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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鴆酒難飲

二人沿東華門內街西行片刻,轉而折入文華殿南側甬道。

此處便是文華殿區,因文華殿是為太子講學重地,規制森嚴,官員至此,理應低眉斂目,疾步而行,嚴禁喧嘩擾攘,以示對圣學之尊崇。

眼下雖尚未立太子,此地仍舊靜謐肅穆,四下寂靜,唯有靴履輕踏石板的回響,愈發彰顯此處的莊重威嚴。

張祁兀自走了兩步,忽而駐足回眸一瞥,見群臣尚在數丈之外踟躕,便側身靠近于謙,聲音壓得極低,似一縷輕風掠過,“本王自知已陷泥淖,難以獨善其身。”

“然人命至重,貴逾千金,權柄似刀,既可斬敵之首,亦能傷己之身,刀劍出鞘易,歸鞘之時,卻必附血氣,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本王自可借勢誅盡異己,可《尚書》云,‘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若為權柄而輕取性命,又與禽獸何異?今日本王能為權柄屠戮馬順,來日焉知不會屠戮忠良?”

于謙寬慰道,“殿下未免有些杞人憂天了吧?”

張祁笑了笑,道,“世人皆道王振罪大惡極,然昔年王振干政之初,卻另有一番緣由。”

“據說正統四年十月時,福建出了一段公案,福建按察僉事廖謨杖斃驛丞,此驛丞乃楊文定公(楊溥)鄉里,而廖謨又為楊文貞公(楊士奇)同鄉。

“楊文定公憤恨難平,欲判廖謨死罪,而楊文貞公則力主因公殺人,輕判了事,兩相爭執,難解難分,遂請誠孝昭皇后裁斷。”

“彼時王振進言,‘二人皆挾鄉故之情,抵命則太重,因公則太輕,宜對品降調。’”

“誠孝昭皇后聽從王振之言,降廖謨為同知,自此,王振言有所中,漸涉朝政,終至權傾朝野。”

“可見王振并非生來十惡不赦之人,昔日亦能秉公斷案,甚至較之‘三楊’,更為公正。”

“當年他自閹入宮,未必不曾懷揣建功立業、報效社稷之志,然權力如鴆酒,漸蝕其心,終使其淪為大明之罪人。”

張祁似嘆似諷,“少司馬可為大明江山染血,可為權柄制衡誅馬順,可為這乾坤倒懸的大戲先發制人,然而本王卻做不到。”

“人命非籌碼,非器具,更非棋盤上的黑白子,縱是楚河漢界殺伐決斷,亦當存三分敬畏。”

“本王可扮郕王虛與委蛇,可隨少司馬落子布局,乃至在必要時以命相搏,然為求穩妥而輕取人命,若此乃權術之本,本王不堪其任,亦不愿飲這杯鴆酒。”

二人沿著甬道徐行而出,文華殿南廡的內閣直房豁然入目。

內閣依勢而建,坐北朝南,呈三開間格局,東西兩側各設三楹廂房,皆以硬山頂構筑,覆以明黃琉璃瓦,日光之下,亦是熠熠生輝。

于謙這時又道,“殿下既言鴆酒難飲,下官倒想起一樁掌故,或可為殿下參詳。”

“五代時有一李昪,本出身微賤,幼時名李彭奴,楊吳太祖楊行密攻濠州時,見其相貌奇偉,欲收為養子,然楊行密諸親子以其身世低微,不齒為兄弟。”

“楊行密遂將其交予權臣徐溫撫養,改名徐知誥,李昪雖為養子,卻才智超群,借徐家之勢,步步為營,終掌大權,后復姓李氏,開創南唐基業。”

“然徐溫親子徐知詢,手握重兵,雄踞一方,成為李昪心頭大患,李昪恐其弟威脅帝位,遂設下鴻門宴,邀徐知詢赴會。”

“宴上,李昪舉杯,含笑對徐知詢道,‘愿弟活千歲。’”

“徐知詢心知酒中有毒,卻神色不改,從容分杯,反請兄長共飲,言道,‘人活百歲已屬長壽,弟豈敢獨享千歲?愿與兄各享五百年。’”

“李昪一時進退維谷,若不飲,便是自曝其謀,若飲,則性命難保。”

“二人僵持之際,幸得伶人申漸高機敏,借舞助興,搶過兩樽酒杯,一飲而盡,隨即攜杯離去。”

