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陽謀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023字
- 2025-04-09 23:59:00
伯顏帖木兒支著下巴,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眼前陷入沉思的皇帝。
大明皇帝蹙起的眉峰,輕抿的薄唇,纖長的睫毛在炭火映照下投下的細碎陰影,都讓他覺得分外有趣。
他不禁莞爾,世上怎會有人能在淪為階下囚時都這般可愛動人?
從初見時的倉皇被俘,到絕食抗議時的倔強沉默,從歇斯底里時的眼角泛紅,再到此刻認真推敲軍務時專注的側顏,每一個模樣都透著股令人心癢的執拗。
帳外朔風呼嘯,伯顏帖木兒卻覺得胸腔里燒著團火,恨不能將這只落難鳳凰永遠囚在金籠里賞玩。
“喜寧!”
伯顏帖木兒又仰頭灌下一口酸甜的馬奶酒,喉結滾動間,琥珀色的酒液順著胡須滴落,他粗糲的手背抹過唇角,眼神驟然銳利,將方才那抹不合時宜的柔軟盡數壓下。
“陛下方才所言大同軍務,可都屬實?”
喜寧毫不猶豫地跪下回道,“萬歲爺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言!大同守軍確已不堪再戰!”
朱祁鎮從喉間擠出一聲冷笑,“至于么?連這等小事都要再三求證?莫非先前貓兒莊與陽和口那兩場仗不是你們瓦剌打的?”
“尸骨未寒,血跡未干,你倒要在一個閹人嘴里討實話?先前你不是說我大明元氣大傷,三月之內再難集結勁旅嗎?怎么眼下自己倒先怯了陣腳?”
伯顏帖木兒嗤嗤笑道,“那宣府也是不堪再戰啊,楊洪與劉安、郭登皆是深受皇恩,又有何分別?”
“陛下何以斷定,這宣府閉門不納,而大同就一定不會將您拒之門外呢?”
朱祁鎮淡然回道,“出身不同,仕途各異,處事自然天差地別。”
“楊洪祖父楊政在開國時不過得授漢中百戶,其父楊璟在靖難之役中殉難時,也不過是個南軍百戶令。”
“楊洪雖承父職,卻要從微末的百戶做起,在九邊浴血奮戰幾十載,才一刀一槍拼出今日的宣府總兵官之位。”
“至于劉安么,他父親劉榮倒是個人物,從徐達帳下總旗起家,在灰山、黑松林幾番血戰,掙得個總旗之職,后入燕王府,因身材魁偉、智略過人,得太宗皇帝賞識,得授密云衛百戶。”
“靖難之役時,此人亦是堪稱驍勇,記得建文元年,他率三千精騎夜襲滑口,斬敵數千,獲馬匹如云,更有滹沱河上奪浮橋,館陶城中繳輜重,回援北平時更是一戰擊潰平安大軍。”
“最妙的是永平之戰時,劉榮佯裝撤兵二十里,待南軍來攻時連夜回師,殺得南軍措手不及,斬首數千級,然而淝河誘敵雖妙,宿州斷糧時卻畏縮不前,若非諸將求情,險些被太宗皇帝軍法處置。”
“爾后太宗皇帝奪得天下,永樂八年北征時,劉榮率前哨夜襲清水源,斡難河畔大破敵軍,靖虜鎮前痛擊阿魯臺,回師途中,他主動請纓殿后,太宗皇帝當即擢升他為左都督,命其鎮守遼東。”
“永樂十二年,太宗皇帝再征漠北時,劉榮率輕騎偵察飲馬河,發現敵蹤后,他竟一路追擊至康哈里孩,斬敵數十,忽失溫之戰更顯勇猛,下馬持短兵突入敵陣,連太宗皇帝都親賜上賞。”
“后來劉榮鎮守遼東,也是再建奇功,望海堝一役,他設伏誘敵,設伏圍殲,自辰時血戰至酉時,斬倭寇千余級,片帆不得歸,自此海疆得安,邊患頓消,太宗皇帝龍顏大悅,特賜廣寧伯,世襲罔替,以彰其功。”
“可劉安呢?不過仰仗父輩余蔭橫行霸道,既無尺寸之功于社稷,又屢屢觸犯律法,年紀輕輕便執掌中軍都督府,若非朕念及其父昔日血戰之功,他豈有今日?”
