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朱祁鎮冷靜下來了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059字
- 2025-04-08 23:59:00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徹底平靜了下來,經歷了最初的崩潰與哭喊,他內心積壓的情緒已如暴雨般傾瀉殆盡。
此刻的他仿佛退潮后的海灘,陷入了一種異樣的寧靜。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被綁架了,而是被拐賣了,這綽羅斯一族,根本就是個拐賣世家。
伯顏帖木兒仍在慷慨陳詞,“再者,細究此戰前因,不過是也先太師欲與黃金家族比高,為其子求娶大明公主以震懾諸部,當時明國千戶馬云、馬青、吳良等人私下許諾太師,更揚言要進獻美女?!?
“然因大明自詡天朝上國,吳良等人事后竟不敢上奏,也先太師遣使納聘,朝廷卻道詔無許姻意,令也先太師顏面盡失,這才以貢使受辱、婚約被毀為由,興兵南下。”
言及此處,他忽而話鋒一轉,道,“然區區公主何足道哉?豈及大明天子尊貴?臣家中幼妹正值芳齡,若陛下不棄,愿結秦晉之好,如此,臣與陛下便是一家人了?!?
伯顏帖木兒的手覆上了皇帝側臉,指尖在顴骨處曖昧地摩挲,“昔年漢武帝時,衛子夫入主椒房,衛青、霍去病便以外戚之身位列將相,一家子姐弟、舅甥,俱為武帝所用,然而武帝去世后,卻讓衛青、霍去病陪葬茂陵,反教衛皇后獨守空冢。”
“這便是圣天子變家為國,情深義重,若臣與陛下結為‘衛霍之誼’,瓦剌鐵騎便是陛下的私兵,這漠北的萬里疆土,便是我綽羅斯一族許嫁瓦剌公主的妝奩!”
“待陛下重歸紫禁城,土木堡之恥不過黃粱一夢!橫豎都是王振那閹奴蒙蔽圣聽,與您何干?屆時,只要陛下隨手誅殺幾個‘奸佞’,清洗朝堂,您照樣是百官稱頌的中興明君!”
伯顏帖木兒俯身湊近皇帝耳際,“陛下,臣已經將萬里河山都捧到您跟前了,您如何就不動心呢?”
袁彬跪伏在側,聽得肝膽俱顫,正欲冒死進諫,卻見皇帝忽地抬手,覆住伯顏帖木兒的掌背。
天子指尖在對方虎口繭上輕輕一刮,鳳眸斜睨,“可司馬遷說,衛霍二人乃是佞幸,卿今日要朕效仿漢武故事,莫非也是要學那狐媚惑主的手段了?”
伯顏帖木兒眸色驟深,“衛青七征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臣則是江山為聘,又何曾以色侍人?”
他反手扣住天子腕骨,氣息灼人,“不過若論‘惑主’,陛下此刻心跳如鼓,倒像是臣的罪證了?!?
帳外依舊電閃雷鳴,只是雨停了。
天地間只剩下雷聲,悶重而遲緩,像一頭困獸在云層深處翻滾低吼。
閃電不再被雨幕遮擋,每一次劈落都格外刺目,將荒野照得慘白,又驟然熄滅,留下更深的黑暗。
干燥的風卷著沙塵,從帳幕的縫隙鉆進來,帶著焦灼的土腥氣。
帳內火盆微微搖晃,炭火明明暗暗,影子在帳壁上扭曲、拉長,又倏忽收縮。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壓抑的顫音,“朕心跳得快,是因為想到明日……”
他的目光掃過銅鏡里自己辮發左衽的模樣,又觸電般避開,袖中的手死死掐住大腿才勉強維持住聲線的平穩,“……明日還要被你押著去城下叫門受辱,身著胡服得被你用鐵鏈拴在鑾駕上,任由萬千將士恥笑,這才情不自禁……”
伯顏帖木兒一聽,就知道朱祁鎮這是在轉念之間便拒絕了自己的“大計”,方才還帶著幾分戲謔的笑意瞬間凝固在唇角。
“呵呵……”
一聲冷笑從鼻腔里哼出,他放開皇帝的手腕,轉而慢條斯理地拾起那根方才為朱祁鎮精心編織的發辮,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辮梢的松石墜子。
那枚天青色的松石在他指間轉動,映著跳動的炭火,在帳幕上投出幽藍的鬼影,“陛下這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手心一抖,那松石墜子便帶著破空之聲狠狠地甩到了朱祁鎮的臉上,“啪”的一聲脆響,在帝王蒼白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紅痕,“你們漢人不是最講究‘君子正衣冠’?”
