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的面色幾經變幻,先是慘白如宣紙,連唇色都褪盡了,繼而鐵青似寒鐵,額角青筋暴起,最后漲紅如染血,連耳根都泛起不正常的赤色。
“嗤啦——”
一聲裂帛脆響驟然劃破帳內寂靜。
朱祁鎮突然抬手扯開濕透的中衣,三下五除二地脫下,緊接著,他又飛快地套上那件靛青色羊皮胡服,左衽衣襟歪斜地交疊著,腰間綴著的狼牙骨飾隨著他劇烈的動作嘩啦作響,發出令人齒冷的咔嗒聲。
“好!好!”
伯顏帖木兒撫掌大笑,鐵甲隨著他的笑聲錚錚作響,他起身繞著朱祁鎮轉了一圈,突然伸手拍了拍皇帝的臉頰,“陛下穿這一身,比與臣在土木堡初見時還要精神百倍。”
他故意湊近打量,粗糙的手指拂過左衽衣襟上的縫線,“瞧瞧!多合身!下次再去叫門,陛下就這樣去見您的子民,讓他們都看看,這大明天子如今是何等英姿!”
說著突然抬腿,鐵靴帶著千鈞之力,“咣當”一聲將翻倒的炭盆踹正,炭盆在地上轉了幾圈才堪堪停住,濺起的火星在空中劃出猩紅的弧線。
“喜寧!”
伯顏帖木兒厲聲喝道,“還不把陛下的舊衣裳處理了?”
喜寧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枯爪般的手指撿起那件殘破的中衣,毫不猶豫地丟進了炭盆里。
浸透雨水的綢緞沉重地墜著,落在火炭上時發出“嗤”的一記聲響,繼而突然被火舌舔舐,“轟”地燃起一人高的烈焰。
朱祁鎮瞳孔驟縮,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瘋狂跳動,那件象征天子尊嚴的中衣漸漸蜷曲,從素白被吞噬成了焦黑,最后化作了幾片輕飄飄的灰燼。
喜寧佝僂著腰,盡職盡責得將最后一片未燃盡的衣角用鐵鉗按進火中,那些灰燼便隨著熱氣盤旋上升,霧騰騰地粘在了朱祁鎮嶄新的胡服肩頭。
不多時,宵夜端上來了,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湯和幾張粗糲的胡餅,羊湯上飄著幾星油花,沒有一絲蔥姜調味,腥膻之氣直沖鼻端。
喜寧仍然盡他當奴婢的本分,他熟練地舀了一碗湯,雙手捧著粗陶碗,膝蓋著地挪到朱祁鎮跟前,“萬歲爺,您都快三天水米未進了。”
他刻意擺出在乾清宮伺候御膳時的姿態,連聲調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好像朱祁鎮依舊是那個日理萬機的皇帝,“再這么折騰下去,就是鐵打的身子都熬不住啊。”
“奴婢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就算是為了大明江山,您也要顧惜龍體啊!”
朱祁鎮端坐在矮案前,他盯著湯碗里漂浮的油星看了一會兒,突然,他猛地一揚手。
“嘩啦!”
湯碗應聲而翻,滾燙的羊湯盡數潑在喜寧手上。
喜寧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捧著紅腫的手在原地直跳腳。
粗陶碗在地上骨碌碌轉了幾圈,最終撞在伯顏帖木兒的鐵靴上,碎成兩了半。
伯顏帖木兒卻恍若未聞般自顧自地撕扯著手中的羊腿,油脂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滴在氈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他三兩口吞下一整張胡餅,又仰頭灌下半壺馬奶酒,這才抹了抹嘴,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朱祁鎮,“陛下這是要效仿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最后餓死在首陽山以全節義嗎?”
他嗤笑一聲,將啃得精光的羊骨扔到帳外,驚起一陣犬吠,“可惜啊!這回我們出征帶的肉干,夠喂您到明年開春!”
