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以攻為守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025字
- 2025-03-28 23:59:00
張祁瞬間洞悉了于謙的勸說策略。
他這一招屬于以退為進。
先刻意夸大瓦剌軍力,將其描繪得如同皇太極時期的八旗鐵騎般勢不可擋,仿佛隨時可能揮師南下,直搗京師。
如此一來,孫太后“割地賠款,贖回皇帝”的幻想便被當場撕得粉碎。
這其中的道理再明白不過。
試想,若此事發生在明末,無論是努爾哈赤俘獲天啟皇帝,還是皇太極生擒崇禎皇帝,這兩位志在問鼎中原的滿清雄主,豈會為了些許金銀財帛、幾座邊陲小城就輕易放歸大明皇帝?
于謙已經點明了,也先志在光復蒙元版圖,其圖謀的從來不是蠅頭小利,而是逐鹿天下的宏圖霸業。
世間確有這樣一種綁匪,他們不為金銀折腰,只認手中的籌碼。
當他們手中人質的價值遠超金銀財寶時,再豐厚的贖金也再無意義。
那么,到了這時,孫太后自然已不由自主地將明英宗的處境,與當年宋欽宗被金國俘虜的境遇聯系在了一起。
于謙的“主戰之議”便水到渠成了。
畢竟那些是戰是和的利害關系,早在奉天殿朝議之時,就已被張祁剖析得淋漓盡致。
此刻于謙只需祭出最關鍵的一著,向孫太后立下“必保圣躬無虞”的軍令狀。
而關于這一點,于謙手里也有一張王牌可作為立論根基,那就是黃金家族血統在蒙古政治生態中不可撼動的神圣性。
這一血統論猶如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高懸于也先頭頂,這位權傾漠北的梟雄雖能以太師之名攝政,卻因非黃金家族出身的原罪,始終被排斥在汗位傳承的法統之外。
正是這一致命的政治缺陷,使得明英宗于也先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巨大價值,自被俘虜開始,明英宗就成了也先維系內部穩定與問鼎中原的雙重保障。
倘或也先貿然弒君,則不啻自毀長城,非但會失去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資本,更將徹底瓦解其染指中原的法理依據。
畢竟,一個活著的正統天子才是他叩關南下的傳國玉璽,才是他問鼎天下的最佳籌碼,而一具冰冷的尸體不過是塊引火燒身的燧石,只會焚盡他苦心孤詣構筑的所有政治幻想。
而且吧,張祁算是聽出來了,于謙對孫太后的“承諾”是有前提的,相當于現代保險公司推銷保險時,在合同中埋下的那一大堆附加條款。
于謙能保證明英宗在開戰之后還安然無恙是建立在“圣駕仍在瓦剌營中”的這一關鍵前提之上的。
這一看似穩妥的保證,實則暗藏諸多變數。
倘若明英宗自行脫逃,或是被人暗中轉移,或是被第三方勢力劫持,或是因任何原因脫離也先控制范圍,在混亂中遭遇不測,那么這份“保單”便即刻失效。
這與孫太后期盼的“皇帝安然返朝,重掌社稷”的愿景相去甚遠。
細究之下,于謙的承諾不過是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僅僅是確保明英宗能在瓦剌營中“活著”而已。
須知,“活著”與“活著”之間,亦有天壤之別。
若只是保命,那昔年宋欽宗在金國還生活了二十九年呢,有吃有喝有地種,還有郡公封號,較之其他宋人俘虜已屬優待。
然而,這種喪失尊嚴、仰人鼻息的“活著”,對曾經君臨天下的明英宗而言,恐怕比死還要難受。
孫太后拭去淚痕,鳳目中的哀戚漸漸化為決絕,“既已至此,戰便戰罷,然若此戰告捷,震懾瓦剌,必要即刻遣使議和,設法迎回皇帝。”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聲音卻異常清晰,“倘或實在到了無路可退之境地,縱使要‘南人歸南,北人歸北’,老身……也認了。”
于謙聞言立即伏地叩首,額觸金磚鏗然有聲,“皇太后殿下圣明!臣等必竭盡全力迎回圣駕!”
