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命不可信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026字
- 2025-03-20 23:59:00
張祁選擇將土木堡的戰報置于朝會開場宣讀,其實是想在朝堂之上先定下一個“團結御外”的基調。
縱觀歷史,諸多關乎國運興衰的軍國大事,往往并非因決策本身的對錯而釀成悲劇,而是源于信息傳遞的滯后與情緒渲染的不足,導致本該凝聚的力量未能及時集結。
許多關乎國運存亡的決策,往往在事后回望時顯得清晰明了,可身處局中之人卻未必能看透。
因為他們總會以為,“事情還沒有糟糕到這個地步。”
明末的教訓尤為深刻,清軍鐵騎已破關而入,南明政權卻依然忙著內斗,江南士大夫還在爭論誰該稱帝,誰的朱家血統更純正。
難道他們當真不懼亡國滅種之禍嗎?
當然不是!
究其根源,不過是各方都抱持著“局勢尚未至不可收拾”的僥幸心理。
他們始終不愿相信,事態已然發展到了必須同仇敵愾的地步。
總有人覺得,還有回旋余地,還有再議的可能。
最終延誤戰機,斷送江山。
如今的局面,何其相似。
南遷還是守京?
昨日在英國公府時,于謙已經將這個問題分析得很清楚了,對大明而言,南遷是弊大于利,而對于明英宗的帝統而言,南遷是利大于弊。
然而一旦陷入利弊之爭,那就不可避免地涉及站隊,涉及派系,涉及黨爭,甚至最終演化成了一個“誰才是真正忠于大明”的問題。
這個場景在明末上演了無數回,當生死存亡的議題陷入利弊權衡的泥潭,道德表演與派系算計就會吞噬最后的機會窗口,最終所有討論都會被重構為一場又一場的“忠誠度測試”。
張祁深諳大明政治決策的“劇場化”特征,今日他若放任袞袞諸公就“南遷”與“守京”展開深度廷議,不出半日,勢必就會變成一出“清流指責武勛怯戰”、“勛貴譏諷文臣誤國”的活報劇。
如此爭論,注定會陷入無休止的拉扯,而時間每流逝一刻,京師陷落的陰影便逼近一分。
而且更為關鍵的是,郕王終究不是天子。
雖然張祁今日在東華門前的慷慨陳詞已旗幟鮮明地表明了立場,但在孫太后依然掌握著聽政大權的政治格局下,朝堂上的權力博弈絕不會呈現一邊倒的態勢。
在這節骨眼上,試圖用理性說服群臣,試圖通過平和討論達成共識,無異于癡人說夢。
要讓這些深諳官場生存之道的朝臣們做出“保衛北京”的決策,唯一的辦法就是煽動情緒,用強烈的情緒刺激,徹底擊穿他們的心理防線。
只有當刀鋒已經抵在喉嚨上的恐懼感撲面而來時,他們才會暫時放下那些盤根錯節的政治算計,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統一意志。
恐懼,才是唯一的催化劑。
只有恐懼,才能撕碎他們“事猶可為”的僥幸。
朝臣們不是不怕死,而是總在幻想著屠刀離自己尚有一步之遙。
然而,這張戰報用血淋淋的陣亡名單,將“亡國滅種”的危機感硬生生地錘進了每個人的骨髓里,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意識到,他們已經無路可退。
不過張祁萬萬沒有想到,他這一招竟能激起如此強烈的反響,其效果之佳,甚至令滿朝文武盡皆潸然淚下,哭聲震天。
實際上,這些朝臣并非全然是冷血的政治機器。
他們中許多人的至親、故交、恩師、同窗,都葬送在了土木堡的戰場上。
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鮮活面容,如今已化作戰場上冰冷的尸體,那些曾經把酒言歡的爽朗笑聲,如今只剩下風中飄散的哀嚎。
那種“至親摯友盡數殞命”的絕望,那種“下一個就輪到自己”的恐懼,終究是張祁這個穿越者難以感同身受的。
他來自后世,雖知曉歷史的結局,卻無法真正體會這種失去一切的切膚之痛。
但這樣也好。
此刻滿殿朱紫貴胄的痛哭聲浪里,已然涌動著某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要的就是這個。
當恐懼與悲憤化作滔天巨浪時,朝臣們才能不再計較得失利弊,才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死死攥住“死守京師”這個唯一的選項。
張祁暗自思忖,只要朝臣們能暫時團結一致,堅定抗擊外敵的決心,他便無需再費盡口舌得去游說什么了。
此刻的朝堂如同繃緊的弓弦,他只需做個順勢而為的樞軸,于謙所諫皆可準奏,于謙所請盡數允諾。
至于孫太后或有異議,自有陳循這等內閣輔臣替他去苦諫,那些老臣的奏對功夫,可比他這個冒牌郕王要嫻熟百倍。
就在張祁準備乘勢而上、開口定調之際,一名身穿青色鷺鷥補子服的官員緩步出列,朝于謙拱手道,“少司馬,國難當頭,我等皆知死守京師乃忠勇之舉,然則,今日之勢,若執意死守,則必使社稷傾覆,生靈涂炭!”
