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再封爵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044字
- 2025-05-01 23:59:00
平心而論,倘或張祁是真郕王,那他監國以后的實際行政權力是很大的。
大明皇帝批閱奏疏的程序設計極為嚴謹,官員的題本要先由通政使司轉呈司禮監文書房登記,由皇帝御覽后,再轉交內閣處置。
內閣大學士需擬寫處理意見,以紙條貼于題本封面,此即所謂“票擬”。
然則內閣票擬終究只是參考建議,最終決策權仍在于皇帝的御批。
若皇帝認可內閣意見,則親自或命司禮監太監以朱筆批注下發,稱為“批紅”。
若皇帝不認可,則發還內閣重擬,謂之“改票”,若奏疏呈上后不作處理,則稱為“留中”。
依制,每份奏疏理當皆由皇帝親閱親批,然自宣德朝始,此制已難以嚴格執行。
及至正統朝,每日奏疏除少數緊要奏本得蒙圣覽外,其余皆由司禮監太監按內閣票擬內容代為批紅,此即王振專權之根源。
然今王振已死,司禮監再無人敢效其專擅,故批紅之權,自然盡歸郕王所有。
孫太后的行政權力極為有限,至多不過效仿當年張太皇太后舊例,或召郕王及朝臣入清寧宮議事,或遣宦官至內閣探詢機務。
縱有懿旨頒下,亦多限于大政方針,具體庶務,實難干預。
倘或孫太后與郕王二人政見相左,郕王若是執意不從,孫太后亦無權駁回王命。
可問題在于,張祁是個假郕王,且是既無兵權又無黨羽的“空頭王爺”。
倘若孫太后與于謙二者中的任何一方,甚或雙方同時聯手,決意揭穿其身份,頃刻間便能叫他身首異處。
更微妙的是,在孫太后眼中,張祁儼然是于謙一黨,而在于謙看來,張祁又是個野心勃勃、欲假戲真做的危險人物。
故而張祁每行一事,都不得不左右權衡,既要察言觀色于雙方之間,更須確保至少獲得其中一方的支持,同時并求得另一方的默許。
此中分寸拿捏,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譬如先前京營統帥人選及石亨封爵之爭,縱使張祁執意不允,依制孫太后確實無計可施。
然張祁始終心存忌憚,唯恐孫太后為保護明英宗而驟然發難。
又慮及于謙必不允許京營將士在迎擊也先之時暗害圣駕,因此在此等要害之事上,張祁難以獨斷專行。
但令九邊守將視關外“叫門者”皆為虜寇偽稱之事,卻另有一番考量。
以張祁之本意,恨不能直接敕令邊將毋論圣駕,盡數開火剿滅,然顧及孫太后與于謙之反應,不得不折中行事。
他深知于謙必會贊同此議,畢竟于謙早將楊洪傳回之詔書斥為“偽詔”,更對瓦剌人的敲詐勒索深惡痛絕。
孫太后之心境卻是大相徑庭,在她眼中,這大明江山本就是朱家天下,縱使天子暫陷敵手,取用些自家財物也是天經地義。
更何況那些蒙古人在她看來俱是未曾開化的蠻夷,若也先所求不遂,還不知要如何折磨她的心頭肉呢。
故而張祁此時進言甚是刁鉆,孫太后方才在石亨封爵一事上,已然首肯了“選將當不拘一格”的主張,更認同“用人之際不當輕言誅戮”之理。
倘或再出爾反爾,豈非自相矛盾?
孫太后聞言,干笑一聲,道,“郕王倒是眼明心亮,單憑一紙奏疏,便能斷定叩關之人非皇帝親臨,而是也先使人假扮,可真是慧眼如炬啊。”
張祁正色應道,“臣細覽奏報,便知此事必有蹊蹺,若當真是陛下旨意,開庫取銀尚在情理之中,然則,豈有命大同官員強征朱冕、宋瑛、郭敬等人家財,轉賜瓦剌賊寇之理?”