低垂的眼簾掩去了眸中閃過的復雜神色,孫太后的這番妥協,實則是將半壁江山的代價都押在了明英宗的歸途之上。
所謂“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出自南宋“紹興和議”中的條約內容,即原籍在“紹興和議”規定的南宋境內的漢人歸南宋,原籍在“紹興和議”規定的金境內的漢人歸金。
從此北方漢人不但完全成為金朝臣民,而且不能南逃,否則將被遣返,這造成了北方漢人沒有選擇地成了南宋的敵國子民,并確立宋金南北對峙局面。
孫太后此刻重提“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之論,其用意不言自明。
既然你們都說也先野心勃勃,所圖甚大,非戰不能議和,我便準你們開戰。
但若得勝之后,誰敢在迎回皇帝一事上耍什么花招,那你們就休想再阻攔我割地賠款了。
若是戰事不利,那更不必多說,南遷之事,自然要重新議過。
張祁這時候倒不怎么害怕孫太后了,他看出孫太后本質上不過是一個被帝王之愛寵壞的女人。
她前半生所有的難題,只需在明宣宗榻前撒個嬌便能迎刃而解。
要說她有多惡毒,倒也未必。
被丈夫捧在手心呵護一生的女人,就該是孫太后這般模樣。
何況她的丈夫是九五至尊。
真正令張祁毛骨悚然的,是于謙那張古井無波的面容。
在他這個現代人眼中,于謙對孫太后、對朱明王朝那種近乎病態的忠誠,那種毫無保留的奉獻,才是最違背人性的存在。
他就像一個從話本故事里走出來的忠臣模板,一個從儒家經典中走出來的人臣典范,純粹得沒有一絲私欲,干凈得不染半點塵埃。
最可怕的是,于謙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若北京保衛戰告捷,本該是他權傾朝野,也該是他執掌廢立大權,而不是眼前這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孫太后。
這種渾然不覺的權力盲視,比任何野心都更令張祁不寒而栗。
于謙就像一具被皇權精心雕琢的“空心偽人”,他的每一個舉動都仿佛被儒家綱常預設好了程序。
當這個“忠臣模板”初次找上門來,要張祁假扮郕王時,張祁心底翻涌著最陰暗的揣測,于謙是不是在下一盤大棋?
他是不是想扶持假王爺、廢黜昏君,最后自己獨攬大權,好做那幕后操盤的霍光、曹操?
即便于謙指天發誓,張祁依然將信將疑,這世上怎會真有被三綱五常完全馴化的臣子?
那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教條,不都是統治者編出來給底下人洗腦的嗎?
直到此刻,張祁才驚覺自己錯得離譜。
于謙的忠誠純粹得令人發指,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劍,除了為君王赴死的執念外空無一物。
這個發現讓張祁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仿佛有無數螞蟻順著脊椎爬行。
最駭人的恐怖故事,莫過于親眼見證一個活生生的人,竟原原本本地活成了封建禮教下的道德完人,活成了祠堂里被供奉的忠臣標本,完美復刻著所有令人窒息的“美德”。
更嚇人的是,他現在也已經深陷于這個恐怖故事之中了。
他最初會答應假扮郕王,固然有為國為民的大義,卻也暗藏著不可告人的野心。
他想坐上那至高無上的龍椅,想體驗掌控天下的快感,想成為這個時代最有權勢的男人。
這種在現代社會再正常不過的權力欲望,在于謙眼中必定是十惡不赦的謀逆之罪。
張祁清楚地知道,倘若自己這個“假郕王”真敢威脅到孫太后和明英宗的切實利益,那個忠貞不二的于謙必定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他的對立面。
到時候,第一個對他舉起屠刀的,極有可能就是眼前這位“忠臣標本”。
于謙一定會揭穿他的真面目,甚至親手將他送上斷頭臺,用他的鮮血來祭奠那套吃人的綱常倫理。
不行!不行!
自己必須得自救!
恰在此時,孫太后慵懶的聲音傳來,“郕王,戰事既已議定,你可還有話說?若無要事,便回郕王府歇著去吧。”
張祁如夢初醒,顧不得品味孫太后話中的譏誚,當即伏地叩首,“臣在想,也先狡詐多謀,絕非庸碌之輩,若戰事遷延日久,我大明與瓦剌陷入僵持,致使陛下久滯漠北,那該如何是好?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啊!”