朱祁鎮將腦后的辮子拽到了胸前,漫不經心地捻著辮梢的松石墜子,“郭登也是一樣,他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孫,郭英與其兄郭興早年追隨太祖皇帝,初為帳前親衛,卻是有勇有謀,尤善騎射。”
“昔年鄱陽湖一役,郭英身被數創猶死戰不退,涇江口殺得陳友諒是潰不成軍,武昌城下,陳同僉突襲太祖皇帝御駕,郭英更是單騎斬將,槍挑陳同僉于馬前,血染征袍。”
“爾后郭英又隨徐達、常遇春北伐,通州一戰,他佯裝潰敗,誘元軍傾巢而出,卻早伏精兵于要道,待敵軍入彀,伏兵四起,斬首數千,生擒元廷孛羅梁王。”
“太原夜襲,他親率十余死士,趁夜色直闖王保保大營,以火炮為號,常遇春引大軍掩殺,一舉破敵。”
“征云南時,暴雨阻路,大軍困頓,他當機立斷,伐竹為筏,夜渡赤水,生擒元將,其后勢如破竹,又隨傅友德平定蒙化、鄧川、麗江,斬獲無數,這般戰功,才掙得武定侯的爵位。”
“但郭英最難得的,倒不是戰功,而是洪武朝勛貴之中,唯他侍奉太祖皇帝四十余年而寵眷不衰,胡惟庸案血流成河,藍玉黨羽誅戮殆盡,他卻都能全身而退。”
“更妙的是,建文時,郭英本隨軍討燕,太宗皇帝登基后其竟得善終,這份審時度勢的功夫,連太祖皇帝都曾感嘆‘滿朝忠謹無出其右’。”
“而與其曾祖父比起來,郭登就差得遠了,其所謂軍功,不過正統七年隨王驥南征麓川一役,彼時王驥舉其為副將,分鎮臨安,郭登傳檄招撫諸蠻酋長,雖顯威德,然不過仗朝廷之勢耳,蠻酋獻金,其辭不受,此乃為將本分,何足稱道?”
“及至正統八年,王驥大軍會師騰沖,致書緬甸索要思任法,緬人狡黠,索金要地,郭登往返周旋,終因同僚掣肘,致思任法之事功敗垂成。”
“正統九年,其隨黔國公沐斌再征騰沖,所得不過都指揮僉事之銜,如此履歷,安敢與其祖比肩?”
皇帝緩緩摩挲著那枚松石墜子,涼意沁入指尖,他神色平靜,聲音卻透著幾分洞悉世事的了然,“楊洪此人,確有真才實學。”
“他是刀光劍影里掙下的功名,縱使朝廷另立新君,也斷不會因朕之故,便自折肱股之臣,將此等良將棄之不用。”
“至于劉安、郭登,不過是承祖上余蔭的勛貴子弟罷了,若論戰功,不過爾爾,全賴朕破格提拔。”
“倘或新君登基,當真計較起來,以‘逢迎舊主’為由,不許他們的子孫襲爵,或是干脆褫奪爵位,他二人豈不是有苦難言?”
“所以比起楊洪,劉安、郭登更盼著朕能回鑾,他們的富貴前程,可都系于朕這一線之間,只有朕回京重掌乾坤,他們的爵位富貴,才能安安穩穩地傳下去。”
伯顏帖木兒聞言仰天大笑,聲震穹帳,“好!好!陛下這番剖析當真鞭辟入里!臣原以為陛下不過是個深居宮闈、耽于享樂的太平天子,朝政盡付王振那廝處置,今日方知,陛下竟是這般明察秋毫!”
朱祁鎮淡淡一笑,道,“朕九歲踐祚,御極天下十三載,總不可能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垂髫稚子。”
伯顏帖木兒忽然傾身向前,語帶玩味,“陛下既深諳用人之道,又通曉軍務機要,臣倒有一事不解,土木堡這等生死之戰,陛下為何竟將三軍指揮之權,盡付于那閹豎王振之手?”
