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王府私軍的問題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003字
- 2025-04-16 23:59:00
于謙見自己勸不動張祁重用成敬,不由意味深長道,“殿下如何不似漢武帝?用人如積薪,竟是后來者居上?!?
張祁自嘲一笑,忽然想起在現代時聽過的一個段子。
說曾經有一個大善人,常常對自己的家人說,“我心善,眼里見不得窮人,其他地方我管不了,但我家方圓十里內,絕不能有窮人?!?
于是,這位大善人的手下家丁,就把大善人家附近所有的窮人統統趕走了。
原本覺得這個段子是在譏諷富人假仁假義假慈悲,而今身臨其位才明白,原來這個段子里的“大善人”也未必好過。
張祁心想,本來他不知道成敬的身世倒也罷了,如今既已知曉,他就跟這個段子里的富人一樣,見貧賤而心生惻隱,卻又無力施為,只得眼不見為凈,第一反應,就是趕走讓自己難受的“窮人”。
倘或當真委成敬以重任,把他當作尋常奴婢使喚,只怕不出旬月,說不定成敬還沒瘋,他張祁先得精神病了。
因此,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他決定往后在內廷給成敬安排一個清閑職位,把人舒舒服服地養起來,讓他過得好一些。
但要讓他把成敬升作司禮監掌印,他是真的做不到。
只是這其中的曲折心思終究不便與于謙明言,想那漢武帝、明宣宗都能毫無心理障礙地讓被閹割的士大夫入侍內廷,偏他張祁畏首畏尾,躊躇難決。
這般色厲內荏,豈非坐實了他不過是個紙老虎?
為了不被于謙當作紙老虎,張祁當即便回道,“昔年汲黯諫漢武帝言‘后來者居上’,原是因他恪守論資排輩之制。”
“彼時汲黯高居九卿之位,公孫弘、張湯尚不過微末小吏,然此二人因政績卓著得以擢升,終至位列三公、爵封列侯,反居汲黯之上?!?
“而公孫弘之輩外飾儒術而內懷詭詐,曲意逢迎以媚君上,張湯之流則專務刀筆之能,深文周納、羅織罪名,以刑獄為晉身之階?!?
“故而汲黯所謂‘后來者居上’,實乃諷武帝重用酷吏之弊,而今本王麾下既無張湯之流以羅織為能,亦乏公孫弘輩以諂媚為事,少司馬此言,未免有失公允?!?
于謙聞言笑了一笑,轉開話鋒道,“郕王府的王府官中其實藏龍臥虎,只是殿下未曾慧眼識珠罷了?!?
張祁搖了搖頭,“漢武帝坐擁百萬雄師,而本王連府中護衛都調動不得,何來可用之人?”
這是張祁在成為“假郕王”后,才發覺的一個嚴重問題,歷史上的景泰帝為郕王時,是根本調不動一兵一卒的。
根據明太祖朱元璋分封諸王時的規定,親王麾下理應擁有指揮三員,千戶、百戶各六員,為親王統領“三護衛”,加上六百七十二名正旗軍,專司王城戍衛,親王的入朝,更是可以隨侍馬步旗軍,不拘數目。
在調兵機制上,朝廷與親王形成雙重制約,守鎮官發兵必須同時獲得御寶文書與親王令旨,遇有警急,親王更可統一節制轄區內所有駐軍,除此之外,每年冬春之際,親王還可通過出獵來演武練兵。
然而,這一套由明太祖精心設計的藩王軍事制度,在永樂、宣德年間便徹底名存實亡。
明成祖朱棣以藩王身份奪位后,深諳藩王掌兵之害,遂逐步剝奪諸王兵權。
他通過一系列措施,將諸王排除在軍事指揮體系之外,即便遇有戰事,朝廷也只征調王府護衛,而親王本人則完全喪失了洪武時期的軍事主導權。
不過朱棣在削藩的過程中,卻始終對自己的親生兒子網開一面,漢王朱高煦與趙王朱高燧不僅保留了王府護衛,更享有實際軍事指揮權。
