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明特色后宮干政體制
- 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 鳳凰鳴高崗
- 4211字
- 2025-03-18 23:59:00
張祁聞言不禁一愣。
不對啊!
明英宗被俘后,孫太后不是應該就立即垂簾聽政,執掌朝政大權了嗎?
張祁清楚地記得,歷史上土木堡之變后,孫太后為了保住明英宗一脈,不惜違背“立嫡”之祖制,特下懿旨將庶長子朱見深立為太子。
就連郕王朱祁鈺的登基,表面上也是先經過孫太后首肯,并由她頒布懿旨后,群臣才紛紛上表勸進。
更為重要的是,景泰八年的“奪門之變”中,明英宗得以復辟的合法性,同樣源于孫太后頒布的懿旨。
正是孫太后將于謙等人定性為“奸臣擅謀”,才為石亨、徐有貞等人迎立明英宗提供了正當理由。
甚至毫不夸張地說,沒有孫太后的懿旨,“奪門之變”不可能成功得那樣徹底。
由此可見,自土木堡之變后,孫太后的懿旨就應當具備了號令百官的效力。
至少在廢立天子與廢立太子這兩項重大決策上,沒有她的準許是絕對無法實施的。
反過來想,如果現在的孫太后說話不管用,馬順斷然不敢如此跋扈,于謙也不必為了阻撓南遷而倉促間尋一家奴來冒充郕王。
再者,如果孫太后當真毫無實權,那今日還開什么朝會?
直接文官集團內部一番商議,將南遷之事一錘定音,豈不更為便捷?
倘若真能如此,大明說不定還能因此跳過那些痛苦的封建制度改革,一步到位地邁向“君主立憲”了。
但于謙沒有那樣做,這說明孫太后肯定是有權力的,而且她的權力還很大。
孫太后自己顯然也清楚這一點,至少在郕王被正式擁立為帝之前,文武百官在表面上是必須遵從她的“懿旨”的。
她的態度和決定,絕對是朝堂上不可忽視的力量。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孫太后的權力已經如此之大,垂簾聽政對她而言本該是水到渠成之事,為何還要特意征詢郕王的意見呢?
這顯然不合常理。
以孫太后的地位和手段,她完全可以直接頒布懿旨,宣布自己要垂簾聽政,群臣即便心有不滿,也未必敢公然反對。
除非——
張祁靈光一閃,除非大明的祖制從根本上就禁止太后公開垂簾聽政。
在土木堡之變前,明朝從未有過太后垂簾聽政的先例,孫太后自然也無法開這個頭。
即便她權勢滔天,也無法公然違背祖制,否則便會招致文官集團的集體反彈,甚至動搖她自身的合法性。
畢竟,上一個公然違背“宦官不可干政”祖制,囂張到不可一世的王振,已經慘死在了土木堡,還讓大明的幾十萬軍民為他陪葬了。
這一制度性的限制,恰恰就是孫太后無法名正言順推動南遷、甚至不得不暗中毒殺朱祁鈺的核心癥結。
她可以暗中操縱朝局,可以借懿旨影響朝廷決策,左右軍國大事,甚至可以廢立皇帝,但她始終無法打破祖制的枷鎖,公開站到臺前,以“垂簾聽政”的形式直接掌控朝政大權。
這就是大明的特色后宮干政體制。
皇太后的懿旨如同懸在朝堂之上的尚方寶劍,可斬奸佞,可定國策,可決定帝王之生死。
但皇太后本人卻必須隱于帷幕之后,她可以是權力的影子,卻永遠成不了權力的圖騰,更不可能像武則天一般直面朝堂稱“朕”。
因此方才在東華門前,他對馬順放的那句狠話“本王這就入奉天殿恭聆慈訓”,完完全全就是一句辛辣刺骨的反諷,是在正統朝的現實政治中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場景。
倘若沒有郕王這個成年親王,只有朱見深這個年幼太子,孫太后或許真有機會突破垂簾聽政的限制。
后來到了萬歷初年,明神宗登基時,他的生母孝定李太后就曾有過這樣的機會。
可如今,郕王的存在,卻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將孫太后牢牢困在了祖制的樊籠之中。
那在這種情形下,自己應不應該答應孫太后的請求呢?