帳中火光幽微,朱祁鎮低垂著頭,松石墜子在掌心細若游絲地轉動,像是某種無言的計數。
那動作既無章法又似有意為之,指尖每一次纏繞,都像是在與周遭洶涌的暗流角力。
辮梢的黑發在蒼白的指間繞了又散,散了又繞,他的目光落在發梢,卻又像是穿透了那縷青絲,望向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帳內眾人皆屏息靜氣。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纏繞的手指忽然停住,他松開那段被揉皺的發辮,任由它擦過胡服的羊皮領子,無聲垂落頸側。
當他終于抬眼時,那張年輕的面容上看不出絲毫波瀾,唯有嘴角微微抽動,似是要扯出一個笑來,“因為朕把王振當作朕的父親。”
“人人都說王振專橫跋扈,朕豈能不知?只是先帝去得太早……太早了,先帝去世之前,也從未悉心教導過朕。”
“出閣讀書前,是王振手把手教朕認字;深宮冷夜,是王振為朕添衣;朕第一次臨朝,是王振在旁提點;就連方才那些本朝勛貴故事,也都是王振講給朕聽的。”
“而先帝,先帝寧愿終日與范弘、王瑾那些安南宦官廝混為伴,也不愿多看朕一眼!如今朕身陷敵營,天下人都說母后殿下教子無方,可誰又敢說一句,‘子不教,父之過’?怎么就沒人問問,先帝生前,可曾盡過一天為父之責?”
“先帝既將父職盡付王振,那朕視王振如父,又有何錯?王振待朕如子,又有何錯?朕親政后將軍國大事盡付王振,又有何錯?”
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著幾分少年天子的委屈,又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堅決。
伯顏帖木兒原本戲謔的神色漸漸凝固,那雙慣常譏諷的眼睛里,竟浮現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動容。
“原來如此。”
過了好一會兒,伯顏帖木兒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是臣小覷陛下了,陛下非但不是昏君,反倒是至情至性之人。”
朱祁鎮抬手輕拭鼻尖,指尖又不自覺地纏繞起垂落的發辮,“……所以你聽朕的準沒錯,叫門這事,非得去大同不可。”
這下伯顏帖木兒終于沒話說了,趕忙點頭道,“臣遵旨。”
朱祁鎮頓了一頓,帶著幾分刻意的漫不經心道,“爾等既已繳獲朕的全副鑾駕,那敕書所用的明黃箋紙,想必也在其中?”
伯顏帖木兒撫掌而笑,“確實都在,那些御用之物,臣等都好生收著呢。”
朱祁鎮唇角微揚,道,“甚好!甚好!那在啟程前往大同之前,朕要用這御用箋紙,親自給楊洪寫一道手詔。”
伯顏帖木兒這次竟未阻攔,反而傾身向前,眼中精光閃爍,“不知陛下欲書何旨?”
朱祁鎮知道瞞他不過,索性直言,“朕欲書,‘朕為國親征,不幸中道受挫,暫隨虜營以謀和議,爾等當固守疆土,勿啟邊釁,靜候朕歸’。”
伯顏帖木兒大笑,“妙!妙啊!陛下這是要明告朝廷,一不可另立新君,二不可擅起兵戈,三不許大臣趁機作亂,只待陛下‘安然回鑾’!”
“楊洪收到這御筆手詔,斷不敢私自扣留,定當快馬送入京師,若朝廷尚無易主之意,見此詔書當如獲至寶,而若已有另立新君之心,必會反咬這是‘虜營矯詔’!”
朱祁鎮淡淡道,“你倒是洞若觀火,就不怕朕另有所圖?”
伯顏帖木兒不慌不忙地豎起食指,“陛下此言差矣,這不是什么見不得光的陰謀,而是光明正大的陽謀!”
“既然陛下已知我瓦剌要攻打北京,這封手詔正好為也先太師爭取調兵遣將的時間,臣等求之不得,豈有阻攔之理?”
“詔書中‘暫隨虜營’這四個字,明擺著告訴天下人陛下還在,新君若是貿然登基,那就是謀朝篡位,我瓦剌就是‘奉天子以令諸侯’!”
“更何況,陛下既已明言議和之意,若朝廷執意另立新君,屆時新君主戰兵敗,這罪責自然與陛下毫不相干了。”
帳外狂風驟起,吹得牛皮大帳劇烈鼓蕩,將伯顏帖木兒的獰笑聲撕扯成支離破碎的殘響,在漆黑的草原夜色中久久回蕩,“所以臣一定會幫陛下送這詔書,讓滿朝文武、天下萬民,都清清楚楚知道陛下的圣意!”
朱祁鎮單手支頤,半是玩笑半是挑釁地回道,“朕早知你不會阻攔,盡管去送,其實朕寫這詔書的緣由簡單得很,朕就是不信,朕才被俘了短短數日,這滿朝文武與母后殿下,就真能狠心將朕棄如敝履了!”
“倘或朝中真有狼子野心之徒,見了朕這封親筆手詔,也該按捺不住,跳出來現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