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八月十七日。
五更時分。
天際還壓著濃稠的墨色,連最后一粒星子也隱去了。
鐘鼓樓的剪影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暮鼓聲就是從那巨獸的腹中傳來,一聲接一聲,悶悶的,卻又一聲比一聲沉,一聲比一聲遠。
遠處的紫禁城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巍峨,朱紅的宮墻在暮鼓聲中仿佛更加沉寂,仿佛在聆聽這千年不變的節奏,連墻根下的青苔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似的。
街邊的老槐樹在風中輕輕搖曳,虬曲的枝干像老人伸出的手臂,枯葉沙沙作響,與鼓聲一唱一和。
樹影婆娑,在地上織出一片斑駁的網。
巷子深處傳來幾聲犬吠,像是被鼓聲驚醒的夢囈。
又有幾只麻雀被鼓聲驚起,撲棱著翅膀消失在夜色中。
東方泛起蟹殼青時,一駕金飾銀螭繡帶的青縵馬車正緩緩駛過崇文門大街。
車輪碾過石板,與車軸轉動的“吱呀”聲應和成調,轆轆聲里裹著晨鼓的余韻,震得人胸腔發燙。
張祁坐在馬車內,興奮得跟個第一次去春游的一年級小學生似的。
他一會兒摸摸車壁,一會兒撥弄青縵,活像只剛出籠的雀兒,整個人在車廂內左蹦右跳,時不時還探頭望向窗外,目光貪婪地捕捉著街景的每一處細節,全然沒有熬了大夜的疲憊。
果然穿越者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樣。
張祁美滋滋地心想,剛穿越到大明不過短短三天,自己就已經和于謙同乘一輛馬車,準備進宮去拯救天下蒼生了。
他肯定拿的是主角劇本!
更讓他激動的是,他還能親眼目睹大明正統年間北京城的真實景象,這可是后世多少歷史學者夢寐以求的珍奇體驗啊!
車簾被他掀起又放下,放下又掀起,晨光便隨著這動作忽明忽暗地灑進來。
于謙正闔目養神,劍眉忽地攢作山巒,他掀起眼皮,眼尾細紋里還凝著倦意,目光卻似淬火的刀刃朝張祁直劈過去,“才熬鷹似的折騰了一宿,你就不能安靜一刻嗎?”
張祁聞言非但不怵,反將身子往前一探,眼波流轉間竟帶出三分戲謔,“昔年漢宣帝與霍光同乘,尚覺芒刺在背……”
話音一頓,他一拍車壁,笑意更濃,“如今我與少司馬同車,倒像是吞了十斤五石散,渾身上下都透著痛快!”
于謙似是被張祁身上那股少年人獨有的鮮活氣兒所觸動了,他打量了張祁一會兒,復閉目感慨道,“倒是稀奇,你在英國公府二十余載,竟未沾染半分奴仆之氣。”
張祁唇角一揚,道,“少司馬莫非忘了?我雖在英國公府寄人籬下,可到底是漢庶人之子,若論起來,我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孫,龍子鳳孫的命格,豈會與那些奴才秧子一般模樣?”
于謙沒接這話,車廂內終于靜了片刻,良久,于謙突然又開口道,“先帝才是太宗皇帝親口稱贊的‘好圣孫’。”
這句話沒頭沒尾,聽得張祁一頭霧水。
不過,“好圣孫”的典故,他倒是知道的。
明成祖朱棣通過靖難之役奪得皇位后,在立太子的問題上曾左右為難。
他偏愛次子朱高煦,覺得其性格果敢,頗有自己當年的風采,而長子朱高熾雖仁厚,卻體胖多病,行動不便。
然而,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聰慧過人、英氣勃勃,深得朱棣喜愛。
當年朱棣征詢大學士解縉的意見時,解縉先是恭敬答道,“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
見朱棣不語,他又意味深長地追加了三個字,“好圣孫。”
正是這短短三字,打動了朱棣,讓他最終決定立朱高熾為太子,即后來的明仁宗,而朱瞻基也隨之被立為皇太孫。
朱棣認為,即便朱高熾在位時間不長,有朱瞻基這樣出色的孫子,大明江山也能在他的治理下長治久安。
事實證明,朱棣的眼光確實獨到。
朱高熾雖然僅在位九個月便駕崩,但他以仁德治國,為后來的盛世奠定了基礎。
而朱瞻基即位后,勤政愛民,勵精圖治,最終與父親共同開創了“仁宣之治”,使大明迎來了政治清明、百姓富足的繁榮時期。
這段盛世,不僅印證了朱棣當年的遠見,也成為后世史家津津樂道的佳話。
張祁對著于謙的側臉思索片刻,突然傾身挨近半尺,故作機敏地湊近于謙,壓低聲音道,“少司馬是不是還是不放心我?是擔心我因生父乃是漢庶人之故,對您和先帝心存芥蒂,恐有臨陣倒戈之虞?”