后來漢王叛亂時,雖然其勾結朝臣的圖謀未能得逞,但朱高煦依舊憑借祖制賦予的“王府三護衛”,得以成功集結兵馬發動叛亂。
因為根據祖制,親王王府護衛指揮、千百戶等武職雖可世襲,卻需先由親王核準世襲資格,然后再遣專人持令赴京報備。
尤為關鍵的是,親王在王府武官選用上也享有特殊權限,按規定,親王可直接從所轄軍職中選拔千戶、百戶等武官,只需將人選履歷親署奏本,不經任何衙門中轉,直呈御前審批。
這種“專折奏事”的特權,使得親王在軍事人事上保有相當自主權,其選拔的武官更享受與京官同等的俸祿待遇。
因而朱高煦起兵時,即便面對朝廷的絕對優勢,他仍能通過對護衛軍官施以私恩,以維系“三護衛”對自己的忠誠。
但這一賦予親王組建私人武裝的制度空間,至宣德朝已蕩然無存。
明宣宗以更為隱蔽而系統的手段完成了對親王軍權的剝奪,他通過“征補護衛”與“復府軍衛”兩項政策,以溫水煮蛙的方式實現了對王府護衛制度的釜底抽薪。
在具體操作上,朝廷以補充都司衛所兵員為由,逐步抽調王府護衛,同時暗中運作,授意王府官軍“主動”奏請回歸原衛所。
這套組合拳下來,雖然“王府三護衛”的職銜名目猶存,但其實際兵員已被整體劃歸地方衛所統轄,親王與這些名義上的護衛已再無統屬關系。
這一變革又產生了另一個連鎖反應,隨著王府護衛制度的實質消亡,親王對王府武官的管轄權也隨之被一應剝奪。
即便發現王府武官有不法行為,親王既不能自行治罪,更不得濫用刑罰,必須奏請朝廷處置。
所謂“前人種因,后人食果”,景泰帝朱祁鈺正是這一歷史因果的典型受害者。
如果歷史上的景泰帝在潛邸之時仍能保有祖制賦予的“王府三護衛”,擁有一支由指揮使、千戶、百戶層層統屬的嫡系親軍,那么“奪門之變”的結局將會改寫。
在明英宗即將復辟的危急時刻,如果有一支忠誠的郕王府親衛軍據守宮門,構筑防線,即便不能完全阻遏政變,也起碼能為景泰帝贏得調兵勤王、召集大員的寶貴時間。
可惜歷史沒有如果,當石亨率領的叛軍沖破宮門時,偌大的紫禁城內竟無一支真正效忠于景泰帝的武裝力量,于是只能坐視權柄易手。
而張祁則是明初削藩政策下又一個被歷史車輪碾過的犧牲品。
倘或朱祁鈺原先就能如洪武舊制般蓄養府兵,那么張祁便能繼承一支建制完整的王府護衛軍。
雖不敢奢望這支親軍能成什么大事,但至少能讓他獲得基本的安全保障,譬如宮門戍衛可交由親信千戶,貼身防護能托付世代效忠的百戶家將,無論如何總會多點兒安全感。
何至于像現在這般如履薄冰,連身家性命都要仰仗張輗、張?兄弟在禁中庇護?
更令張祁無語的是,明宣宗將王府護衛劃歸地方衛所統轄后,依照于謙先前所科普的大明軍制,他的王府護衛須經天子敕令、兵部調遣方能調動。
換言之,即便他張祁是真郕王,若想要調動本該屬于自己的王府護衛,也得先問過于謙才行。
因此,于謙遠比張輗、張?兄弟淡定得多,他壓根不擔心張祁會反客為主。
畢竟,論及兵權,于謙其實才是他們四人之中,唯一一個由朝廷法度認可的調兵實權者。
只是于謙此人頗具君子之風,并沒有在張祁面前耀武揚威,此時聽得張祁抱怨調兵之難,不過淡然一笑,從容進言道,“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遂致好大喜功,窮兵黷武,重用酷吏,殿下若能禮賢下士,寬恤民下,賞罰無失,縱無兵權,又何患之有?”
張祁心想,拉倒吧!漢武帝雖被詬病窮兵黷武,卻穩坐帝位五十四載。
而歷史上對你言聽計從的景泰帝卻區區八載便被廢黜,這不正是兵權旁落的血淚教訓么?
