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正經(jīng)案子。“陸君衍理了理鴉青官袍的云紋廣袖，神色端肅如公堂審案，“城西有座荒廢三年的宅子，前日卯時三刻，鄰家老嫗聞見腐臭味報官。“

見他劍眉微蹙，溫知虞不自覺坐直身子。車簾外傳來侍衛(wèi)來福刻意加重的腳步聲，玄鐵佩刀與甲胄相撞，發(fā)出規(guī)律的鏗鏘聲。

“捕快破門而入時，梁上蛛網(wǎng)積了三指厚。“陸君衍指尖蘸著茶水，在案幾畫出宅院格局，“正廳橫陳男尸一具，腐肉間爬滿蛆蟲，仵作推斷已亡七日。“

溫知虞攥緊絹帕，指節(jié)泛白：“兇器可尋著了？“

“正是蹊蹺處。“陸君衍屈指抹去水痕，“方圓十丈掘地三尺，別說兇器，連個帶血的腳印都不曾尋見。倒是。“他忽然頓住，眸光掃過妻子緊繃的肩頸。

“倒是什么？“溫知虞急得拽住他袖口，金線繡的仙鶴紋皺成一團。

陸君衍眼底掠過笑意，面上仍作肅然：“提刑司派了位老仵作，帶著兩個徒弟驗尸。那師傅查驗完傷口，突然考校起徒弟——“他故意拖長尾音，看著妻子不自覺地向前傾身。

“考校什么？“

“人體哪個部位，情動時可膨大五倍有余？“

車轅忽然劇烈顛簸，溫知虞險些栽進夫君懷里。陸君衍扶住她肩頭，撩開車簾沉聲喝道：“來福！“

“屬下該死！“侍衛(wèi)首領(lǐng)慌忙勒緊韁繩，古銅色面皮漲得通紅，“方才...方才道中有塊突起的青石板。“

溫知虞瞥見來福紅得滴血的耳尖，突然悟出什么。絹帕掩住翹起的唇角，卻遮不住杏眸里蕩漾的水光。陸君衍見狀挑眉：“夫人笑什么？“

“沒什么。“她輕咳一聲，“后來呢？老仵作的女徒弟如何作答？“

“那姑娘面若蒸霞，支吾半日說不出話。“陸君衍慢條斯理地斟了盞雨前龍井，“倒是男徒弟答得爽快——是瞳仁。人在瀕死時瞳孔驟擴，據(jù)說能映出兇手樣貌。“

溫知虞怔住，茶盞停在唇邊。車窗外飄來糖炒栗子的甜香，混著說書人驚堂木的脆響，襯得車內(nèi)愈發(fā)寂靜。

“老仵作當即便將女徒逐出師門。“陸君衍忽然傾身，溫?zé)岬暮粑鬟^她耳畔，“臨走前還說。“玉冠垂下的墨發(fā)掃過她頸側(cè)，“說這姑娘成親后定會失望。“

溫知虞手一抖，茶水濺在杏色裙裾上。正要發(fā)作，忽見夫君從袖中抽出素帕，慢悠悠擦拭她指尖：“為夫倒想知道，夫人可曾失望？“

“陸慎之！“溫知虞抓起繡枕砸去，金線牡丹擦過對方高挺的鼻梁，“光天化日說這些渾話，明日我就去敲登聞鼓，告當朝首輔調(diào)戲良家。“

話音未落，整個人已被攬入檀香懷抱。陸君衍低笑著握住她腕子：“為夫冤枉。這案子當真記錄在刑部卷宗，編號天啟二十三年丙字七十六號。“

“那你方才湊這般近作甚！“

“車馬顛簸，怕夫人磕著。“他說得冠冕堂皇，手指卻纏上她腰間絳帶，“再說。“薄唇擦過芙蓉面，“為夫確實好奇答案。“

溫知虞羞惱地別過臉，忽見車簾縫隙間閃過“桂香樓“金字招牌，急中生智道：“我要吃新出的荷花酥！“

陸君衍似笑非笑地睨她，終究朝外吩咐：“停車。“

來福如蒙大赦，勒馬聲格外響亮。溫知虞正要起身，忽被拽回座榻。陸君衍指尖拂過她緋紅耳垂：“夫人稍待，為夫親自去買。“

玄色官袍掠過車簾時，溫知虞聽見他低聲囑咐來福：“去刑部取丙字七十六號卷宗。“頓了頓又道：“把《洗冤錄》也捎來。“

待那抹挺拔身影沒入人群，溫知虞悄悄掀開車簾一角。朱雀街上熙熙攘攘，糖人攤子前圍著垂髫小兒，賣花女臂彎里海棠正艷。陸君衍立在糕點鋪前，月白中衣領(lǐng)口繡著銀竹紋，與周遭煙火氣相映，倒像幅工筆描的仕女圖。

