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2章 該赦免的全赦免了

張祁神色凝重道,“臣日前閱禮科給事中金達奏疏,言及敗軍回京途中,各關(guān)隘盤查不嚴(yán),恐有虜寇混跡其中,窺探虛實。”

“臣以為,當(dāng)敕令監(jiān)察御史、五城兵馬司及各營衙門嚴(yán)加防范,凡遇言語支吾、形跡可疑者,即刻拿問。”

“若任人隨意出入邊境,恐為瓦剌細(xì)作所乘,屆時內(nèi)外勾結(jié),后果不堪設(shè)想……”

孫太后恨恨打斷道,“科道之言,何必盡聽?此輩清流,素來只知高談闊論,袖手空談,何曾真知兵事?”

張祁不卑不亢地回道,“殿下,金達并非尋常言官,今年七月瓦剌犯邊時,他奉敕赴獨石犒軍,恰逢阿剌知院率部攻城,曾親冒矢石助守城池。”

“且金達乃永樂朝兵部尚書金忠之子,昔年漢庶人構(gòu)陷仁宗皇帝‘引駕遲緩’,太宗皇帝震怒,將東宮屬官盡數(shù)下獄,唯金忠獨免。”

“太宗皇帝命其密查太子不軌之事,金忠頓首流淚,力陳太子清白,終使仁宗皇帝儲位得保,東宮諸臣幸免于難。”

“臣以為金氏父子,兩代忠良,金達承其父風(fēng)骨,并非百無一用之輩,此番所奏防諜之策,確有其可取之處。”

孫太后的鎏金護甲忽然懸在了雕鳳扶手上,連那細(xì)微的刮擦聲也戛然而止得消失了。

殿中霎時陷入死寂,只余幾道深淺不一的呼吸聲在梁柱間游走。

“郕王這番話,倒教老身想起當(dāng)年為太孫妃時,先帝命老身研讀《漢書》的光景。”

過了好一會兒,孫太后方才追憶往昔似的開口道,“昔年衛(wèi)青、霍去病相繼離世后,漢武帝欲再擇外戚為將,便選中了李夫人之兄李廣利。”

“李家本是倡優(yōu)出身,李夫人之兄李延年因罪受宮刑,入狗監(jiān)為役,因精通音律得漢武帝寵幸,竟官至協(xié)律都尉。”

“后來李延年為漢武帝歌《佳人曲》時,與平陽公主合謀,將其妹妹獻入宮中,那李夫人確實姿容絕世,入宮即獲專寵,不久便為漢武帝誕下了昌邑王。”

“爾后,漢武帝破格擢升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命其西征大宛,這李廣利為立威西域,攻破輪臺后竟行屠城之舉,當(dāng)真狠辣。”

“可惜天妒紅顏,李夫人芳華早逝,自她香消玉殞,李氏一族漸失圣心,其后,李延年穢亂后宮事發(fā),漢武帝一怒之下,誅其全族。”

“當(dāng)時李廣利尚在征討大宛,僥幸逃過一劫,回朝后竟又因軍功受封海西侯。”

“照理說,李廣利本該知足了,可偏偏巫蠱禍起,太子劉據(jù)蒙冤自盡,衛(wèi)子夫自縊而亡,儲位空懸。”

“適逢匈奴再犯五原、酒泉,漢武帝便命李廣利出征,征討匈奴,臨行前,丞相劉屈氂設(shè)宴餞行,李廣利竟起了心思,欲擁立其妹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劉髆為太子,暗中唆使劉屈氂進言。”

“那李廣利膝下有一女,嫁與劉屈氂之子為妻,既是兒女親家,劉屈氂豈有不盡心之理?自然是滿口應(yīng)承,恨不得即刻就將昌邑王推上儲位。”

“誰知李廣利前腳剛走,內(nèi)者令郭穰就密告劉屈氂之妻因?qū)以馕涞塾?xùn)斥,竟行巫蠱之事,詛咒君王早崩,劉屈氂亦與李廣利共謀,暗中祝禱昌邑王得繼大統(tǒng)!”

“漢武帝當(dāng)即大怒,下令命廷尉嚴(yán)查,劉屈氂以大逆之罪被腰斬,尸身游街示眾,其妻兒皆斬首于華陽街,連李廣利的家眷也鋃鐺入獄。”

“那李廣利正領(lǐng)軍與匈奴交戰(zhàn),聞聽妻小因巫蠱案下獄,頓時如遭雷殛,驚懼交加之下,他竟拿數(shù)萬漢軍的性命作賭注,妄圖以軍功抵罪。”

“他不管不顧揮師北進,直抵郅居水畔,雖初戰(zhàn)告捷,大破匈奴左賢王部,卻已埋下禍根,軍中長史與決眭都尉煇渠侯洞若觀火,看出李廣利為一己之私欲陷全軍于險境,必致大敗。”

“這二人本欲扣押主帥以阻其妄為,卻反被李廣利察覺,李廣利當(dāng)機立斷,先發(fā)制人,將長史斬首示眾!”