張祁的掌心滲出冷汗。
真郕王或許尚有周旋余地,但他這個假郕王卻絕不能松口。
道理很簡單,孫太后能這樣問,證明她已然確定眼前的“朱祁鈺”是假的,因此才故意拋出一個明知不可行的問題,冷眼看這個替身如何應對。
這一問,既是試探,也是殺招。
倘或這假郕王貿然答應,便說明此人要么愚蠢至極,要么對祖制一無所知,不過是個于謙隨手找來的草包傀儡,毫無政治素養。
如此一來,孫太后便可借著聽政之名,進一步掌握主動權,將這假郕王徹底捏在掌心。
倘或這假郕王不答應,那也無妨,孫太后本就沒指望他能一口應允。
她要的,是從他的即時態度中窺探出更深的東西,這個替身,是否已完全受控于于謙?
若是張祁在回應中流露出半分遲疑,便說明他對自己的權力邊界并無把握,或許還有可供拉攏的余地。
孫太后能下令毒殺朱祁鈺,是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世上能真正保護朱祁鎮的,只有她自己。
如今,她不揭穿張祁,反而試探他的態度,意味著她愿意“合作”,但前提是,局勢必須由她全盤掌控。
這“聽政”二字,既是在展示她依然手握大權,也是在警告假郕王,“若你想坐穩這個位置,就必須聽我的。”
因此對于這個問題而言,孫太后真正想要得到的回復,從來不是單純的“準”或“不準”,而是藏在字里行間的動搖。
既然假郕王已經在東華門前被文官認證為“真郕王”,那么他的身份便已板上釘釘。
但凡張祁在回答中流露出半點對于謙的不信任,孫太后便能將這個假郕王化作牽制于謙的新鎖鏈。
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微小的破綻,一個足以讓她撬動整個朝局的支點。
因此,張祁的回應既不能示弱,也不能過于強硬。
他需要在祖制的框架內,找到一個既能維護表面權威,又不激怒孫太后的平衡點。
這不僅僅是一場權力的博弈,更是一場生死攸關的心理戰。
想通了這一節,張祁復又撩袍跪下,神情恭謹卻不失威儀,語氣不卑不亢地道,“殿下以圣母之德輔佐社稷,臣自當感佩于心。”
“然而《皇明祖訓》有言,‘凡皇后止許內治宮中諸等婦女人,宮門外一應事務,毋得干預’,臣若為殿下開此先例,恐負列祖英靈,有違太祖遺訓。”
“昔年先帝駕崩時,曾留有遺詔,凡朝廷大政,均奏請誠孝昭皇后(指張太皇太后)定奪,又指張輔、楊士奇、楊榮、楊溥、胡濙為托孤五大臣。”
“當時托孤五大臣俯首請纓,恭請誠孝昭皇后垂簾聽政,誠孝昭皇后卻以‘毋壞祖宗法’五字拒垂簾之請,并請五大臣同心共安社稷。”
“殿下乃臣之嫡母,關心國事之心可昭日月,臣無不感念,然先帝與列宗成憲已有定制,若更張祖制,恐惹朝野非議。”
“如今國難當前,軍國大事,當由六部九卿共議,方能集思廣益,政令通達,臣自當竭盡全力,輔佐殿下與陛下,共渡難關。”
這番話既引經據典,又暗含鋒芒。
他先以《皇明祖訓》為據,表明立場,再以誠孝昭皇后之事為鑒,暗示孫太后不應違背祖制,堵住了孫太后垂簾聽政的請求。
最后以“國難當前”為由,將權力引向六部九卿共議的常規程序,既不失對孫太后的尊重,又維護了朝廷制度的尊嚴,可謂滴水不漏。
孫太后揉著泛紅的眼角,眼底的水光濕淋淋得閃爍不定。
她心中泛起一陣恍惚,仿佛眼前的“朱祁鈺”與記憶中那個怯懦的少年重疊在了一起。
如果她不曾了解真正的朱祁鈺,或許連她也會相信,眼前這個言辭犀利、舉止從容的替身,才是真正的郕王。
于謙究竟是從哪里找來這樣一個足以以假亂真的人物?
是于謙早已暗中培養,還是此人本就蟄伏市井,伺機而動?
更令她不安的是,這個替身對朝局洞若觀火的敏銳,對祖制與權術的精準拿捏,甚至對她這個皇太后心思的揣摩,絕非一朝一夕能夠練就,更非尋常草包所能偽裝。
她的目光漸漸冷峻,這個替身,究竟是何來歷?
于謙能找到他來冒充朱祁鈺,究竟是機緣巧合,還是另有緣由?