“少司馬大可寬心,這大明江山終究是我們朱家的基業,我張祁雖不才,卻也分得清輕重,漢庶人既已葬身逍遙城,我便絕不會讓這大好河山,跟著漢庶人一同陪葬。”
馬車恰在此時碾過一處坑洼,車身猛地一晃,青縵簾子隨之簌簌抖動。
于謙被顛得睜開眼,抬手便朝張祁肩頭推了一把,力道不重,只是將張祁推離了自己身側,“自作聰明!”
他說這話時,雖帶著些許惱意,但神色依舊平和,唇角甚至微微上揚,顯然并未真正動怒,反倒像是對待一個頑劣晚輩的無奈之舉。
其實這會兒,張祁心里的確猶豫了一瞬。
他望著于謙略顯疲憊的側臉,想著要不要趁著進宮前的這個空檔,把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和盤托出。
他想告訴于謙,根據他這三日的觀察和推測,自己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天命之子”,是后世專門派來拯救大明的。
他想說,自己雖占了這具軀殼,卻與原身的前塵往事毫無瓜葛。
什么漢庶人之子,什么與明宣宗、于謙的“殺父之仇”,什么賤籍為奴的屈辱歲月,都不過是這具皮囊的過往罷了。
他的靈魂來自六百年后,是簇新的,像一張未曾落墨的宣紙,干凈得沒有一絲歷史的塵埃。
因此,無論這具身體的原主身世如何,他都會毫不介懷地幫助于謙阻止南遷。
因為這些苦痛,這些恩怨,都屬于原來的這具軀體,與他的內在靈魂無關。
可他的話剛到嘴邊,于謙卻已整肅衣冠,側過身來朝他拱手道,“殿下不必對下官剖明心跡,殿下忠孝之心,日月可鑒,列祖列宗在上,必能明察秋毫。”
這聲“殿下”如金鐘乍響,不過轉瞬之間,于謙對他的稱謂已從“你”轉為對親王的尊稱,自稱亦從“本官”變作謙卑的“下官”。
這一聲稱呼,似是在喚“郕王”,又似是在喚“漢王”,虛實之間,令人難以捉摸。
張祁心中了然,于謙這是在借勢揭過這一節皇家恩怨,催促他趕緊進入“郕王朱祁鈺”的角色。
他笑了一笑,忽然覺得,有些真相,或許永遠不必說破。
就像那深宮中的秘辛,就像那史書里未曾記載的隱痛,有些事,說穿了反倒失了分寸。
張祁順勢端起親王的架子,朝于謙頗有派頭地一擺手,笑嘻嘻地按著他們事先對好的“劇本”回道,“少司馬免禮,本王且問你,本王方才從英國公府吊唁出來,身著素服,這般模樣,如何進宮上朝?”
這確是一道棘手的難題。
郕王朱祁鈺的朝服儀制唯存兩處,一為深宮禁苑的尚衣監,二為郕王府的典服所。
昨日于謙布下這李代桃僵的驚世之局時,金烏早已西沉,倉促間哪里尋得親王規制的錦繡華服?