此言一出,張祁敏銳地捕捉到于謙眉梢那微不可察的顫動。
他心中竊喜,果然,“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六個字就像一把利刃,精準地挑開了眾人心照不宣的膿瘡。
但僅僅這樣還不夠。
張祁又正色道,“少司馬總攬戎機,深諳邊務,臣以為,此等關乎國本的大事,當由少司馬與內閣六部共議決斷才是。”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望向于謙,目光中既有對重臣的禮敬,又暗藏著一絲只有明眼人才能察覺的深意。
這一問猶如投石入水,既將立君難題拋給了于謙,又巧妙地將自己與這位重臣捆綁在了一起。
奉天殿上那份單純的保護欲,此刻已淬煉成更為精妙的權謀。
因為張祁忽然就想通了。
忠臣的宿命從來就不是什么“善終”,而是要么成為舊朝的殉葬品,要么變作新朝的佐命元勛。
先前他一心要讓于謙避免對正統朝的敏感話題發表議論,是不忍見于謙這般忠臣日后被孫太后母子清算。
如今看來倒是錯了,對忠臣最好的保全之策,不是讓他置身事外,而是讓他成為自己的從龍功臣。
讓于謙這樣的棟梁之才埋沒在昏君佞后手中,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與其讓這位忠臣日后被卸磨殺驢、兔死狗烹,不如現在就將他牢牢地綁到自己的戰車上,讓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治國平天下。
張祁凝視著于謙緊繃的面容,仿佛已經看到這位鐵骨錚錚的忠臣,終將不得不親手為自己鋪就通天之路。
隔著屏風,孫太后并未察覺出張祁與于謙之間這場暗流涌動的交鋒,“老身本欲立襄王繼統,連襄王金符都備好了。”
“誰料襄王卻上書推辭,說什么‘臣聞天子蒙塵,當以國本為要,宜立皇長子為東宮,命郕王總攝朝政,廣募海內忠勇,速迎圣駕還朝’。”
“既然襄王不愿擔此重任,不如就依郕王所言,請眾大臣合議,于謙,你以為如何?”
于謙看也不看張祁,但見他輕咳一聲,再度叩首道,“臣斗膽以史為鑒,昔東晉康帝駕崩之時,穆帝年方兩歲,羯胡石虎擁兵江北,虎視眈眈。”
“當此危局,康獻皇后褚蒜子臨朝稱制,以非凡膽識立幼主繼統,其時朝野多有異議,然褚太后慧眼獨具,任用外戚庾冰與能臣何充共理朝政。”
“庾冰鎮守荊州要沖,何充居中調度,終使弱主在位十七年間,雖未能恢復中原,卻也保得江左偏安,此乃明證,立儲大計,當由太后獨斷,非外臣所宜置喙也。“
“更近者靖康之變,二帝北狩,宗室盡虜,幸有哲宗孟皇后以廢后之身幸免于難,彼時偽楚僭立,張邦昌雖受金人偽命,然自知難服眾望,遂迎孟皇后入宮,并請其垂簾聽政。”
“時康王趙構為大元帥,孟太后明察天命所歸,于應天府詔立為帝,是為高宗,此舉使宋祚得續,南渡基業始立。”
“更遑論苗劉之變時,孟太后二次垂簾,談笑間化解兵禍,平定叛亂,此等女中堯舜,雖兩度臨朝、三定社稷,而不戀權柄,功成即身退,實乃千古垂范。”
“此又一證,國本大事,必由太后定奪,蓋因太后乃先帝正配,皇子嫡母,最知宗廟之重、社稷之托,外臣縱有千慮,終非血胤之親,豈可越俎代庖?“
“今我朝之境遇,較之晉宋猶有過之,瓦剌挾持圣駕,較之金虜更為猖獗,朝中人心惶惶,較之靖康更為危急。”
“臣等外官,只合備顧問、供驅策,豈敢妄議立儲?此等大事,非太后圣裁不可!太后若效褚后之明斷、孟后之果決,早定大計,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