,他這個背靠孫太后的錦衣衛又豈會有性命之憂?
看來眼前這個假郕王,就是個畏首畏尾的傀儡,既要應付朝臣們的咄咄逼人,又不敢當真得罪孫太后。
現在派他去查抄王振府邸,八成是要做給朝臣們看的苦肉計。
馬順望著張祁倉皇離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他自負知曉假郕王的底細,竟將這慌不擇路的逃竄誤解為對孫太后的忌憚。
“肅靜!肅靜!”
馬順暴喝一聲,猛地站起身來,他雙手叉腰,那張橫肉叢生的臉上寫滿了跋扈,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在王振羽翼下作威作福的錦衣衛指揮使。
“郕王殿下金口已開,說要退朝!你們這群窮酸措大是耳朵塞了驢毛,還是存心要抗旨?”
馬順一面厲聲呵斥,一面右手便下意識地按到了繡春刀上,拇指抵著刀鐔發出“咔”的輕響。
霎時間,滿朝寂然。
幾個御史不自覺地后退半步,這一幕何其熟悉,當年王振專權時,馬順便是這般在朝堂上耀武揚威的。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中,戶科給事中王竑突然如猛虎般沖出人群。
他雙目赤紅,一把揪住馬順,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竟張口狠狠咬向馬順的面頰!
“奸賊!”
王竑猛地一甩頭,竟生生從馬順臉上撕下一塊血肉!
他“呸”地一聲將那血淋淋的肉塊吐在地上,殷紅的血線順著嘴角蜿蜒而下,“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王振已經完了!”
這一記重擊如同驚雷劈開陰霾,午門前瞬間如滾水般沸騰起來。
王竑青筋暴起的大掌惡狠狠地攥住馬順的發髻,竟將這位往日不可一世的錦衣衛指揮使一下子拖倒在地。
纏棕帽滾落階前,露出那張被咬得血肉模糊的猙獰面孔。
馬順在劇痛中瞪大雙眼,驚恐地發現四周文官們的眼神全都變了,那些平日里溫良恭儉的眸子,此刻竟都燃燒著噬人的怒火。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仰起頭掙扎著朝左順門方向嘶吼道,“郕王殿下!郕王殿下!您知道的!您——”
馬順凄厲的哀嚎劃破午門上空,卻在轉瞬間被淹沒在群臣山呼海嘯般的怒斥聲中。
他那身象征權勢的飛魚服已被撕成碎片,金線刺繡在眾人的踐踏下沾滿血污。
昔日威風凜凜的王振爪牙,此刻像條垂死的癩皮狗般蜷縮在丹墀之下。
“郕王……郕王是……是假——”
王竑的鐵拳帶著風聲重重砸下,馬順的吼叫瞬間化作了含糊的嗚咽。
兩顆帶血的門牙裹著碎肉,“當啷”一聲砸在青磚地上。
馬順的嘴像個破漏的血袋,暗紅的血漿不斷從指縫間噴涌而出,卻仍執拗地蠕動著,想要吐出那個足以震動朝野的秘密。
他艱難地撐開腫脹如桃的眼瞼,血水模糊的視野里,于謙的皂靴在血泊中若隱若現。
順著那身緋色官袍向上望去,正撞進一雙寒潭般深不見底的眼眸,那目光里既無憤怒,也無快意,只有打量死物般的漠然。
突然,他的喉頭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
四周不知何時已筑起人墻,文官們默契地圍成鐵桶陣勢,將外界視線隔絕得嚴嚴實實。
一雙雙染血的拳頭帶著風聲接二連三得呼嘯而至。
“這些年你們殘害了多少忠良?!”
骨裂的脆響中,馬順的鼻梁應聲塌陷。
“劉公被你們肢解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又一道拳影掠過,馬順的視野突然天旋地轉。
在陷入永恒的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無數雙青筋暴起的手。
那些曾經被他用繡春刀逼著寫認罪書的手,那些在詔獄里被他踩在腳下的手,此刻正如索命冤魂般向他抓來。
指縫間漏下的天光里,于謙的緋袍一角翩然遠去,仿佛早已知曉這場審判的結局。
就在馬順被文官們團團圍住之時,張輗、張?兩兄弟早已一左一右將張祁“護送”回了午門。
這兩兄弟配合得天衣無縫,表面上是護駕心切,實則將張祁牢牢鉗制,讓他半步不得脫身。
馬順那具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尸體如同一灘爛泥般橫陳在丹墀之下,頭顱已被砸得變形,一只眼球脫出眼眶,碎裂的天靈蓋間隱約可見灰白的腦漿混著暗紅的血漿汩汩滲出。
最駭人的是那十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指骨被生生碾碎,指甲蓋盡數掀起,卻仍在死亡后的神經反射下微微抽搐。
染血的指尖在青磚上劃出數道歪斜的血痕,仿佛馬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
現代守法好青年張祁活了兩輩子,何曾見過這等血腥的場面?
影視劇里那些經過特效處理的死亡場景,與眼前這具支離破碎的尸體相比,簡直如同兒戲。
胃液在腹腔里瘋狂翻涌,喉頭不斷滾動著酸苦的膽汁。
當看到馬順那根殘破的食指最后痙攣著指向自己時,張祁終于——
“嘔——!”
他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彎下腰去。
黃綠色的胃液混雜著未消化的食物殘渣,“嘩啦”一聲潑濺在青磚地上。
酸腐的穢物順著磚縫蜿蜒流淌,與幾步外馬順頭顱下漫延的血水漸漸交融,形成一片令人作嘔的污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