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剛剛在的時候,張祁還沒什么感覺,然而一離開于謙沒多久,張祁便渾身不自在起來。
原因無他,因為皇宮里的那些宦官和后妃,他也一個都不認識。
張祁左顧右盼,心中默默祈禱,自己可千萬不能被抬進后宮里去。
按照他穿越前的記憶,明清兩朝紫禁城的內外朝布局皆是以乾清門廣場為界。
乾清門廣場以南,是前朝重地,是舉行朝會大典及日常辦公之所,而乾清門廣場往北,則是深宮禁苑,大臣非詔不得擅入。
由于皇帝日常起居的乾清宮距離前朝較遠,明清兩朝的許多皇帝為了免去通勤,便將辦公地點從前朝遷至乾清宮內。
然而,這種遷就僅限于乾清宮這一處宮殿,東西六宮與前朝之間依然界限分明,不可逾越。
因此盡管他身邊有張輗領著錦衣衛為他“護駕”,但這份保護也僅限于前朝,至多到乾清宮為止。
一旦張祁步入后宮的重重宮墻之內,哪怕是張輗這樣的勛貴子弟,也只能止步門外,徒喚奈何。
這也正是明朝中后期,東廠得以迅速凌駕于錦衣衛之上的關鍵所在。
東廠的宦官們能夠直通后宮,向皇帝稟報事務,而錦衣衛卻無此特權。
倘或皇帝執意深居后宮,不臨前朝,錦衣衛無法闖入后宮面圣,唯有依賴宦官作為溝通內外朝的橋梁,傳遞朝政的訊息。
而在政治斗爭中,最重要的制勝法寶就是“信息差”。
宦官們能夠充分掌握這項武器,能夠直達天聽,掌握先機,洞悉皇帝的一舉一動,而錦衣衛則因無法涉足后宮,逐漸失去了與皇帝直接溝通的渠道。
久而久之,錦衣衛便自然從天子親衛淪為東廠爪牙了
現在張祁所面臨的境況與尋常皇帝截然相反。
內廷之中,無論是司禮監的宦官還是后宮的妃嬪,他無一熟識,無一可信,而他所信賴的臣僚與盟友皆在外朝。
因而后宮于他而言,非但不是他的庇護所,反而成了一堵高墻,一座森嚴的壁壘,隔絕了他與外朝的聯系,使他孤立無援,舉步維艱。
好在張祁是在奉天殿見到的孫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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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巍然矗立于紫禁城中軸線上,三重漢白玉須彌座臺基如云梯般托起殿身,殿宇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其格局暗合九五至尊之意。
殿前丹陛三出,階石數目皆取陽數之極,月臺之闊可容納千百官員同時朝拜。
重檐廡殿頂以最高等級規制覆蓋琉璃金瓦,十一道屋脊匯聚成流暢的天際曲線,檐角飛翹若鵬翼垂云,檐下斗拱層疊如蓮瓣綻放。
臺基四周的漢白玉欄桿上,蟠龍穿云的浮雕栩栩如生,望柱柱頭的火焰寶珠紋飾在陰影中若隱若現。
奉天殿內更是金碧輝煌,威嚴肅穆,殿心正中巍然矗立著一座金漆雕龍屏風,九條五爪金龍自云海中騰躍而出,龍須飛揚處金粉簌簌生光,仿佛隨時會破壁而出,直上九天。
屏風前的蟠龍寶座通體鎏金,椅背正中嵌著斗大東珠,十二組絳環板上皆鏨刻海水江崖紋。
寶座左右,各置一張雕花香幾,錯金博山爐吞吐著龍涎香的青煙,呈祥云狀延伸,地平磚下四尊鏨胎琺瑯香爐亦是暗藏玄機,裊裊煙柱自地縫中升騰,恍若黃泉接引的云梯。
御座之前,甪端神獸昂首屹立,通身鎏金,栩栩如生,似欲騰躍,相傳此獸日行萬里,通曉四方語言,象征天子圣明與大明昌盛。
甪端之旁,鎏金香筒通體鏤空萬字紋,沉水香的芬芳自三千六百個孔竅中滲出,與殿內流轉的龍涎香交織成無形的天羅,絲絲縷縷,氤氳滿殿。
東西兩壁擺放著高逾二丈的戧金細鉤填漆龍紋方角柜,柜中存放皇室珍寶與朝政要物,其中鼎彝之類,尤顯國之重器。
抬首望去,梁枋間的金龍和璽彩畫隨斗拱層疊攀升,朱紅梁柱上,二十四條行龍穿梭于靛藍云紋之間,金漆點就的龍睛在幽暗中如星子閃爍。
穹頂蟠龍藻井盤旋九重,中央的鎏金坐龍口銜軒轅鏡,龍身鱗片皆以青金石與孔雀石鑲嵌,八道藻井分脊上,云鶴紋與寶相花紋交替延伸,垂落的金絲流蘇綴著八百顆珍珠,每當穿堂風過,便碰撞出碎玉般的清響。
