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祁忙于梳理郕王府錯綜復雜的人事脈絡之際,千里之外的宣府城外,明英宗朱祁鎮正在漫天黃沙中一籌莫展。
夜色如墨,朔風怒號。
朱祁鎮瘦削的身軀被牢牢地裹在一條厚重的羊毛毯子里,粗糲的羊毛摩擦著他單薄的中衣領口,在脖頸處留下一片刺癢的紅痕。
毯子邊緣的流蘇在風中狂亂舞動,時不時抽打在他蒼白的面頰上,他整個人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卻仍固執地挺直脊背,望向遠處宣府城頭搖曳的火光。
伯顏帖木兒鐵塔般的身軀緊貼在他身后,粗壯的雙臂如枷鎖般箍住這位年輕皇帝的腰身,沉重的呼吸噴吐在皇帝凌亂的發間,隔著羊毛毯子都能感受到其硌人的力道。
每當朱祁鎮因寒風或激動而前傾時,伯顏帖木兒就會立即收緊臂膀,將大明皇帝牢牢地按回自己懷中。
在他們身后,數十名全副武裝的瓦剌騎兵呈扇形排開,將二人團團圍住,為首的瓦剌人手持火把,跳動的火光在眾人鐵青的盔甲上投下猙獰的陰影。
偶有戰馬不安地踏動鐵蹄,與凍土相擊發出“噠噠噠”的聲響,更添幾分肅殺之氣。
“陛下不要害怕。”
伯顏帖木兒的聲音低沉如悶雷,帶著草原人特有的粗糲,他敏銳地察覺到懷中人身體的僵硬,手臂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待一會兒進了宣府,陛下就安全了。”
身后的瓦剌武士們見狀,不約而同地向前壓了半步,鐵甲摩擦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戰馬噴出的白氣在寒夜中凝成一片霧墻。
朱祁鎮卻恍若未覺。
他干裂的嘴唇不自覺地翕動著,夜風卷著黃沙掠過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他卻連眨都不眨一下,仿佛要用目光在宣府厚重的城墻上燒出一個洞來。
袁彬單騎突出,在距宣府城墻百步之遙處策馬而立。
他深吸一口凜冽的寒氣,胸腔劇烈起伏,突然爆發出雷霆般的吼聲:
“大明皇帝圣旨到——!”
這一聲如霹靂炸響,驚得城頭火把劇烈搖晃。
袁彬氣沉丹田,聲如洪鐘。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著左都督、鎮朔將軍、宣府總兵官楊洪,都督同知朱謙,宣府參將紀廣,右副都御史、宣府巡撫羅亨信,即刻開啟城門,跪迎圣駕!”
余音在城墻間來回激蕩,驚起棲鴉無數,那些黑羽的鳥兒撲棱棱飛向夜空,在月光下劃出凌亂的軌跡。
城頭守軍頓時騷動起來。
火把光點急促移動,隱約傳來將官厲聲喝令和鐵甲碰撞之聲。
突然,垛口處齊刷刷探出一排黑洞洞的銃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砰!”
“砰!”
“砰!”
……
數聲震耳欲聾的銃響劃破夜空,鉛彈呼嘯著從袁彬頭頂掠過。
他胯下戰馬受驚,前蹄高高揚起,險些將他掀落馬下。
硝煙在城頭彌漫開來,刺鼻的火藥味隨風飄散。
“大膽!”
袁彬死死勒住韁繩,朝城墻怒吼道,“爾等安敢對天使動武?!”
城上傳來一個冷硬的聲音,“夜半詐稱圣旨,分明是瓦剌奸計!弓箭手準備——”
數點火把的映照下,城垛后的弓弩手已經就位,寒光閃閃的箭鏃對準了城下。
袁彬臉色鐵青,握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卻不得不調轉馬頭暫避鋒芒。
伯顏帖木兒乃也先胞弟,其母正是當年被脫懽從邊關擄走的蘇州漢女敏答失力。
這位來自江南水鄉的女子不僅為脫懽誕下了六子三女,更將漢家文化深深浸潤進了瓦剌貴族的骨血之中。
因而當城頭明軍的喝問聲傳來時,伯顏帖木兒的嘴角立即泛起了一絲冷笑,他自幼在母親吳儂軟語的熏陶下長大,不僅精通官話,就連蘇州方言都能說得字正腔圓,何須通事傳譯?
眼見袁彬鎩羽而歸,伯顏帖木兒虬結的濃眉驟然緊蹙,鷹目中寒光乍現,“明人好大的狗膽!”