“李昪雖秘密派人送解藥至申漸高家,然為時已晚,申漸高頭部潰爛而死,自此之后,李昪未再試圖謀害徐知詢性命,終以兵符相易,化解此局。”

“郕王與陛下,卻如李昪與徐知詢,雖名為手足,實則各謀其利,權力橫亙于兄弟之間,這杯鴆酒無論如何都會存在,避無可避。”

“殿下若不飲,陛下必飲,陛下若不飲,殿下終將飲,此乃權柄之毒,無人可逃。”

“然下官愿效申漸高,為殿下飲下這杯鴆酒,然下官之所求,非為一己之名,亦非為一時之安,而是望殿下以天下蒼生為念,使民生得以重如九鼎,兵燹得以熄于百年,保得大明江山社稷千秋萬代。”

張祁不由得苦笑,于謙那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倒將他襯得像朵不識時務的“圣母白蓮花”,仿佛滿口仁義道德,卻不知世道艱險,徒有慈悲之心,卻無雷霆手段。

可問題是,張口一句話便要取人性命,這種事,他一個現代人,如何能做得出來?

這事究竟該如何解釋呢?

王振與馬順,固然是奸佞之輩,可壞人便該由他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被立刻處死嗎?

若依此邏輯,往后他是否只要看誰不順眼,便可理直氣壯地指其為奸佞,接著再理直氣壯地讓人去死?

權力難道就是這么個東西?

讓人心安理得地將人命視如草芥,將殺戮當作理所當然?

張祁嘆了口氣,似在壓抑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少司馬,本王并非為馬順開脫,亦非懼那血污染指,只是權力這杯鴆酒,飲之易,戒之難,飲之愈多,愈難自持。”

“今日若因馬順之惡而開此例,明日本王便可殺李順、王順,那么終有一日,本王是否也會因一念之差,將刀鋒指向不該指之人?”

“少司馬為大明江山殫精竭慮,本王心知肚明,可正因如此,本王便更是害怕,怕有朝一日,待鴆毒入髓時,怕是連少司馬這般忠良,也會在本王眼中化作權柄之路上的絆腳石。”

“少司馬今日為大義而誅馬順,他日若本王也被這權力蒙蔽了雙眼,是否也會對少司馬舉起屠刀?倘或連少司馬也成了刀下亡魂,到那時,本王……還是今日的我嗎?”

張祁越說越覺得心中郁結難解,他側頭瞥了一眼于謙,只見對方神色變幻莫測,眉頭微蹙,似乎陷入了某種復雜的思索中。

那神情,仿佛是在說,“我不理解你在說什么,但我正在竭力去理解”。

像極了面對一道難解的謎題,既不愿輕易放棄,卻又一時難以參透。

于謙的模樣讓張祁心中更添幾分無奈,他不由在心中暗嘆道,或許在這個時代,在這朝堂之上,自己的所思所想,終究太過“不合時宜”,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了。

畢竟,于謙是那種為了大局可以毫不猶豫舍棄一切的人,而他,卻始終無法擺脫那份對生命的敬畏與對權力的警惕。

張祁沉吟片刻,見于謙眉宇間仍是一片困惑,顯然未能全然領會自己的深意,便知這場對話終究是“雞同鴨講”,難以繼續。

他長嘆一聲,還是道,“少司馬若執意誅殺馬順,本王不會阻攔,但望少司馬明白,本王所畏懼的,從來不是馬順之死,而是這權力之下,人心易變,初心難守。”

穿過文華殿區與內閣直房,便到了左順門,過了左順門,便是午門之后的皇城區域。

因而此處既是文官分流之地,亦是朝臣踏入紫禁城的最后一道門檻。

三品以上大員,可經中門直行,然若遇御道,需側身貼墻,謹記禁踏中線,以示對皇權的敬畏,而五品以下官員,則須繞行南側通政司甬道,沿途禁語。

張祁與于謙行至左順門前,遠遠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立于宮門之下,其身后是一列整齊的肩輿儀仗,顯然已等候多時。

那身影見二人走近,疾步上前,朝張祁行了個禮,“下官,錦衣衛帶俸都指揮僉事張輗,參見郕王殿下,皇太后殿下特賜殿下肩輿,請殿下乘輿入奉天殿。”

張祁方才見識過馬順的囂張氣焰,心中警鈴大作,生怕這又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陷阱。

他目光一凜,迅速側首看向于謙,低聲問道,“此事可有蹊蹺?”