張祁踏入奉天殿的那一刻,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的手心已沁出一層薄汗,濕漉漉地貼在袖口上。
殿內金碧輝煌的光影晃得他眼前發暈,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虛浮而無力。
他低垂著頭,目光不敢直視前方,只盯著腳下的金磚,磚面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顯得格外渺小。
他感覺喉嚨發緊,連吞咽都變得困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謹慎,生怕踩錯了哪一塊磚,觸犯了什么禁忌。
張祁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進殿之后,必然是一場唇槍舌劍、刀光劍影的宮斗。
他已經在腦海中推演了數個版本的對峙,孫太后冷眼端坐,語含鋒芒,宮人環伺,局勢劍拔弩張。
說不定還跟話本子里寫的一樣,有八百刀斧手埋伏在旁,就聽得孫太后摔杯為號,一群蒙面大漢直接沖出來把自己亂刀砍死。
想到這里,張祁的后背一陣發涼,仿佛已經感受到刀鋒逼近的寒意。
他強壓下心中的恐懼,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可那如影隨形的緊張感卻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警惕地掃過殿內的每一個角落,試圖從那些雕梁畫棟的裝飾中找出隱藏的殺機。
未料殿內靜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想要盡快結束這場未知的對峙,可心中的忐忑卻愈發濃烈,仿佛每一步都在逼近深淵的邊緣。
然而,當他繞過那扇巨大的雕龍屏風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愣住了。
一位身穿鸞鳥翟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的中年婦人正蜷縮在一張描金檀木椅上窸窸窣窣地抽泣著,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脊骨般陷在椅背的暗影中。
鳳冠上的珠滴串隨著她的動作發出細碎的哀鳴,九條翠龍在搖曳的光暈中仿佛活了過來,龍首低垂,本該口銜的東珠此刻懸在龍吻下亂顫,像是隨時會墜落,又像是銜著將墜未墜的淚珠。
四只金鳳本應展翅的尾羽蜷縮在博鬢間,六扇鑲滿珊瑚的鳳尾隨著抽噎簌簌開合,宛如折翼的雀鳥在絕望中撲棱著殘破的翅膀。
那些本該彰顯威嚴的龍與鳳,像是被她的淚水浸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孤寂與凄涼。
那張敷著珍珠粉的面龐也泛著病態的潮紅,縱橫的淚漬將胭脂暈染成詭異的血痕,精心描繪的遠山眉被揉作一團墨漬。
最駭人的是她的眼睛,那雙本該含威帶肅的鳳眼,此刻卻腫脹得幾乎透亮,眼皮薄如蟬翼,隱約可見皮下淤積的血絲。
睫毛被淚水浸透,粘結成幾綹,濕漉漉地貼在眼瞼上,仿佛被雨水打濕的鴉羽。
她的瞳仁渾濁不清,血絲如蛛網般密布,像是有人將兩枚熟透的朱果硬生生摁進了她的眼眶,紅得刺目非常。
張祁一時怔在原地,原本準備好的言辭生生卡在舌尖,吐不出半個字。
說實在的,要不是那頂九龍四鳳冠實在太過耀眼奪目,他甚至沒敢認那是孫太后,是那個在后世史書中被濃墨重彩描繪的女人。
史官們不吝筆墨,贊她“頗有美色,姣皙而慧”,又稱她“體態妖嬈,性情狡黠,少成若天性”。
那些字句在他腦海中翻涌,自然而然得便勾勒出一個風華絕代、心機深沉的女子形象。
她是那個年輕時寵冠六宮,鼓動明宣宗無過廢后的美艷貴妃,是土木堡之變后以一己之力力挺兒子、在朝堂上與群臣周旋的慈愛母親,更是后來那場驚心動魄的“奪門之變“背后運籌帷幄的關鍵人物。
史書中的她,仿佛永遠站在權力的巔峰,每一步都踩在對手的尸骨上,從宮闈到朝堂,她是一路贏到底的女人。