說罷,他又側轉過身,復朝張祁作揖道,“昨日下官夜觀天象,見‘熒惑入南斗’,此乃大兇之兆。”
“熒惑者,災星惡曜也,《漢書》有言,‘雖有明天子,必視熒惑所在’,其司天下人臣之過,司驕、司奢、司禍、司賊、司饑、司荒、司死、司喪、司正、司直、司兵、司亂、司惑,災殃無不主之。”
“而南斗六星,乃天之賞祿府,主天子壽算,為宰相爵祿之位,《開元占經》有載,熒惑犯南斗,主中國大亂,兵大起,主有反臣,道路不通,丞相有事,又為亂、為賊、為喪、為兵,守之久其國絕嗣。”
“殿下,天象示警,若我等執意死守京師,非但難挽狂瀾,反會招致天譴,恐有覆國之危,不若暫避鋒芒,南遷以圖后計,方為上策。”
張祁作為穿越者,自是明白所謂“熒惑犯南斗”,在現代天文學中,只是一種正常的天體運行現象,是火星在其公轉軌道上運行到與斗宿相對位置時的一種表現。
然而,此時此刻,聽著那名官員聲嘶力竭地陳述星象兇兆,他忽然覺得,這所謂的占星之說,竟也暗含著幾分玄機。
自己這個穿越者的出現,或許正是這場天象的應驗。
熒惑,災星也,主兵亂、禍患、死喪;南斗,天之賞祿府,主天子壽算、宰相爵祿。
自己這個來自后世的靈魂,不正是一個“熒惑”般的存在嗎?
他突兀地闖入這個時代,如同一顆不速之客的“災星”劃破歷史的夜空,攪動了既定的天命軌跡。
歷史上的景泰帝朱祁鈺,在正統十四年時本應安然無恙,卻因自己的出現而提前走向死亡,這不正是應了“南斗”中的“天子壽算”之變嗎?
自己意外成為朱祁鈺的替身,在這朝堂之上翻云覆雨,不正是“熒惑犯南斗”的生動寫照嗎?
于謙見張祁直勾勾地盯著那官員,神情若有所思,面上竟露出些許猶疑之色,誤以為張祁迷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言,心中頓時一緊,忙上前一步,厲聲呵斥道:“徐珵!你休要在此處信口雌黃!”
他轉身面向滿殿朝臣,聲音鏗鏘有力,“諸公可曾記得《左傳》所載?昔年鄭國大火,子產拒用瓘斝玉瓚禳災,直言‘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
“天象幽微難測,人事方為根本!今日瓦剌鐵騎叩關,不議兵甲錢糧,反以星宿推諉,豈非舍本逐末?若依爾之妄言,難道我等理應任蠻夷踐踏社稷,反去祭祀灶神不成?”
“再觀《呂氏春秋》所記,宋景公時,宋國現熒惑守心之象,司星子韋三獻移禍之策,或殃及宰相,或轉嫁百姓,或禍延年成。”
“然景公皆拒之,寧守人道而違天象,寧守仁德而不殃及無辜,終使熒惑退舍三度,景公又豈因天象改命?”
“若依爾等妄言南遷避禍,與宋景公昔年所唾棄之‘移禍臣庶’又有何異?此非避天災,實為畏人禍!”