須知親王常朝須著赤色四團九龍紋盤領袍,配烏紗翼善冠,束金鑲玉帶,足踏黑色烏靴。
這般逾制之物,莫說尋常官吏,便是堂堂兵部侍郎也斷不敢私藏。
即便于謙真有通天徹地之能,能取得郕王朝服,穿在張祁身上也未必全然合宜。
畢竟張祁長年為奴,雖較朱祁鈺年長三歲,身形卻更顯清癯單薄。
若是那親王常服套在他肩背單薄的身軀上,衣袍空蕩如懸秋風,反倒成了催命破綻。
于謙從容應道,“無妨,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殿下著素服臨朝,恰顯憂國忘身之志。”
張祁當即會意,知曉于謙早有籌謀,他展顏一笑,道,“少司馬既如此說,本王自當信之。”
馬車碾過最后一道青石御道,車轅在東華門前沉沉一頓。
拂曉前的宮門巍然矗立,斑駁的朱漆宮門豁然洞開,銅釘上凝結的夜露簌簌而落。
夜色未盡,晨霧縹緲,宮燈的光芒透過門洞,映出門前早已等候的文武百官的身影。
張祁小心翼翼地掀開車簾,眼前赫然立著一座青石御碑,刻有“官員人等至此下馬”八個鎏金大字。
這便是“下馬碑”。
按照宮廷規制,所有官員在到得東華門、西華門的下馬碑后,必須下轎步行,不論權位高低,皆不得乘輿入宮。
是而天光尚未破曉,東華門外已然站滿了候朝官員。
三品以上高官儀從如云,隨行仆役手捧牙牌、奏折,在宮燈下投下長長的影子。
六品以下小臣形單影只,或三三兩兩聚在避風處低聲交談,或獨自肅立,任憑寒風掀起補子下擺。
再遠處,偶有騎馬疾馳的六部司官,或是匆匆趕來的科道言官,在晨曦未至的黑暗中,步履匆匆地向皇城奔去。
經過昨夜的通宵“補課”,張祁一見此等情形,便知今日這場朝會確實非同尋常。
大明的朝會統共分為日講、常朝、大朝會三類。
“日講”為平日議政,通常只有三品以上的高官,譬如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等,才有資格進入文華殿或乾清宮,直接與皇帝商討國家大事,制定治國方略。
“常朝”則是每月初一、十五的例行朝會,儀式感更為濃厚,通常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能直接參加,而六品以下的官員,則只能在午門外等候傳喚,通過層層傳遞,了解朝會的內容與結果。
而“大朝會”是為元旦、冬至、萬壽節等重大節日時才有的典禮,所有文武官員在奉天門前列隊,按品級站班,皇帝出奉天門后,大臣行禮并按奏疏奏對。
至于官員們上朝的路徑,也是一東一西,文武分明。
文官一般從東華門進入皇城,穿過午門,抵達文華殿候旨,最后進入奉天門廣場,而武官則是從西華門進入皇城,同樣經過午門,抵達武英殿候旨,最后也進入奉天門廣場。
若為“常朝”,文官中的六部九卿會在文華殿內議事,靜候皇帝召見,商討國事,而武官中的都督府、五軍都督府、錦衣衛指揮使等,則齊聚武英殿,等候匯報軍務,通常都不必去奉天門。
只有遇上了“大朝會”時,文武百官才需進入奉天門廣場,分列站班,文官在東,武官在西,對著皇帝齊聲行禮,山呼萬歲。
唯一較為特殊的是錦衣衛,由于肩負宮廷警衛之責,錦衣衛享有自由出入午門的特權,既不受文官路線的約束,也不受武官規矩的限制。
而若遇皇帝“臨朝不出”,則由司禮監太監傳達圣旨,六部尚書輪流在午門外跪接,無須進宮覲見皇帝。
因此,除了大朝會這種盛大的場合,無論是常朝還是日講,六品以下的官員都不會全員到齊。
畢竟,整個上朝的流程極為繁瑣,冬天尤其痛苦,官員們經常在寒風中等到手腳凍僵,還不一定能見到皇帝。
于是,許多小官寧愿在府中處理公務,或是與同僚私下商議,也不愿在宮門外白白受凍。
到了明朝后期,明世宗與明神宗皆常年怠政不上朝,小官們便更不殷勤了,大明朝會的場面也日漸冷清,宮門外常常只有寥寥數人,顯得格外蕭索。
然而今日,東華門前卻人聲鼎沸,官員們絡繹不絕,一眼望去竟有些擁擠不堪。
宮門內外,人影交錯,腳步聲、低語聲、馬蹄聲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場大戲即將拉開帷幕。
于謙翻身下車,抖了抖朝服衣角,腳下的青磚仍透著濕冷,仿佛昨夜的風雨還未散盡。
他回頭望向車內,家奴張祁——不!是郕王朱祁鈺——正坐在那里。
昏暗的光影將郕王的眉目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神色好似沉靜如水,仿佛這皇城前的肅殺與喧囂皆與他無關。
于謙輕叩車轅,衣袖微動,低沉而恭敬地道,“殿下,該下車了。”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如同遞出一份鄭重的請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