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躍過紫禁城東華門的琉璃瓦,將金水河染作一條蜿蜒的赤練。
鐘鼓司的晨鐘與午門城樓的驟然轟鳴,聲波如千軍踏地,驚起殿脊上棲息的寒鴉,撲棱棱掠過奉天殿金頂。
朱漆掖門在鐘鼓合鳴中緩緩洞開,門樞轉動的吱呀聲似蒼龍低吟。
文臣武將似兩股暗涌的潮水,在左右掖門外凝成涇渭分明的陣列,文官自左掖門魚貫而入,武官從右掖門次第穿行,恰與崇文、宣武二門遙相呼應。
玄色官靴踏上金水橋的剎那,五座漢白玉拱橋竟似活了過來,橋身龍紋被晨光鍍上金邊,龍須隨秋風輕顫,仿佛要銜住官員衣擺上翻飛的銀杏殘葉。
秋風裹挾著丹桂香氣,金水河倒映著這斑斕長陣,將仙鶴的孤高與獅子的暴烈皆揉碎成粼粼波光,直至鼓聲漸息,鐘鳴余韻中,最后一雙皂靴也踏過了龍睛石鋪就的橋心。
“啪——”
“啪——”
“啪——”
三丈長的蟒皮鞭在空中炸開響雷,鴻臚寺官的唱喏穿透層層宮闕,“入班——”
緋、青、綠三色浪潮在奉天殿前凝結成陣。
東班最前端,內閣首輔的仙鶴補服簌簌顫動,身后六部重臣衣袍上的錦雞、孔雀、云雁次第鋪展,仿佛一卷徐徐展開的工筆花鳥圖。
西班陣首亦是蟒袍玉帶,麒麟補子吞吐的祥云與五軍都督獅子補子張牙舞爪的威勢共同凝成了一道銅墻鐵壁。
一文一武兩列縱隊如兩條巨龍,自御座前蜿蜒而出,穿過朱漆巨柱間的晨光,一直延伸至殿外丹墀。
張祁一襲素服立于西側首位,衣袂如霜雪凝就,與東列之首的內閣首輔遙遙相對,如同陰陽兩極靜懸于空蕩的御座兩側。
殿內鴉雀無聲,唯有秋風掠過藻井龍鳳紋的細微回響,恍若遠古的低語。
“跪——”
鴻臚寺官的唱喏如利刃劈開寂靜。
緋色浪潮轟然傾覆,百禽猛獸盡折腰。
東班的仙鶴、錦雞、孔雀翎羽次第低垂,西班的麒麟、獅子、虎紋補子盡數伏地。
張祁廣袖一展,衣袂掠過金磚時驚起細塵,恍若秋霜掃過荒原。
他屈膝跪地,掌心抵住金磚滲出刺骨寒意,順著麻布衣料沁入肌骨。
“叩——”
琉璃瓦隨這山呼海嘯的叩拜聲震顫,恍若巨龍抖落金鱗。
御座上那方空缺如秋日寒潭,深不見底,仿佛要將這滿殿的緋色浪潮盡數吞沒。
三叩之后,張祁緩緩起身,素服在晨光中泛起漣漪,似霜雪消融時的微光,他望著御座上的那方空缺,恍惚間看見一道身影正端坐于龍椅之上。
那是他未曾謀面的正統皇帝朱祁鎮。
那身影的臉龐如同被晨霧籠罩的遠山,輪廓在蟠龍藻井漏下的天光中模糊不清,唯有十二章紋在龍袍上流轉生輝。
日、月、星辰在山河紋樣間輪轉,華蟲羽翼掠過宗彝杯盞,藻火在粉米紋上明明滅滅,恍若天地萬象皆被鎖進這方寸織錦,像是一場未醒的夢。
晨光如潮水漫過蟠龍藻井,琉璃瓦泛起粼粼金波,恍若龍脊翻涌的滄海,將那道虛影徹底吞沒,仿佛這九重宮闕從來只容得下虛位,容不下實相。
張祁收回目光,轉身走向御座左下方那張紫檀木雕螭紋王座,王座雖雕工精細,卻比御座矮了半尺,螭紋雖栩栩如生,卻終究不是真龍。
殿外風嘯忽止,百官跪叩的衣料摩擦聲漸次收束。
張祁端坐于紫檀椅上,后脊緊貼著冰涼的椅背,雖未言語,卻自有一股沉凝的氣度,穩穩地鎮住了這滿殿的肅穆。
他面上不動如山地掃過殿中群臣,喉間卻隱隱發緊,座下烏紗如林,眾人皆垂首低眉,活像一群泥塑的偶人。
雖則如今龍椅空空,群臣依然遵循著“為人臣者無故不能直視圣顏”的面君準則,連親王的眉眼也一并避諱了去。
殿內銅鶴香爐騰起的青煙繚繞如障,滿目緋青公服在他眼前洇成一片模糊的色塊。
張祁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凸起的螭紋,老問題又一次地出現了。