她的手腕、心機與魄力,早已超越了尋常后妃的范疇,她唯一的敗筆,或許就是生了個不靠譜的兒子。
張祁曾以為,孫太后即便不是如武則天那般鐵腕無情,也至少該是個呂雉一樣狠辣果決的女人。
她顯然是一個優秀的女政治家,冷靜果敢、深諳權謀之道,可惜的是,明朝這個平臺并沒有給她充分發揮的機會。
明太祖與明成祖早已借鑒前朝教訓,將后宮干政與外戚專權的漏洞堵得嚴嚴實實。
若非如此,以孫太后的能力,就算當不上女皇,起碼也能過一把臨朝稱制的癮。
她的這種情況,恰是典型的“平臺比能力更重要”。
倘或將她放在另一個官僚體系與科舉制皆尚未完善的王朝,以她的手腕與魄力,怎么說也能當個實權太后,甚至有機會改寫歷史的走向。
可惜,她生在明朝,一個將皇權與官僚制度編織得密不透風的時代。
她的才華與野心,終究被禁錮在了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只能在后宮與朝堂的夾縫中輾轉騰挪,將她的政治天賦化作一場場隱秘的博弈。
因此,張祁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盡管眼前只是一位哭得眼睛腫如桃子的婦人,但朱祁鈺那不符合歷史的死亡,以及東華門前馬順的囂張氣焰,始終如陰云般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心中已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眼淚可以是武器,悲傷可以是偽裝,真正的殺機,或許往往藏在最溫柔的表象之下。
張祁帶著張輗一前一后地走了過去,腳步輕緩,卻每一步都踩在緊繃的心弦上。
孫太后身側的幾名宦官神色焦急,正紛紛低聲勸慰,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像是怕觸怒了那位坐在描金檀木椅上的婦人。
“皇太后殿下息怒,萬事總有回旋的余地……”
“是啊,殿下保重鳳體,切莫傷了身子……”
“若先帝在天有靈,見您如此傷心,必然也會心疼的……”
張祁抬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朝孫太后跪下行禮道,“二子郕王臣祁鈺,叩見皇太后殿下。”
殿內的哭聲稍稍一頓,仿佛被他的聲音硬生生截斷了一般,連空氣都凝滯了片刻。
孫太后沒有抬頭,依舊低垂著眼眸,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無法自拔。
她手中的帕子緊緊攥在指間,仍在不停地拭淚,帕子的一角已經被淚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她的掌心。
可她似乎渾然不覺,只是機械地重復著擦拭的動作,仿佛這樣就能將心中的痛苦一并抹去,“起來吧。”
張祁站起身來,動作恭敬得如同丈量過尺寸的提線木偶,“馬順說殿下有口諭,臣特來恭聆慈訓。”
張祁心下暗自盤算,以孫太后對宮闈的掌控能力,剛剛在東華門前發生的事,她必然已經知曉。
馬順的囂張氣焰,群臣的憤懣不平,甚至那些暗流涌動的權謀算計,恐怕早已傳入了她的耳中。
既然如此,與其等她發難,不如自己主動提起,以免落了下風。
孫太后抬起頭,她淚痕未干,被揉花的胭脂在臉頰拖出幾道暗紅血痕,紅腫的眼瞼似是被強行鍍上一層琥珀色的光暈。
她將帕子輕輕鋪展在膝頭,染著丹蔻的指尖沿著帕角鸞鳳刺繡的紋路反復摩挲,仿佛在撫平自己支離破碎的心緒。
她的目光順勢攀上張祁的面龐,如同蛛絲纏縛獵物般一寸寸收緊。
雕龍屏風投下的陰影恰好橫亙在二人之間,將她半張臉浸在昏暗中,卻讓那雙眼顯得愈發幽深,那是兩汪被權力淬煉過的寒潭,即便泛著淚光,仍能溺斃所有窺探者。
“老身倒也沒什么可訓示郕王的。”
孫太后開了口,她的聲音與張祁同樣沙啞,像是裂冰的紋路,將威壓與脆弱同時碾碎在字句之間。
“老身只不過是想問一句,皇帝如今生死不明,老身今日可否坐在這屏風后,聽一聽群臣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