他忽然一把扯下朱祁鎮身上的羊毛毯子,露出皇帝單薄的中衣,這個動作太過粗暴,以至于朱祁鎮一個踉蹌,險些從馬背上滑落。
“陛下可看清楚了?”
伯顏帖木兒俯身在朱祁鎮耳邊低語,熱氣噴在皇帝冰涼的耳廓上,“您大明的忠臣良將,必得親眼見到真龍天子才肯開門啊。”
說罷,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如離弦之箭般沖出。
朱祁鎮猝不及防,單薄的身子猛地往后仰去,卻被伯顏帖木兒鐵鉗般的手掌死死扣住,力道大得讓皇帝不由吃痛皺眉。
身后數十余名瓦剌鐵騎見狀立即策馬跟上,鐵甲碰撞聲如雷霆滾動。
戰馬鐵蹄踏碎凍土的聲音又一次地驚動了城頭守軍。
伯顏帖木兒在距城墻五十步處猛然勒馬,戰馬前蹄揚起,濺起的黃沙紛紛揚揚落在朱祁鎮蒼白的臉上。
“開門!開門!”
隨著他們逼近城墻,月光清晰地照出朱祁鎮的面容,伯顏帖木兒為了讓城上的守軍能看得更清楚,伸出粗糙的大手鉗住天子下巴,強迫他抬頭面向城墻。
“爾等皇帝在此,還不速速開門跪迎?”
朱祁鎮被迫仰著頭,凌亂的發絲在城頭火把照耀下纖毫畢現,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發不出聲音。
城上逐漸傳來守軍們急促的爭論聲,但城門依然紋絲不動,數十名弓箭手依然張弓搭箭,弓弦繃緊的“吱嘎”聲此起彼伏,好似隨時都能萬箭齊發。
伯顏帖木兒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眼中殺意漸濃。
突然,他猛地扯開朱祁鎮的中衣前襟,跳動的火光下,只見大明天子瘦削的鎖骨處布滿青紫淤痕,簡直堪稱觸目驚心。
“爾等看清楚了!這就是爾等日日跪拜的圣天子!”
伯顏帖木兒義正辭嚴地高喊,“本帥奉也先太師之命,護送大明天子還朝!”
“爾等不思迎駕,反以刀兵相向,這是要造反嗎?“
伯顏帖木兒繼續高喊,手上卻暗中發力,掐得朱祁鎮痛苦地蹙起眉頭,顯然,伯顏帖木兒是既要羞辱大明皇帝,又要用君臣大義逼迫守軍就范。
“爾等不開城門恭迎圣駕,已是大不敬之罪!若敢放箭,就是謀逆弒君,更是誅九族的大罪!”
城垛后的弓箭手們被伯顏帖木兒這一番呵斥震得手足無措,緊繃的弓弦漸漸松弛下來,一支支羽箭緩緩垂下箭鏃,卻仍警惕地指向城下。
守軍們亦是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幾個年輕士卒甚至下意識后退了半步。
僵持片刻,城樓陰影處轉出一位身著山文甲的將領,他抬手做了個收勢,弓箭手們如蒙大赦般紛紛撤箭退下。
那將領扶著垛口探身,聲音亦是洪亮,“夜禁已至,城門落鑰!”
他刻意避開“陛下”二字,言辭恭謹卻透著疏離,“這宣府一兵一卒皆屬朝廷,鎮朔將軍(指楊洪)出巡未歸,末將等區區守將,豈敢擅專?”
他頓了一頓,抬頭望了望天色,又朝城下拱手道,“今日實在太晚,眼看著天就要下雨,還請也先太師過幾日再來,屆時鎮朔將軍回城,定當備好酒席相迎。”
話音未落,城頭突然響起急促的梆子聲,只見雉堞間人影綽綽,隱約可見刀槍林立。
那將領說完便退回陰影中,只剩下火把在夜風中明滅不定,照得城墻磚石忽明忽暗。
伯顏帖木兒仍不死心,抓著朱祁鎮在城下反復叫罵。
陰云漸聚,不多時竟果真飄起雨來。
伯顏帖木兒見城頭無人應答,眼中怒火更甚,他一把揪起朱祁鎮的頭發,惡狠狠地命令道,“陛下!您倒是說句話啊!”
雨水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打濕了朱祁鎮凌亂的發絲,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與冷汗混在一處。
伯顏帖木兒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愈發猙獰,“告訴這些亂臣賊子,您是誰?”