“夫人？“來福捧著油紙包探頭，“主子讓先送些玫瑰露來。“

溫知虞接過青瓷瓶，忽聽侍衛(wèi)壓低嗓音：“其實那案子。“古銅色臉龐又泛起可疑的紅暈，“卷宗里真記著瞳仁之說，主子沒誆您。“

她險些嗆住，這時車簾輕響，陸君衍拎著荷花酥進來，袖口還沾著糕點鋪的茉莉香粉。見來福倉皇退下的模樣，唇角勾起戲謔的弧度：“看來為夫要換個貼身侍衛(wèi)了。“

溫知虞拈起塊荷花酥堵他的嘴：“首輔大人日理萬機，還有閑心編排侍衛(wèi)？“

薄唇銜住酥點，舌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指尖。溫知虞觸電般縮回手，卻見那人展開卷宗，神色已恢復(fù)清明：“死者咽喉處有細微灼痕，應(yīng)是中毒所致。老仵作查驗胃囊時。“

暮色漸濃，馬車碾碎滿地金暉。溫知虞聽著聽著，漸漸倚在夫君肩頭。陸君衍聲音放輕，將人往懷里帶了帶。遠處傳來打更聲，驚起檐角棲息的雀鳥，撲棱棱掠過漸暗的天際。

馬車碾過青石路面停在長慶侯府門前，朱漆大門緩緩開啟，溫知虞的馬車率先駛?cè)腴T內(nèi)。秦釗帶著小廝們捧著下馬凳候在車轅旁，綠袖剛掀開錦緞車簾，卻見陸君衍已扶著自家主子從后頭那輛玄色馬車下來。

紫涵正帶著三歲半的陸玉漱在前院追麻雀玩，孩童突然掙開乳母的手。小團子跌跌撞撞沖到廊下，仰頭盯著溫知虞發(fā)間顫巍巍的珍珠步搖：“你是畫上飛下來的仙女么？“

溫知虞腳步一頓。前世記憶如潮水漫過——那時陸玉漱七歲入府，個頭還不及她胸口。陸重錦握著她的手說“往后他就是咱們親生子“，而那孩子抬眼時眸中淬著毒針般的恨意，轉(zhuǎn)瞬又化作怯生生的孺慕。

“仙女姐姐！“眼前幼童踮著腳去夠她腰間禁步，鑲銀絲的紅瑪瑙穗子掃過稚嫩掌心。

溫知虞后退半步，陸君衍立即橫插進來隔開兩人。三歲孩童尚不懂掩飾，前世那孩子卻已會演層層遞進的戲碼：初時倔強抗拒，兩日后便紅著眼眶來認錯，將“渴望母愛又怕被拋棄“的模樣扮得入木三分。

“長姐！“溫知舒提著裙擺匆匆趕來，發(fā)間金累絲蝴蝶釵亂顫，“這孩子不過是暫住幾日。“

話未說完，陸玉漱突然撲過去扯她裙角：“丑八怪！擋著我看仙女了！“

冬安急得去捂孩子的嘴，反被溫知舒一巴掌摑在臉上。小丫鬟踉蹌著撞到石燈籠，連聲告罪：“奴婢該死！奴婢不該學(xué)小公子渾說！“

溫知虞冷眼看著這出鬧劇。前世她當真以為陸玉漱是孤兒，直到臨死前才知曉，這孩子竟是陸重錦養(yǎng)在外頭的血脈。如今重活一世，倒要看看這三歲小兒能翻出什么浪。

“侯府何時成了市集？“陸君衍指尖輕叩腰間玉牌，秦釗立刻帶人將哭鬧的孩童抱走。

陸玉漱踢騰著短腿尖叫：“仙女姐姐救我！他們要殺我！“紫涵慌忙用飴糖堵他的嘴，哭嚎聲漸漸消失在月洞門后。

溫知舒絞著帕子跟上來：“長姐莫要誤會，我絕無收養(yǎng)。“

“與我何干？“溫知虞拂開垂到眼前的紫藤花枝，“倒是你，與其盯著別人家的孩子，不如多備幾幅避子湯。“

“你！“溫知舒煞白著臉倒退兩步，冬安趕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陸君衍忽然輕笑出聲，驚飛檐下一對灰鴿子。他隨手折了支半開的芍藥別在妻子鬢邊，轉(zhuǎn)頭對溫知舒道：“二姑娘若想要孩子，城西慈幼局多的是孤兒。“