但眼下并不是與于謙爭論王府親衛軍兵權歸屬的時候。
張祁心知,以于謙那等公而忘私的秉性,縱使他此刻當真握有王府親衛,于謙也必定會勸他將這支勁旅獻出,以解北京保衛戰的燃眉之急。
于是張祁含蓄一笑,權作從諫如流之態,“既如此,不知郕王府中,尚有何等臥虎藏龍之輩可堪大用?”
于謙略一沉吟,如數家珍般道來,“王府左長史儀銘、右長史楊翥、審理正俞綱、殿下的伴讀俞山、另有現任戶科給事中王竑,皆可委以重任?!?
張祁聞言,眉峰微蹙,難掩訝異,“王竑竟也是郕王府的潛邸舊臣嗎?他不是正統四年己未科的進士嗎?那他后來怎么當上的戶科給事中?”
于謙正色道,“殿下有所不知,此乃我朝觀政進士之制,昔年太祖皇帝見唐宋科舉但重詞章,元代取士多夤緣請托之輩,故而特創此制?!?
“依祖制,鼎甲及前列進士多直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或授承敕監中書舍人,可不經觀政,余者方需經歷觀政歷練,方可得授實職?!?
“觀政進士所歷衙門,皆是朝廷機要所在,六部之中,吏部銓選、戶部錢糧、禮部儀制、兵部軍務、刑部律法、工部營造,各有專司,都察院監察百官,大理寺平決刑獄,通政司掌受章奏,皆是歷練要地,就連五軍都督府這等軍機重地,亦在觀政之列?!?
“觀政之時,觀政進士須研習《大明律》及諸司則例,以通曉政務根本,更要隨堂官外出辦差,實地習練政事處置,每逢鄉試之年,多充任同考官,既察士子文章,亦習科舉規制,平日還需草擬奏章、參議朝政,以此培養審時度勢之能?!?
“然至永樂初年,因取士日眾而官缺有限,遂有變通,除前列仍入翰林外,余者或留京觀政,或分派諸王府為輔佐,更有悉遣歸進學者,此為權宜之計,非祖宗定制。”
“及至永樂末年,又有新例,進士及第者多授行人司行人之職以觀政,可見這觀政之制,實乃因時損益,隨國朝所需而變?!?
“說來慚愧,下官當年亦是在行人司觀政歷練,后蒙圣恩擢為御史,而今王竑能在郕王府脫穎而出,其才具之出眾,可見一斑?!?
張祁暗自盤算著時間線,忽覺其中似有蹊蹺,“少司馬乃是永樂十九年辛丑科進士,至宣德元年方授御史,前后歷時五載。”
“而這王竑,是正統四年己未科的進士,至正統十一年才得授戶科給事中,竟歷七載之久,這觀政之期,怎有如此參差?”
于謙答道,“太祖舊制,原定觀政三月即可授官,然近年來進士取錄日眾,而諸司官缺有限?!?
“故而近年所取進士中,第三甲多以王府教授、伴讀之缺觀政,仍食八品俸祿,二甲、三甲僅留七十員分隸諸司觀政,遇缺取用,余者皆遣歸進學?!?
“故而觀政五載乃至七載方得授官者,實為尋常,與王竑同科登第者,至今仍有不少人候缺待職,未能實授,此乃時勢使然,非才學之過也。”
張祁一下子就明白了。
這不就是現代的“學歷貶值”嗎?
隨著社會發展,和平年代的繁榮讓人才變得不再稀缺,內卷愈演愈烈。
明朝官場大抵也是如此。
國初草創,人才匱乏,區區舉人即可出仕州縣,一介進士便堪主政一方。
然承平日久,朝廷取士愈眾,而實缺愈稀,縱是兩榜進士,亦不免蹉跎歲月,即便金榜題名,亦難逃候補待缺之苦,致使莘莘學子雖皓首窮經,終難逃“懷才不遇”之嘆。
這么一想,成敬的遭遇則更顯凄涼,倘若他不是在宣德年間入仕,而是趕上靖難之役后朝廷急需用人之際,或許就能免遭腐刑之禍了。
張祁默默感嘆了一回,方收回思緒,道,“那既然如今朝廷官缺是僧多粥少,按理說該有大批士人爭相入我郕王府效力才是,可眼下府中堪用之人寥寥,這卻是什么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