“臣親自伺候陛下梳發更衣,陛下若是嫌棄臣,不領臣的這份情,明日大可以散發赤身地去坐鑾駕?!?
朱祁鎮素來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面頰挨了這猝不及防的一記甩打,頓時火辣辣得疼,他本能地抬手捂住臉。
伯顏帖木兒卻不肯就此罷休,只見他獰笑著一勾手,又纏繞起朱祁鎮的發辮,松石墜子在他掌中晃出一道冷光。
“聽聞昔年西晉八王之亂時,漢趙軍攻破洛陽,晉懷帝司馬熾被漢趙所俘,那漢趙武帝劉聰本為匈奴人,不諳中原禮數,竟在宴席上命司馬熾換上奴仆所穿的青衣,為滿堂賓客執壺斟酒?!?
他猛地收緊手指,一把攥住皇帝的發辮狠狠一拽,扯得朱祁鎮吃痛著悶哼一聲,不得不仰起頭來。
伯顏帖木兒欣賞著皇帝痛苦的表情,繼續不緊不慢地道,“當時那些西晉舊臣眼見自家君父被那匈奴皇帝當眾呼來喝去,青衣斟酒,竟當場悲憤填膺,痛哭流涕,泣不成聲,正所謂,‘君憂臣勞,君辱臣死’,莫過于此。”
伯顏帖木兒手中力道又狠了幾分,迫使朱祁鎮仰頭對視,“既然陛下與楊洪君臣相得,兩不相疑,那若是楊洪得知,他的天子赤條條地被縛于鑾駕之上,在宣府城門前招搖過市,不知會作何感想?”
“這一次叫門,楊洪可以裝聾作啞,但十次呢?百次呢?若是陛下在九邊將士面前日日受辱,難道他楊洪還能無動于衷嗎?”
伯顏帖木兒的聲音忽然溫柔得可怕,“陛下既然瞧不上我瓦剌鐵騎甘為犬馬,那楊洪這樣的忠臣,想必一定能體會陛下的難處。”
朱祁鎮被他拽得頭皮發麻,發絲根根繃緊,一張白皙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
他死死咬住下唇,齒間幾乎滲出血絲,卻硬是不肯泄出一聲痛呼。
眼角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眼眶卻不受控制地紅了,淚水在眼底打轉,又被生生憋回去。
可伯顏帖木兒的手勁越發狠戾,發根仿佛要被連根拔起,皇帝被迫仰著臉,脖頸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線,屈辱與憤怒在胸腔里翻攪,燒得他渾身發抖。
偏偏那雙眼睛仍不甘示弱地瞪著伯顏帖木兒,像是要把眼前人的模樣烙進骨髓里。
“折中……咱們折個中……”
朱祁鎮咽了口唾沫,強壓下翻涌的情緒道,“朕于楊洪,素有知遇之恩,昔年兵部尚書王驥巡邊,言邊軍怯戰乏訓,滿朝竟無一人可當練兵之任,于是薦舉楊洪?!?
“朕親筆下詔,破格擢楊洪為游擊將軍,許他自開平、獨石募兵訓馬,一步步升至都指揮僉事?!?
“彼時前朝宿將已凋零殆盡,唯楊洪一人敢戰善謀,故而朕信他之才,念他之忠,五百殘兵,朕給他補足建制,朝臣彈劾,朕為他擋下非議?!?
“刑部尚書魏源督邊時,杜衡那廝竟敢構陷楊洪!是朕明察秋毫,將杜衡貶去了廣西,還有李謙那個畏敵如虎的老匹夫,他屢屢與楊洪掣肘,處處與楊洪作對,是朕不問流言,直接讓楊洪取而代之!”
皇帝說到此處,忽然慘笑一聲,“楊洪獨自守邊后,西涼亭擊兀良哈、延綏破敵之功,皆由他一手建下。”
“正統九年那一戰,楊洪擊退兀良哈后,朕賞了將士近萬人,他卻偏偏請賜旗牌,朕沒給,于是他干脆私制令箭,科道因此彈劾他僭越專擅,朕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頭皮的劇痛讓朱祁鎮的話語支離破碎,卻仍執拗地將話語一字字擠出牙縫,“所以……所以無論你押著朕去叫門多少次,十次、百次,哪怕千次、萬次,楊洪也絕不會開門!”
“因為宣府是朕托付給他的,該守該棄,他自有分寸,但若是朕一去再去,一次次被擋在城外,豈不是讓天下人看盡笑話?
“到頭來,不過是徒耗心力、自取其辱,倒不如……換個地方叫門?!?