“長史死后,那李廣利怕軍心動搖,只得倉皇撤軍,自郅居水南退至燕然山,那匈奴單于何等精明,見漢軍千里奔波師老兵疲,便親率五萬鐵騎突襲,漢軍死傷枕藉。”

“李廣利求功不成反遭大敗,更兼憂心家小,方寸大亂,本就是庸碌之將,此刻更是昏招迭出。”

“匈奴大軍趁夜暗掘壕溝,拂曉時分從后突襲,漢軍欲列陣迎敵,卻見營前溝壑縱橫,進退維谷,軍心渙散之下,數(shù)萬大軍就此土崩瓦解,李廣利兵敗投降,全族被誅!”

孫太后說到此處,忽然收聲,鎏金護甲在案幾上輕輕敲擊三下,才又緩緩開口道,“當(dāng)年先帝與老身共讀《漢書》時,著重講的是外戚不可掌兵的道理,可如今再讀,老身卻另有一番體悟。”

“想那漢武帝時,多少名將出身微賤?衛(wèi)青是騎奴,霍去病是私生子,李廣利更是倡優(yōu)出身,皆因君王慧眼識珠,方成就一世功名。”

“若非漢武帝破格提拔,這李廣利終其一生,都不過是個供人取樂的伶人罷了,所以說李廣利敢謀反?敢詛咒漢武帝?他哪有這個膽子!”

“李廣利只是見太子已死,衛(wèi)氏一族敗落,想扶持自己的親外甥上位罷了,按常理,他本該拼死為武帝征討匈奴,以軍功換得外甥的前程才是。”

“若非漢武帝在他出征之際,將其妻兒下獄,李廣利又怎會鋌而走險?又豈會兵敗即降?”

“縱使李夫人已逝,只要昌邑王尚在,他李廣利就仍是堂堂正正的大漢國舅,若非被逼至絕境,豈會叛漢投胡?”

“故而,將李廣利逼降匈奴的,非是其野心,實乃武帝之多疑寡恩!倘或武帝能體恤大將遠(yuǎn)征在外,對其家小稍示寬仁,那數(shù)萬漢家兒郎何至于埋骨他鄉(xiāng)?”

“可笑漢武帝窮兵黷武數(shù)十載,匈奴非但未滅,反倒日漸強盛,至其晚年,漠北竟重歸胡虜之手!”

“究其根本,正是漢廷苛待將士之故,多少忠勇之士,兵敗之際既畏漢律之嚴(yán)苛,又乏引決之勇氣,最終只得含恨降敵。”

“敗軍之將,畏罪懼誅,寧可委身胡虜也不敢回朝,這般自毀棟梁,還談什么誅滅匈奴?!”

孫太后鳳目圓睜,聲音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我大明當(dāng)以史為鑒,斷不能重蹈漢武帝自毀長城的覆轍!”

“此番皇帝的親征失利,陷落虜庭,實乃王振這閹豎賞罰不明,用人不當(dāng)!致使忠勇之士壯志難酬,方正之臣報國無門!如此種種,皆是王振之罪,與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何干?”

“依老身之見,土木堡生還將士非但不應(yīng)問罪,反當(dāng)論功行賞!陣亡者當(dāng)令子弟襲職,傷殘者優(yōu)加撫恤,余者仍歸行伍,照舊操練。”

“若將生還者盡數(shù)當(dāng)作細(xì)作拷問,那些尚在虜營的將士聞訊,豈不立時倒戈相向?”

“倘或?qū)⒒实叟f部盡數(shù)逼反,九邊虛實、城防布置,還不被瓦剌摸得一清二楚?到那時,這仗還如何打得下去?這北京城,還拿什么來守?”

張祁心中凜然,孫太后這一回倒真不是在無理取鬧。

雖說大明國祚尚在中興之時,衰頹之象未顯,但若對敗軍之將苛責(zé)過甚,動輒問罪下獄,確非明智之舉。

按照封建王朝的道德觀,喪師失地、兵敗被俘的將士,本當(dāng)自裁以謝君恩。

思及明末諸多忠烈,確是如此,城破之日,多少忠臣良將選擇一死以全名節(jié)。

然而這般剛烈之士盡數(shù)殉國后,剩下的盡是些寡廉鮮恥之徒,反倒成了待價而沽的降臣,轉(zhuǎn)眼間便投靠了滿清。

就算從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上來講,張祁也不贊成“敗軍之將必當(dāng)自裁”這種道德綁架。

試想,若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后,回朝便要面臨被逼自盡的絕境,終生背負(fù)敗軍之辱,又豈能苛責(zé)其轉(zhuǎn)投敵營?

一方嚴(yán)刑峻法,動輒問罪賜死,另一方卻封官授爵,甚至以公主下嫁,兩相比較,該作何選擇,不言自明。

孫太后見張祁沉默不語,以為其理屈詞窮,當(dāng)即乘勢進逼道,“況且,方才郕王還口口聲聲說‘用人之際,不當(dāng)輕言誅戮’,連棄城逃往居庸關(guān)的將士,受也先誘騙蠱惑犒賞金銀的大同官員,都一一赦免了。”

“難道眼下輪到皇帝的親信將領(lǐng),就要另當(dāng)別論,嚴(yán)加追究了?這般厚此薄彼,恐怕難以服眾吧?”