“爾等今日欲效子韋,是要將災禍轉嫁九邊將士,還是推給京城婦孺?若守城便是逆天,那本官今日便要做一回逆天之人!”
滿殿臣工聞聽此言,皆悚然變色。
于謙卻已轉向張祁,撩袍跪地道,“殿下明鑒!子產不禱于灶神,而修火政以安民,宋景不移禍臣庶,而守仁德以順天,天象示警,固然可畏,然天命無常,唯人自召。”
“《尚書》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意即天意!如今瓦剌鐵騎肆虐,百姓流離失所,此乃人禍而非天災!若因‘熒惑犯南斗’便棄城而逃,置天下蒼生于何地?置祖宗基業于何地?”
“殿下今當效法子產、景公,堅守不退,厲兵秣馬,方是破熒惑兇兆之正道!若因一星之變而棄社稷于不顧,才是真正應了天象之大兇,失民心者,天必棄之!唯有以人力抗天命,方能扭轉乾坤!”
張祁猛地一個激靈。
作為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現代人,他對于謙這番引經據典的反駁并不感到稀奇。
天象不過是天體運行的規律,哪有什么吉兇禍福?
那些“天道遠,人道邇”的說辭,也不過是唯物主義史觀的老生常談。
可當“徐珵”二字炸響在耳畔時,他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
眼前這個被于謙呵斥得面紅耳赤的官員,不就是后來主導“奪門之變”的徐有貞嗎?
歷史上,正是因為于謙今日駁斥了徐珵“因天象而必須南遷避禍”的說法,讓這位自負的星象家在同僚面前顏面盡失,整整七年飽受恥笑,最終不得不改名換姓,以“徐有貞”之名重入仕途。
這份屈辱與怨恨,最終發酵成了一場驚天陰謀。
徐珵不僅一力推動明英宗復辟,更將于謙推上了斷頭臺,讓這位挽狂瀾于既倒的忠臣含冤而死,也讓大明王朝的國運急轉直下。
張祁的目光在于謙和徐珵之間來回游移,心中翻涌起復雜的情緒。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此時正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
于謙的慷慨陳詞固然振奮人心,卻也埋下了未來的禍根,而徐珵那張看似惶恐的臉龐下,或許正醞釀著日后顛覆朝綱的野心。
張祁又想起徐珵方才那番“熒惑犯南斗”的星象分析,心中不禁一凜。
自己這個穿越者的出現,已經攪動了歷史的軌跡,但有些宿命般的因果,似乎依然在暗中糾纏。
他心中警鈴大作,不行!他絕對不能讓于謙再次含冤而死!
盡管于謙之前以“周公攝政,七年而歸”的典故發了那樣毒的毒誓,但一個唯物主義者發的毒誓又怎么能起作用呢?
既然天象可以變更,星軌可以偏移,他張祁可以穿越,憑什么于謙就要受困于所謂宿命?
“錦衣衛何在?!”
張祁霍然起身,指著徐珵那慘白的鼻尖,怒喝一聲,“將這個妖言惑眾的宵小給本王叉出奉天門去!”
話音未落,殿外的錦衣衛如狼似虎般沖了進來,徐珵還未來得及辯解,便被兩名錦衣衛一左一右架住胳膊,像拖死狗一般往外拖去。
徐珵嘶啞的嚎叫聲刺破朝堂,青色鷺鷥補子服在拉扯中皺成一團,官帽滾落在地,露出散亂的發髻。
兩名錦衣衛鐵鉗般的手掌幾乎要捏碎他的肩胛,他卻仍掙扎著扭頭望向王座,充血的眼球幾乎要瞪出眼眶,口中猶自高喊,“殿下!下官冤枉!——”
張祁冷冷注視著他被拖出殿門的身影,一句“杖殺”在舌尖翻來覆去地滾了又滾,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作為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他終究無法像真正的天潢貴胄一般輕描淡寫奪人性命。
不管怎么說,他是個善良的人,即便知道徐珵日后會成為禍患,面對其一迭聲的求饒,也無法狠下心腸當場要了他的命。
然而,他更清楚,今日這一聲“叉出去”,或許已在徐珵心中埋下了更深的仇恨種子。
但是張祁寧愿讓徐珵更恨他,也總好過讓他記恨于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