伯顏帖木兒的手仍攥著朱祁鎮的發辮,力道卻漸漸松了。
他俯身逼近,他的目光緊緊鎖在朱祁鎮臉上,像是要從這位大明天子的瞳孔里看出點什么來。
可他看到的不是喪家之犬的惶惑,而是困獸猶斗的清醒,固執得近乎可笑,卻也頑強得令人惱怒。
良久,伯顏帖木兒忽然嗤地一笑,手指一松,發辮滑落,隨即抬手拍了拍朱祁鎮的肩頭,“這就對了嘛?!?
他語氣輕快,卻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涼意,“大明的九邊守將分別是個什么脾性,沒有誰比陛下更清楚了,您讓三分,臣退三步,這盤死棋才能走活。”
他瞇了瞇眼,嘴角一挑,“陛下若早這般明白,又何必吃這些苦頭?可叫臣好生心疼呢!”
朱祁鎮沒有接話,只是抬手將自己被扯亂的發辮理順,他的動作從容不迫,仿佛方才被拽扯、羞辱的不是他。
銅鏡中映出的側臉平靜得可怕,那是一種被千百次朝堂博弈磨礪出的、近乎殘忍的克制。
伯顏帖木兒終于離開了皇帝身后,緩步踱回虎皮椅前,衣袍翻卷間已悠然落座,他仰身陷進毛色油亮的獸皮中,拎起桌上的酒壺仰首飲了一口馬奶酒。
待放下酒壺,那雙鷹目已彎成新月,“既然宣府是鐵了心得不開門,不知陛下還想去何處叫門呢?”
朱祁鎮眼簾微抬,薄唇輕啟,擲地有聲地吐出二字,“大同。”
伯顏帖木兒眉峰一挑,皮笑肉不笑地追問道,“哦?臣愿聞其詳?!?
朱祁鎮長嘆一聲,眉宇間盡是憂慮與不甘,“大同守備空虛,你豈能不知?朕此番之所以執意親征,正是因為大同連戰連敗,邊關已至存亡之際!”
“七月十一日,也先太師率軍進攻大同,右參將吳浩于貓兒莊迎敵,竟至全軍覆沒,兵敗戰死?!?
“繼而是七月十五日,陽和口一戰,大同總督宋瑛、駙馬都尉井源、總兵官朱冕接連敗亡,左參將都督石亨雖僥幸逃回,卻也身負重傷,鎮守太監郭敬竟藏身草叢才得以活命?!?
他沉默片刻,似在平復心緒,語氣中帶著深深的疲憊與自嘲,“后來朕率軍親征,八月一日抵達大同,次日便急命廣寧伯劉安為大同總兵官,都督僉事郭登為大同參將,降失機參將石亨為為事官,令其戴罪募兵,以觀后效。”
“可誰曾想,朕剛至大同,平鄉伯陳懷便出師不利,再敗于也先太師之手,王振這才慌了神,勸說朕回北京,回師之時,郭登建議朕繞紫荊關而返,曹鼐、張益也都如此力諫,哪知王振卻強令大軍折返故道……”
朱祁鎮闔上雙目,眼前又浮現出那支潰不成軍的隊伍在漫天黃沙中倉皇撤退的景象,瓦剌鐵騎如黑云壓城般席卷而來,馬蹄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他抬手按住隱隱作痛的眉心,“朕親率五十萬王師北征,竟落得如此境地!若當初早聽郭登之言,何至于此?這般想來,郭登能直言進諫,必是忠貞之士?!?
“再說廣寧伯劉安,他是已故廣寧伯劉榮的第三子,劉榮死后,本該由長子劉湍襲爵,奈何劉湍膝下無子,按制應由二弟劉淮之子劉瓘承襲,偏生劉瓘又年幼,最終是朕特旨,準他借襲爵位?!?
皇帝睜開眼,“還有,正統四年,都察院曾上奏,劉安與諸多勛臣、都督私受賄賂,縱容部曲橫行不法,朕念其初犯,又顧念其父劉榮的功勛,特予寬赦?!?
“到了正統九年,言官再度彈劾他隱占軍士、輸納月錢,朕卻再次網開一面,不僅未加懲處,反而擢升其職,委以重任,如此皇恩浩蕩,他劉安若敢背棄于朕,簡直天理難容!”
說到此處,朱祁鎮神色稍霽,“加上大同連番戰敗,守軍早已精疲力竭,士氣渙散,若朕此時親臨城下,以郭登之忠、劉安之愧,豈能閉門不納?又豈敢置天子于險境而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