伯顏帖木兒沖著朱祁鎮故意舔了舔沾滿油脂的手指,“下次叫門時,陛下要是餓暈過去,臣就當著大明守軍的面,把肉干嚼爛了,這樣一口一口得嘴對嘴渡給您。”
他做了個下流的吞咽動作,“讓您的那些忠臣良將們都仔細看看,他們的圣天子,是怎么被瓦剌人摟在懷里喂食的。”
帳內炭火噼啪作響,喜寧捂著被燙紅的手背,嘴角卻止不住地抽搐上揚。
朱祁鎮渾身發抖,蒼白的嘴唇顫了又顫,偏偏他教養極好,一時之間竟連句粗鄙的罵辭都擠不出來,只能顫巍巍地伸手指著伯顏帖木兒,指尖在空中劃出無力的弧度。
伯顏帖木兒見狀,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他隨手將喝剩的半壺馬奶酒推到朱祁鎮面前,渾濁的酒液在壺中晃蕩著,濺出幾滴在案幾上。
“陛下還是用些吧。”
伯顏帖木兒伸過手,輕而易舉地扣住朱祁鎮那纖細的腕子,將它按到案上,“您方才連喜寧這樣的閹人都推不開,還妄想能逃出臣的手掌心?”
話音未落,朱祁鎮突然抓起案上一張冷硬胡餅,狠狠塞入口中。
他咬得那樣用力,羊皮袍子下的肩胛骨都跟著聳動,仿佛要將滿腔恨意都嚼碎在這粗糙的餅里。
羊油的腥膻在齒間彌漫,他卻硬是梗著脖子,將這口帶著屈辱的食物咽了下去。
火光映照下,他眼底翻涌著晦暗不明的情緒,像是淬了毒的焰。
“這才像話!”
伯顏帖木兒響亮地拍了下案幾,震得碗里的羊湯泛起漣漪。
他慢條斯理地捧起自己面前那碗已經放溫了的湯,咂著嘴喝得嘖嘖有聲,“陛下先前尋死覓活的,糟踐的不還是自己的身子?”
朱祁鎮攥著胡餅的手指驟然收緊,骨節發出“咔”的一聲脆響,粗糲的餅渣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伯顏帖木兒卻已喝盡了湯,搖頭晃腦地哼起了一首江南小調,粗獷的草原嗓音咿咿呀呀唱出的是地道的吳儂軟語,“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個打,不敢欺——”
他唱到動情處,突然一把攬過朱祁鎮的肩膀,“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
兩人糾纏的身影投在氈壁上,伯顏帖木兒最后一句唱得格外輕柔,“罷罷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喜寧趁機又給朱祁鎮盛了碗湯,這次卻不敢靠近,只遠遠放在案角。
喜寧原就是蒙古人,因通曉蒙漢雙語獲朱祁鎮寵幸,正統初年還出任過外交使臣,此刻卻對伯顏帖木兒唱的吳語小調一頭霧水。
畢竟那軟糯的吳儂軟語,與鏗鏘的蒙古語、板正的北地官話的發音都相去甚遠,若非自幼在江南長大,是絕計聽不懂的。
喜寧偷眼瞥向朱祁鎮,只見皇帝面色陰沉如鐵,對伯顏帖木兒的咿呀唱腔充耳不聞,只是機械地啃著手中的胡餅。
他不禁便暗自揣度,這位自幼長在紫禁城深宮的君王,怕是連秦淮河畔的絲竹都未曾耳聞,更遑論這等市井巷陌的纏綿小調了。
說不定伯顏帖木兒那生澀扭曲的吳語唱腔在皇帝聽來,大約就跟草原上的狼嚎沒什么兩樣。
但是喜寧可以斷定,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伯顏帖木兒從未對朱祁鎮起過殺心。
他想要朱祁鎮活下去,這一點毋庸置疑。
喜寧不由得回憶起自己與朱祁鎮初遇伯顏帖木兒的情景。
那時,明軍在土木堡大敗,尸橫遍野,烽煙未散。
皇帝見敗局已定,便默然下馬,面向南方盤膝而坐,唯有自己這么一個宦官侍立在側。
一名瓦剌士兵上前,伸手便去扯皇帝的衣甲,皇帝神色不變,冷然拒絕。
那瓦剌士兵臉色一沉,正欲發難,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的兄長一把攔住了他,低聲提醒道,“此人舉止不同于常人,必非尋常之輩。”
于是這兩名瓦剌士兵便將自己與皇帝一路押至雷家站,帶到了也先的六弟賽刊王面前。
朱祁鎮那時還算鎮定,一見賽刊王便知他不是普通瓦剌人,當即問道,“你是也先?還是伯顏帖木兒?抑或賽刊王?還是大同王?”
賽刊王聞言,面露驚愕,當即轉身奔赴也先大營,急忙匯報道,“我部下擒獲一人,言行舉止極為不凡,莫非是大明天子?”