回應他的只有雨打城墻的沙沙聲。
守軍早已撤下,連火把都熄滅了,整個宣府城墻如同一堵沉默的巨獸,在雨中巋然不動。
伯顏帖木兒又連續喊了三遍,聲音一次比一次嘶啞,雨水浸透了他的鎧甲,順著鐵片縫隙滲入內襯。
朱祁鎮在他手中不住發抖,單薄的中衣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更添幾分狼狽。
“好!好得很!”
伯顏帖木兒眼見這出戲無人喝彩,終于暴怒,他狠狠啐了一口,猛地調轉馬頭,雨水順著他的鐵盔檐滴落,在臉上劃出猙獰的水痕,“回營!”
馬蹄踏過泥濘的地面,濺起混著雨水和泥土的水花,朱祁鎮被顛簸得東倒西歪,卻始終緊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伯顏帖木兒一路上罵罵咧咧,聲音淹沒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
回到營帳前,伯顏帖木兒粗暴地將朱祁鎮拽下馬背,皇帝一個踉蹌跪倒在泥水里,又被粗暴地拖起。
大帳掀開,一股混雜著陳年羊脂與皮革腥膻的熱浪撲面而來。
朱祁鎮趔趔趄趄地跌入帳內,濕透的素白中衣緊貼肌膚,在炭火映照下幾乎透明,清晰可見根根凸起的肋骨。
他雙臂緊抱胸前,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發梢滴落的水珠在羊毛氈毯上洇開一片深色痕跡。
“萬歲爺辛苦了。”
一道熟悉的尖細嗓音自帳門處傳來,只見一個宦官捧著疊靛青色瓦剌服飾緩步而來,羊皮袍子的左衽樣式格外刺目。
這個曾經在乾清宮連呼吸都要屏住的奴才,此刻雖仍堆著滿臉諂笑,眼角卻泄出幾分掩不住的輕蔑與得意,“奴婢伺候您更衣……”
“滾開!滾開!”
朱祁鎮猛地往后一縮,濕漉漉的袖子甩在那宦官臉上,“朕……朕不用你這背主求榮的閹奴伺候!”
那宦官臉上的諂笑驟然凝固,眼角抽搐幾下,突然扯著嗓子干嚎起來,“萬歲爺這話可是要了奴婢的命啊!”
他假意抹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枯枝般的手指卻陡然一緊,竟是要強行扒下朱祁鎮身上僅存的那一件中衣。
“放肆!”
朱祁鎮奮力掙扎,濕透的衣袖在撕扯中乍然裂開,“朕寧死不穿胡服!”
那宦官陰笑著逼近,干瘦的指節猶如鷹爪擒住獵物般扯住皇帝的衣襟,“奴婢這也是為了您好……”
糾纏間不知是誰一腳踢翻了炭盆,燒紅的炭塊從翻倒的炭盆中滾出,在羊毛氈毯上烙出焦黑的痕跡。
“陛下今日真是好大的火氣!”
伯顏帖木兒的聲音裹挾著雨水的腥氣從帳門傳來,他掀簾而入,鐵甲上未干的雨水隨著步伐淅瀝落下,每一步都在氈毯上踏出深陷的腳印。
“臣與喜寧公公皆是一片忠心,陛下怎么就不領情?”
喜寧一見伯顏帖木兒進帳,立刻松開撕扯朱祁鎮衣襟的手,佝僂著腰退到一旁。
朱祁鎮蜷縮在一片狼藉的氈毯上,瘦削的脊背劇烈起伏著,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引起的戰栗,像極了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沼的鳳凰。
伯顏帖木兒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帳中的虎皮椅上,鐵甲與皮革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陛下既然不愿穿衣服,那不穿也罷。”
他慢條斯理地摘下鐵護腕,眼中閃爍著戲謔的光芒,“陛下乃九五之尊,這點兒小事難道還不能自己做主?”
喜寧眼皮一跳,忙不迭上前道,“自然,自然,萬歲爺想怎樣就怎樣,可是這塞外深秋時節……”
“無妨!”
伯顏帖木兒故意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狎昵道,“塞外夜里天寒,陛下可與臣同榻而眠,臣這身板,可比炭盆暖和多了,陛下就算什么都不穿,那也是凍不著的。”
朱祁鎮面白如紙,十指深深陷入地毯,將上好的羊毛揪得根根斷裂。
喜寧縮在角落,用袖口掩著上揚的嘴角,眼珠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活像只偷油的老鼠。
伯顏帖木兒已旁若無人地解起了臂甲,鐵片相撞的鏗鏘聲在密閉的營帳內格外刺耳。
“怎么?”
伯顏帖木兒突然抬頭,鷹隼般的目光慢條斯理地剮過朱祁鎮裸露的肩頸,“還是陛下覺得,臣這張粗陋的床榻,配不上您這正統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