明朝宮內乘轎之制,歷經數朝變遷,大體上實則已漸趨松弛。

洪武、永樂年間,人臣無敢乘轎者,至宮內一律步行,宮中唯天子可乘輿,余者皆需低眉順目,謹守禮制。

至正統年間,規矩稍寬,文官年老體衰者,或可特賜乘肩輿,然亦屬殊榮,非人人可得。

到得景泰朝之后,師保重臣漸多,乘轎之風日盛,規定又變成文官三品以上,年逾六十者,方可許乘轎,武官則一律禁止。

然而對于親王宗室,則另有一套規矩。

《皇明祖訓》有載,親王可每歲進京朝覲,入宮亦應有親王儀仗,以示天家尊榮。

但自靖難之役及漢王之亂后,諸王進京朝覲之制已被廢止,入宮乘轎的特權亦隨之煙消云散。

如今,即便是親王入宮,亦需謹守臣子之禮,徒步而行,再無昔日的顯赫儀仗。

于謙與張輗對視一眼,目光交匯間似有默契,張輗朝于謙微一頷首,于謙便朝張祁笑道,“殿下不必多慮,皇太后賜輿,乃是關切殿下身體,且張僉事素來行事穩妥,此事應當那個無詐。”

說罷,于謙又抬起手來,溫柔得將張祁鬢邊散亂的發絲別到了耳后,“殿下所慮,下官已盡知,其實昔年申漸高飲鴆酒時,何嘗不知此酒有毒?然為保得國祚,縱是穿腸毒藥,亦當含笑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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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祁坐上肩輿,心頭仍然盤旋著方才與于謙的爭論,他閉了閉眼,隨即睜開,只見于謙立于轎旁,神色淡然地目送他上轎,并未有半分不快。

“少司馬。”

張祁的聲音輕飄飄地蕩在空氣中,透著幾分漫不經心,又隱隱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你于宮中遇到親王步輿,理應行禮。”

張祁的本意是想把他的觀點具象化,他想讓于謙知曉權力的可怖,人一旦坐上這個位子,就連生殺予奪都顯得理所當然。

他想看于謙如何反應,想讓他意識到,就連他這個假郕王一朝掌握了權力,即便是最微小的舉動,也能讓他人卑躬屈膝,甚至生死兩難。

那真正的皇權之下,又有多少人能獨善其身?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于謙連半點遲疑都沒有。

只見于謙極其自然地撩起袍服,在轎邊屈膝一跪,動作從容而莊重,仿佛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的雙膝穩穩地落在青石板上,袍角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鋪展開來,如同一片靜默的紅云,緩緩沉落于地。

他身姿筆直,絲毫不見勉強,雙手在額前交疊,重重地磕下去,額頭碰撞地面的聲音干脆利落,毫無遲滯,每一個細節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恭敬與順從。

天地肅然,左順門內外安靜得能聽見風聲拂過廣闊的殿宇。

于謙跪得極其虔誠,仿佛此刻坐在轎上的當真是朱家的宗親。

仿佛他面對的,本就是天地間至高無上的權威,而不是一個被他親手推上去的家奴替身。

張祁心頭一震,他本以為于謙會有所抗拒,會表現出哪怕一絲的不甘或猶豫,可于謙卻以最坦然的態度,完成了這場禮數。

“下官恭送郕王殿下。”

于謙站起了身,仿佛方才那一叩首不過是每日廟堂上的尋常儀禮,半點不值得多言。

轎輿緩緩起行,朱紅的宮墻在視線中漸次后退,于謙的身影仍舊在張祁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挺直的背脊、從容的跪拜、虔誠的叩首,如同一道烙印,深深鐫刻在他的思緒里。

他本以為權力是最鋒利的刀刃,足以讓任何人畏懼、讓任何人臣服,可他卻在于謙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張祁的心霎時如明鏡般澄澈。

于謙之所以不曾畏懼他這個假郕王掌握權力,不是因為于謙對自己的判斷有多么自信,而是因為于謙早已超脫了權力的束縛。

于謙跪下的那一刻,跪的不是張祁,更不是郕王,而是大明的規矩,是祖制綱常,是千百年來儒者信奉的忠義節操。

他的膝蓋觸地,額頭叩首,不是為了屈從于某個人,而是為了堅守心中的道義。

既然權力無法奴役他,他自然也就不曾畏懼權力。

張祁忽然意識到,權力的真正可怕之處,或許不在于它能讓人低頭,而在于它能讓人忘記自己為何低頭。

而于謙卻從未忘記這一點,他所堅守的,是比權力更為深遠、更為永恒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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