若是前者,于謙難道就沒看出來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若是后者,此人又是如何被卷入這場權力漩渦的?
或者說,這個替身是否本就心懷異志,只是借于謙之手,登上了這個本不屬于他的位置?
倘或如此,那這場棋局中,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執棋者?
孫太后心中疑慮更深。
這個替身,或許不僅僅是于謙的傀儡,更可能是一個獨立于各方勢力之外的變數。
不過沒關系,孫太后在心里冷笑。
她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變數。
當年,她由誠孝昭皇后的母親彭城伯夫人推薦入宮,與朱瞻基朝夕相處,情意漸深。
那時她以為,太孫正妃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十拿九穩。
可誰能料到,永樂十五年,太宗皇帝為他的皇太孫主婚時,濟寧忽然現出祥瑞之象,憑空冒出一個胡善祥,成了太孫正妃。
而她,卻只能屈居為太孫嬪。
但是結果怎么樣呢?
到頭來,明宣宗朱瞻基一生最愛的,還是她。
這個替身再厲害,能厲害得過當年的太宗皇帝嗎?
那位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了大半輩子的永樂大帝,唯獨在子孫的終身大事上,輸給了她這么一個小女子。
想到這里,孫太后忽然精神一振,眼底的陰霾一掃而空。
連太宗皇帝都未能從她手中奪走她的正妻之位,區區一個來歷不明的替身,難道還能奪走她的兒子不成?
當年,她能從胡皇后手中奪回朱瞻基的心,如今,她也能從這個替身手中保住朱祁鎮的江山。
孫太后又哭了起來,“郕王說得極是,陛下繼位時不過九齡稚子,若無誠孝昭皇后與五大臣共掌朝綱,豈有正統初年的太平?”
“昔年誠孝昭皇后在上,凡事專任‘三楊’,百司奏事,誠孝昭皇后必先遣人讓閣臣商議,再作裁決,一切軍國大事,必與五大臣共議,若非五人所贊成者,則斷不可行。”
“據說有一次,王振擅入閣中干預機務,楊士奇憤懣而歸,三日不出,誠孝昭皇后得知后,震怒不已,不但詔鞭王振,還親自遣人將王振押至閣中謝罪,故而誠孝昭皇后在世時,王振始終不敢擅權。”
“老身雖不敢自比誠孝昭皇后,但為社稷計,為陛下計,亦當效仿先賢,以安天下之心。”
張祁立刻聽懂了孫太后的用意。
她不能垂簾聽政,但卻能以“議政”之名,實際掌控朝局。
昔年張太皇太后既能與托孤重臣共商國是,又能遣人至內閣干預機務。
如此權勢,孫太后又怎么可能拱手讓出?
她今日這一番話,既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也是借祖制為憑,向自己施壓,借“效仿先賢”之名,穩固自己的議政之權。
張祁伏身叩首道,“殿下所言極是,臣自幼蒙殿下春暉沐化,朝夕勤勉,不敢稍懈,唯恐有負慈訓。”
“今既祖制不可違,前朝成例亦不可廢,臣愿效仿誠孝昭皇后舊制,凡軍國大政,必先經內閣票擬,再由司禮監恭呈慈覽。”
“若殿下有垂訓,臣當于內廷躬聆訓示,倘殿下有高見,不妨遣內官傳言,臣必奉詔裁奪。”
這番話既擺明了立場,“不能讓你垂簾聽政”,又給了孫太后體面,“可以私下到內廷商議”,既合了忠孝之心,也避免讓她難堪。
更關鍵的是,張祁還在話語間巧妙暗示,自己倚重群臣,無法獨斷行事,同時給孫太后留下余地,讓她明白自己并無意徹底架空她。
如此一來,問題便被順勢推向了前朝文官。
孫太后若想干政,必先在內閣與文官集團角力,而他這個“郕王”,反倒成了端坐高臺的仲裁者,既能避免與孫太后正面沖突,又牢牢掌控著決策權。
而且,這種局面絕不會持續太久。
張祁心想,一旦他擊退了瓦剌,而明英宗又遲遲未歸,孫太后的議政之權勢必會被逐漸削弱。
既然時與勢皆在他這邊,因此眼下敷衍她幾句,也是無妨的。
果然,孫太后聽了張祁的回復很是滿意,當即便扶著宦官的手臂起身道,“既然郕王已然思慮妥帖,老身便不耽誤朝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