他發現,除了于謙那身緋袍孔雀補子格外醒目,以及張輗、張軏兩兄弟的站位稍顯熟悉外,其余人他一個名字都叫不出來。
更不幸的是,于謙此時亦是正低眉斂目,站得筆直如松,連一絲多余的動作都沒有。
他向來恪守臣節,規矩得近乎刻板,現下更是連眉眼間的暗示都不肯給張祁遞一個,仿佛全然置身事外。
不過奉天殿的朝會有一點好,便是文武百官皆按官職高低依序站立。
雖然張祁不認得這些人,但結合站位和官袍上的補子紋樣上,大約能判斷出具體官職。
張祁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那敲擊聲在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每一下都敲在群臣的心頭。
片刻后,張祁抬起頭,目光落在文官東班首位的那位大臣身上,喉結一動,聲音比預想中得更穩,倒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陳閣老——”
打頭的那位大臣立刻應聲出列,躬身行禮道,“下官在。”
張祁心下大松了一口氣,指尖在扶手上輕輕一叩,心中暗喜,謝天謝地,他猜對了!
歷史上正統十四年的內閣兩大閣臣是曹鼐與陳循。
曹鼐因隨明英宗北伐,已經死于土木堡了,那么眼下唯一有資格立于文臣之首的自然便是陳循無疑。
張祁面露得色地頷了頷首,仿佛一切盡在掌握,“昨夜邊關急報傳抵京師,諸卿先聽戰報。”
稍作停頓后,張祁又沖著陳循一抬手,語氣沉穩而簡短,“陳閣老,念戰報吧?!?
話音落下,張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心想,接下來終于不用他再多說什么了,于謙會替他把這場戲演完的。
一般奉天殿上的奏章,并非是由某一位官員隨意攜帶的文書,而是經過層層遞送、審核、抄錄,最終才得以呈至御前的“官方文件”。
自官員寫好奏章的那一刻起,便自動進入了一套嚴密的傳遞體系。
首先,所有奏章必須先送至通政司,這個機構是朝廷專門負責接收、登記、審核奏章的衙門,掌管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
官員上奏時,須準備兩份奏章,一份正本直接遞呈天子,另一份副本則送往六科廊坊抄錄存檔。
奏章在通政司被仔細核查,不僅檢查格式是否符合規制,連內容是否得體、措辭是否嚴謹,都要經過初步篩查。
經過通政司審核后,奏章被分為題本與奏本兩類。
題本涉及國家政務,需經通政司轉呈皇帝,再由內閣大學士票擬處理意見,最后交由司禮監太監呈圣批紅,方才生效。
至于奏本,則多由官員以私人名義上奏,內容更為機密,僅供皇帝親閱,之后才抄錄存檔。
在這套繁瑣而嚴謹的體系下,能在朝會上念出來的奏章都是由通政司提前遞送、整理,待到朝會時,再由鴻臚寺、司禮監等機構依次安排宣讀的官樣文章。
然而,涉及緊急軍情的戰報卻有所不同。
為了確保信息的機密性和時效性,這類奏章通常通過通政司直接遞交給皇帝,避免經過過多中間環節,確保皇帝能在第一時間掌握前線動態。
張祁是這樣推理的,按照之前于謙的說法,戰報是昨夜才送進京城的,那么鴻臚寺即便接到通政司的遞送,也來不及安排專人唱讀。
因此,他點名要求由陳循來念這份戰報,便顯得合情合理了。
陳循是內閣首輔,位極人臣,這份戰報如果已經遞入了內閣,陳循肯定是第一個過目的人。
陳循雙手捧起戰報,聲音平穩如常,字字清晰,“壬戌,車駕(指明英宗的圣駕)欲啟行,以虜騎繞營窺伺,復止不行?!?