“郭敬姑且不論,朱冕、宋瑛皆為功臣之后,尤其宋瑛,乃開國功臣西寧侯宋晟第六子,又尚太宗皇帝第四女咸寧公主為駙馬。”
“昔年宋晟自紅巾軍時便追隨父兄投效太祖皇帝,親歷濠州之戰、大破賈魯大軍,得為太祖貼身侍衛。”
“及至我朝立國,哈密犯邊,宋晟掛帥出征,與都督劉真率軍千里奔襲,一舉破城,生擒哈密王子別兒怯帖木兒、豳王桑里失哥、知院岳山等賊首,陣斬其國公,俘獲千三百眾,自此西域震懾,大明軍威遠播。”
“其后宋晟又以總兵官之職隨藍玉征討罕東,兵鋒所指,直抵阿真川,當地土酋哈昝聞風喪膽,不戰而遁,繼而揮師南下,平定廣西諸苗叛亂,所向披靡。”
“靖難之役后,太宗皇帝先后四次敕命宋晟出鎮涼州,統攝西北軍務凡二十余載,更將整飭邊陲、震懾諸夷之重任盡付其手,其受恩遇之深,可見一斑。”
“如此三代忠烈,陛下豈能不知?又怎會在其殉國之后,反將其家資賞賜瓦剌賊寇?此等賣國行徑,斷非陛下所為!”
孫太后頓時語塞,胸口如堵了一塊巨石。
她太了解她的兒子了,此事十成十就是皇帝所為無疑。
不過孫太后也未曾想到朱祁鎮會遭蒙古人欺凌脅迫這一層,因為她這孩兒自幼便是這般性子,耳軟心活,但凡有人在旁攛掇幾句,便如柳絮隨風,輕易就被蠱惑了去。
更何況,楊洪送來的所謂“偽詔”,她親自驗看過,那筆跡她再熟悉不過,橫折撇捺,分明就是皇帝親筆所書。
孫太后心中雖百轉千回,卻不得不承認郕王與于謙處置得當。
倘或朝廷認下這“御駕叩關”之事,非但要承認大同官員犒賞瓦剌之舉名正言順,更要追究宣府、大同守將拒開城門之罪。
此例一開,后患無窮。
眼下也先挾持圣駕索得錢糧,暫且偃旗息鼓,然待錢財耗盡,難保不會故技重施。
屆時,九邊將士又當如何自處?
開城則資敵,拒之則欺君,如此兩難之境,豈非自縛手腳?
而且欽徽二宗好歹是力戰不敵,都城陷落方遭劫掠,即便宋高宗與金人議和,也未嘗將岳飛家財拱手相送。
皇帝竟未作絲毫抵抗,反倒主動搜刮臣子家產以資敵寇,如此荒唐惡行,簡直駭人聽聞。
孫太后想到此處,只覺口中泛起陣陣苦澀。
此事已然荒謬到連她這個生身母親都無從為明英宗分辨,只得強忍心痛,默認那叩關之人絕非皇帝本尊。
張祁見孫太后久久不語,唇角一揚,繼而從容進言道,“此番瓦剌詐誘大同官員之計,雖令邊關一時失察,然因情有可原,臣以為不宜苛責。”
“當務之急,應明發敕令曉諭九邊,凡鎮守官員,當以社稷為重,嗣后若遇此等情狀,無論真偽,一概不得聽信,以免貽誤軍國大事。”
話鋒一轉,又道,“反觀宣府總兵官楊洪,臨事頗有章法,據說也先三次偽稱圣駕叩關,楊洪始終不為所動,堅拒開城。”
“此等忠貞之臣,較之石亨更當褒獎,既然殿下欲為石亨請封,臣以為,不若將楊洪一并封爵,如此既可酬其忠勤,亦能為九邊將士立個楷模。”
于謙聞言神色一滯,不由得側目望向張祁,此事張祁事先竟未與他商議,不知是臨機應變,還是早有籌謀。
楊洪堅拒為“圣駕”開城一事,在孫太后心中怕是早已如鯁在喉。
眼下也先犯邊,尚可搪塞過去,待敵退兵后,孫太后必會秋后算賬。
張祁此時借石亨封爵之機為楊洪請封,實乃一箭雙雕之策。
此舉既可將二將功勛并立于朝,更使得二將爵位皆系御虜之功,同氣連枝。
他日若有人欲以“拒開城門”之罪追究楊洪,則石亨“御虜之功”亦當存疑,這分明是以朝廷恩典為楊洪鑄就了一副金鐘罩。
這般安排,既保全了忠良之臣,又不動聲色地在九邊將士心中埋下了“抗敵者榮”的種子,可謂深謀遠慮。
孫太后的護甲又發出了刺啦刺啦的聲響,“郕王思慮甚為周全,連老身都未想到的關節,郕王倒是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可見是大司馬教導有方啊。”
張祁心頭一緊,生怕此事又牽連于謙,當即回道,“殿下,大司馬不過循例舉薦官員,加封楊洪一事,實乃臣一人之見,與大司馬無涉。”
這樣一急切,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孫太后冷笑一聲,道,“《尚書》有云:‘舉能其官,惟爾之能,稱匪其人,惟爾不任’,于謙,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于謙從容奏對道,“臣謹記圣賢教誨,治國之道,首重選賢任能,為臣之本,貴在推賢舉能,臣既為朝廷股肱,凡安邦定國、除奸佞、御外侮之策,自當直言進諫,豈敢徒飾虛文?”