也先心生疑慮,為求謹慎,便召來曾出使過大明的兩名使者來辨認,二人見到朱祁鎮后,皆大驚失色,確認那就是皇帝。
也先大喜,不禁仰天而嘆道,“我常向天祈禱,愿大元一統天下,今日竟有如此天賜之勝!”
接著,也先便向部下征求意見,詢問該如何處置朱祁鎮。
這時,一名名叫乃公的瓦剌人拔地而起,大聲疾呼,“上天將仇人賜予我們,為何不就此殺了他?”
就在這性命攸關之際,伯顏帖木兒站了出來,他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住口!”
隨即他一個箭步上前,掄圓了臂膀,抬手就是一記耳光甩去,將那乃公抽翻在地,又狠狠冷喝道,“滾!”
待乃公連滾帶爬地出了大帳后,伯顏帖木兒環視眾人,開始了他那番令喜寧記憶猶新的即興演講,“兩軍交戰,生死本是尋常,或斃于刀鋒,或亡于馬蹄,或歿于亂箭,這本是戰士的宿命。”
“然此人歷經土木堡血戰,既未傷于刀兵,亦未損于亂軍,面對那顏(對也先的稱呼,意為大人)與我等時,神色自若,不卑不亢,此等氣度,豈是常人所能及?”
“何況我等世代受大明恩澤,享其厚賜,今日天意雖使其蒙塵,卻未奪其性命,若我等逆天而行,弒殺天子,豈非自絕于天地?”
“若那顏能遣使告知中國,護送大明天子安然還朝,那顏定將名垂青史,為萬世好男子!”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稱是,覺得伯顏帖木兒言之有理。
于是也先最終下令,將朱祁鎮送往伯顏帖木兒麾下,命其親自保護。
可以說,若非伯顏帖木兒那番振聾發聵的慷慨陳詞,朱祁鎮早已命喪黃泉。
正是這位也先胞弟力排眾議,才保住了大明天子的性命,自然,同時也保住了他喜寧在瓦剌大顯身手的機會。
只是喜寧萬萬沒想到,伯顏帖木兒口中的“護送大明天子安然還朝”,竟是這般“護送”法兒。
那所謂的“保護”,實則是將九五之尊囚于股掌之間,日夜派人監視,動輒呵斥羞辱,連最基本的尊嚴都不予保留。
恐怕在朱祁鎮眼中,伯顏帖木兒這般“厚待”,簡直比千刀萬剮更令人痛不欲生。
待吃罷了夜宵,喜寧端著銅盆進來,伺候二人凈手潔面。
伯顏帖木兒忽然盯著朱祁鎮亂蓬蓬的發髻直瞧,眼里閃著促狹的光,“陛下這頭發,活像被羊羔啃過的草垛子。”
他伸手撩起一縷打結的青絲,在指間捻了捻,“不如讓臣給陛下換個發式?我們蒙古男人最時興的是‘婆焦’頭——”
伯顏帖木兒一面說著,一面比劃著在皇帝的頭頂虛劃了一圈,“這種發式是把頂心頭發統統剃光,只留兩鬢和前額這幾綹,再編成小辮兒垂下來。”
這下不等朱祁鎮反應,喜寧手中的銅盆先“咣當”一聲砸在地上,“不可!不可!”
他撲通跪地,生怕朱祁鎮受此大辱后,一個想不開,半夜里就懸梁自盡了,那將來用大明天子來要挾大明的計劃就全盤盡毀了,“這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知道!知道!漢人最講究這個。”
伯顏帖木兒嬉皮笑臉地擺擺手,“不然咱們就折個中?既然陛下定然不愿剃發,那就跟我們蒙古女人一樣,只編辮子不剃頭,如何?”
朱祁鎮的目光在帳內游移不定,先是落在跪伏在地的喜寧身上,又轉向虎視眈眈的伯顏帖木兒。
帳外驟雨傾盆,雷聲轟鳴,每一聲炸雷都像是在宣告他此刻的窮途末路,閃電的冷光透過帳幕,在伯顏帖木兒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伯顏帖木兒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那笑容像極了圍獵的狼王看著陷入絕境的獵物,透著一股子志在必得的狡黠與篤定。
“陛下若是肯乖乖讓臣為您編辮子呢,您的這頭青絲便能完好無損,來日回鑾時,照樣能隨時恢復漢家天子的威儀。”
他笑嘻嘻地威脅道,“但若是真剃了頭,這頭發想要再長回來,可就得等上個一年半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