他的語調不急不緩,字字分明,文武百官屏息聆聽,神色不動,仿佛這不過是一道尋常的奏疏。
然而,下一句落下,殿中氣氛驟然沉重幾分。
“虜詐退,王振矯命抬營行就水。”
陳循仍舊保持著鎮定的語調,可握著奏疏的手指卻逐漸泛白。
“虜見我陣動,四面沖突而來,我軍遂大潰?!?
他的聲音頓了頓,眼睫輕顫,似乎已經察覺到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將是沉重的棺釘,將一場浩劫釘入大明的史冊。
“虜邀車駕北行,中官惟喜寧隨行,振等皆死?!?
殿中的幾位老臣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陳循的喉頭收緊,他頓了半息,深吸一口氣,仍然咬牙念下去。
“官軍、軍人等,死者、傷者,數十萬。”
“數十萬”三字落下,陳循的聲音已有些顫抖。
一瞬間,幾名朝臣不禁閉上了雙眼,仿佛不愿聽見這個數字,又有幾名早已浸染戰火的武將雙肩顫抖,拳頭捏得骨節發白。
陳循努力穩住心神,目光掃過戰報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筆一劃,如同血痕。
“太師英國公張輔、泰寧侯陳瀛、駙馬都尉井源、平鄉伯陳懷、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陳塤、修武伯沈榮、都督梁成、王貴……”
每念出一個名字,陳循的聲音便低沉一分,仿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殿內群臣的臉色逐漸蒼白,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一位又一位熟悉的名字從陳循口中吐出,沉重地砸在殿內每一個人的心頭。
這些名字曾出現在廟堂之上,在戰陣之中,他們是大明的脊梁,如今卻冰冷地書寫在這道戰報之上。
“戶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埜、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鄧棨……”
念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鄧棨”時,陳循的嗓音已然不受控制。
他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穩住,可那股悲痛像是潮水般漫上喉頭,將他的聲音壓得破碎不堪。
“翰林侍讀學士張益、通政司左通政龔全安、太常少卿黃養正、戴慶祖、王一居、太仆少卿劉容、尚寶少卿凌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殿內已有人掩面低泣,但陳循仍未停下。
“給事中包良佐、姚銑、鮑輝、中書舍人俞拱、潘澄、錢昺、監察御史張洪、黃裳、魏貞、夏誠、申祐、尹竑、童存德、孫慶、林祥鳳……”
念到這里,陳循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他不得不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將哽咽壓下。
“郎中齊汪、馮學明、員外郎王健、程思溫、程式、逯端、主事俞鑒、張瑭、鄭瑄、大理左寺副馬豫……”
殿內哭聲漸起,群臣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悲痛。
陳循的聲音幾乎被淹沒在抽泣聲中,此刻的他亦是淚流滿面,“……行人司正尹昌、行人羅如墉、欽天監夏官正劉信、序班李恭、石玉等皆死焉?!?
當最后一個名字從陳循干裂的唇間吐出時,殿內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氣。
陳循雙手顫抖著合上奏疏,喉間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再也無法發出聲音。
他低垂著頭,淚水已然打濕了官服的前襟。
緊接著,張軏像是事先排演過一般,猛然嗚咽一聲。
他驀地長跪在地,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磚上,凄厲而突兀地哀嚎道,“國破至此,我等何顏以對列圣!”
這一聲怒吼如引線一般,將整個朝堂的悲傷徹底點燃。
文官們撕心裂肺,武臣們呼天搶地,六科給事中椎心泣血,十三道御史紛紛跪倒,連素來剛毅的錦衣衛指揮使們也側過身去,飲泣吞聲。
一時之間,殿內哭聲震天,群臣或掩面痛哭,或捶胸頓足,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此時,一道清朗而堅定的聲音驟然響起,如同劃破陰霾的利劍,瞬間壓過了滿殿的哀聲。
“殿下!”
于謙從文官隊列中大步走出,仿佛一尊鐵鑄的雕像,屹立在悲痛與混亂之中。
他朝著張祁深深一揖,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厲聲道,“事已至此,悲痛無益!當務之急,乃是死守京師,以保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