“古人云,‘忠厚者舉老成之人,正直者舉廉能之士’,凡才德之士沉淪下僚者,臣必當量才擢用,絕無徇私之舉。”
“臣自問履職以來,夙夜匪懈,恪盡職守,若殿下以為臣有所疏失,或所舉非人,懇請殿下明示。”
孫太后笑了一笑,道,“老身并無他意,既然郕王主張封賞楊洪,那便依議而行,只是依郕王所言,這宣府防務一時離不得楊洪坐鎮,倒可惜不能調他回京統領京營了。”
張祁眸中精光一閃,當即會意,孫太后果然屬意石亨,認定此人比楊洪更易掌控和收買。
于謙神色沉靜,平平應道,“殿下圣明。”
孫太后又似笑非笑地道,“再說回這守城之事,北京九門重地,京營那些勤王兵又是七拼八湊,從各地征調而來的,真要打起來,單靠石亨一人,如何調度得開?總該調幾個老成持重的將領幫襯才是。”
張祁聞言心頭警鈴大作,暗忖孫太后又要另生枝節,當即回道,“先前臣來不及說,石亨已有條陳上呈,奏稱京師官旗軍民匠作人等不下百萬,其中必有勇武過人之士。”
“不如許其自薦,由石亨考校,合格者授以冠帶,賞銀三兩,配給器械鞍馬,月供糧一石,隨軍操練,待立戰功,再行破格擢升,如此,京營兵員之缺自可補足。”
孫太后指尖輕叩案幾,“臨陣磨槍終究不及久經沙場,與其大費周章從市井選拔新丁,不若選用那些歷經戰陣的老卒。”
“聽聞寧陽侯陳懋正率部返京,更有不少將士自土木堡脫險而歸,這些在戰場上見過血的,豈不比尋常百姓強上百倍?”
“皇帝御駕親征前,曾特命鎮遠侯顧興祖與修武伯沈榮輔佐成國公朱勇,共掌京營軍務,如今朱勇、沈榮皆已殉國,倒是這顧興祖,想必已是安然脫險了。”
“不止是他,當日隨駕出征的諸多將領,既未被俘,也未戰歿者,想必都已陸續歸朝,這些歷經戰陣的將士當中,當不乏可用之才。”
張祁恍然大悟,孫太后這是要給京營上個雙重保險。
雖則她已斷定石亨可堪收買,然終究深居宮闈,難保萬全,若對石亨揣度有誤,未能如愿掌控,豈非功虧一簣?
故而孫太后執意要從土木堡生還將士中選將,這些人說到底仍是明英宗舊部,忠心可恃。
張祁此刻不禁對孫太后生出幾分欽佩。
倘或孫太后有垂簾聽政的施展空間,只怕歷史上土木堡之變后登上大位的就不是郕王,而是這位深宮婦人了。
念及此處,他對朱祁鎮的鄙夷更甚,這個昏君何其有幸,竟能有這般為他殫精竭慮的母親!
即便明知愛子釀成大禍,卻從未苛責,反倒傾盡全力善后周旋,一面收拾殘局,一面暗中布局,無時無刻得不在為兒子還朝未雨綢繆。
可那朱祁鎮呢?所作所為,堪稱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簡直禽獸不如!
莫說愧對天下黎民,便是為人子者最基本的孝道,也被他踐踏殆盡。
張祁雖暗自嘆服孫太后謀略,然政爭之事容不得半點心軟,他略一沉吟,當即反駁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土木堡脫險諸將尚在歸途,返京尚需時日,恐難及操練之期。”
孫太后鳳目微瞇,“土木堡距京師不過二百余里,自八月十五至今,便是徒步也該到了,如何還尚需時日呢?莫非其中另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