張祁這下還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得應(yīng)道,“是,臣即刻擬令,凡土木堡生還將士,著其一一具報,核實后每人賞銀二兩,布二匹,不知殿下以為,這般賞格可還妥當(dāng)?”

孫太后唇角微揚,“監(jiān)國理政原是你的分內(nèi)之事,這賞賜多寡,自然由你定奪,老身豈敢越俎代庖?”

張祁面上恭敬應(yīng)諾,心下卻是暗嘆,孫太后倒是精明,銀錢耗費一概不問,只管發(fā)號施令,倒把好人都讓她做盡了。

此時于謙卻是為張祁說了兩句公道話,“殿下,此事不僅關(guān)乎武將。文臣中如蕭維楨、楊善、李賢等隨駕官員,至今未歸者亦不在少數(shù),此輩未必盡是畏罪,實因王振余黨尚未肅清,恐受牽連而不敢返京。”

孫太后神色微動,清算王振余黨一事,確實干系重大,這閹豎自正統(tǒng)七年便開始專權(quán),若真要徹查,皇帝身邊近臣怕是難有清白之人。

那些戰(zhàn)死土木堡的,尚可追封忠烈,可這些生還之人,忠奸善惡,還不是全憑朝中諸公與郕王來定奪?

倘或有人借機傾軋,黨同伐異,將政敵皆指為王振黨羽,那些僥幸脫險的大臣,又豈敢輕易回京?

倘或遲遲不歸,朝廷尚且無處拿問,而一旦回京,若被人強行羅織罪名,扣上個“王振黨羽”的帽子投入詔獄,豈非自尋死路?

孫太后略作沉吟,又道,“老身以為,這界定‘王振余黨’須得有個章法,朝中不服王振者眾,即便有曲意逢迎者,也多是為勢所迫,真心附逆者寥寥。”

“猶記前年李時勉致仕時,三千朝臣、國子生相送于都門之外,足見人心向背。”

“這李時勉確是錚錚鐵骨,永樂朝就敢犯顏直諫,氣得太宗皇帝屢擲其奏本。卻又忍不住拾起再閱。”

“洪熙元年,他的一番奏對竟將仁宗皇帝氣得命武士以金瓜擊之,斷了三根肋骨,險些喪命,幸得受過他恩惠的錦衣衛(wèi)千戶暗中救治,才保住性命,后來經(jīng)宣宗皇帝親審,方得平反。”

“這般剛直之臣,卻因接待王振時禮數(shù)不周遭其構(gòu)陷,那閹豎竟以‘私伐官木’的莫須有罪名,將他和趙琬、金鑒枷于國子監(jiān)前。”

“當(dāng)時正值酷暑,枷鎖三日不解,上千監(jiān)生伏闕請命,更有石大用愿代其受刑,呼聲震天,王振見眾怒難犯,這才懼而生畏。”

“最后還是靠老身父親說情,老身向先帝進言,李時勉才得以釋放,似李時勉這般脾氣,素日里得罪之人自然不少,然其致仕時有三千人相送,足見朝臣們對王振的憎惡。”

“故而,清算王振黨羽,萬不可牽連過廣,當(dāng)只究其心腹爪牙即可,那奸宦生前本就慣于羅織罪名,如今要清算他,反倒制造冤獄,豈不荒謬?”

張祁聞言,不禁暗自為于謙喝彩。

這寥寥數(shù)語,卻不知救下多少朝臣性命!

歷覽前朝舊事,每逢君王被俘這等奇恥大辱,必有一場腥風(fēng)血雨席卷朝堂。

若非于謙察言觀色,趁機進言,真有多少人要人頭落地

又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是自己先前意欲株連王驥之言過于狠厲,將于謙驚著了,這才借孫太后之口來壓自己一頭。

但無論如何,于謙今日之舉,確確實實保全了諸多忠良。

想到此處,張祁心中忽生感慨,如此為國為民的賢臣,后世怎會有人污其為擅權(quán)奸佞?

再側(cè)目望向于謙,于謙依舊神色從容,聽到孫太后為“王振余黨”圈定范圍,既無喜形于色,亦無絲毫松懈,只是如常叩首道,“殿下圣明。”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乡县| 民县| 临夏市| 林口县| 遂川县| 丹江口市| 平南县| 黄山市| 池州市| 新营市| 罗田县| 石门县| 邵东县| 昌黎县| 长寿区| 淮安市| 米泉市| 桃江县| 武山县| 洪江市| 化德县| 郎溪县| 邵阳市| 儋州市| 巩留县| 金华市| 陆川县| 迭部县| 蚌埠市| 凭祥市| 毕节市| 自治县| 长寿区| 吉首市| 乐东| 报价| 麟游县| 蒙自县| 大新县| 岱山县| 莱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