閬華苑的琉璃瓦已映入眼簾，溫知虞卻突然駐足。回廊轉(zhuǎn)角處，陸玉漱正扒著朱漆柱子偷看，見她望來，忙舉起手中糖人討好地笑。三歲孩童尚不會藏好眼底算計，那笑容與前世跪在她病榻前說“母親該喝藥了“時的模樣漸漸重合。

“夫人？“陸君衍察覺她指尖發(fā)涼。

“無妨。“溫知虞反握住他的手，“想起些舊事罷了。“

斜陽將兩人身影拉得老長，陸玉漱盯著地上交疊的影子，突然將糖人狠狠摔在青磚上。黏膩的糖漿濺上溫知舒新做的軟煙羅裙裾，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

陸君衍偏頭聽著遠處喧嘩，忽然道：“那孩子。“

“侯爺。“溫知虞截住話頭，指尖點上他欲啟的唇，“今夜有西域進貢的蜜瓜不是么？“

廊下燈籠次第亮起，將碎糖渣照得晶亮。陸玉漱蹲在暗處摳磚縫里的螞蟻，聽見紫涵與婆子嘀咕：“小祖宗可消停些罷，那位如今掌著中饋。“

孩童抓起石塊砸向說話方向，婆子們驚呼著散開。他盯著閬華苑透出的暖光，突然露出兩顆乳牙笑得歡暢。前世記憶如零碎糖塊在腦海中翻騰——七歲那年，他正是用這副天真模樣，哄得這女人親手為他系上長命鎖。

……

暮色染紅庭院時，陸玉漱正蹲在石榴樹下數(shù)螞蟻。忽見東廂房傳來竹板抽打聲，冬安跪在青石板上，后背已滲出斑駁血痕。三歲女童攥著半塊桂花糕跑過去，奶音脆生生響起：“你們古人腦袋里灌了漿糊么？她打你便乖乖受著？“

陸君衍駐足回廊，玄色蟒紋官服襯得眉目如墨：“這是哪房的孩子？“

紫涵嚇得魂不附體，撲通跪地：“回稟首輔，是夫人表舅家的遺孤。上月江州水患，雙親俱亡。“話未說完，小團子已攥住他腰間玉佩的流蘇，仰起粉雕玉琢的臉：“玉漱給老爺請安～“

鎏金鑲玉的步搖忽然輕晃，溫知虞自月洞門匆匆而來，浮光錦披風(fēng)掃過滿地銀杏葉：“夫君今日回來得早。“說著牽過女童，指尖拂去她鬢角的桂花碎屑。

陸君衍目光掠過冬安血跡斑駁的衣襟：“怎么回事？“

“偷了廚房半匣棗泥酥。“溫知虞語氣淡淡，卻將陸玉漱往身后帶了帶，“已罰過二十戒尺，明日便遣去莊子上。“

陸玉漱還要開口，被紫涵捂住嘴抱走。西斜的日光將溫知虞的影子拉得細長，累絲金鳳步搖映著霞光，在黛瓦粉墻上投下細碎金斑。陸君衍忽然伸手扶正她鬢邊珠釵：“夫人今日熏的可是鵝梨帳中香？“

重陽節(jié)寅時，陸君衍便乘官轎出了府。暮色四合時，紅纓帶著滿身風(fēng)塵叩響角門，身后跟著宇驍、宇原，三人靴底還沾著運河邊的紅泥。

溫知虞立在閬華苑階前，翡翠禁步紋絲不動：“凌薊。“

黑影如鬼魅般自梁上翻落，玄鐵面具泛著寒光。紅纓“呀“地驚叫出聲，杏眸圓睜：“這便是傳說中的暗衛(wèi)？好俊的身手！“

“查遍院落。“溫知虞指尖掠過廊下銅雀燈，“尤其注意地窖與夾墻。“

凌薊無聲頷首，縱身躍上屋頂。瓦片輕響三聲，示意周遭安全。溫知虞這才引眾人入書房，紫檀案上早已備好運河輿圖。

“稟夫人。“紅纓解開腰間牛皮卷，“董掌柜聯(lián)絡(luò)江南七大糧行，以每石三百文收盡市面余糧。“她展開賬冊，朱砂批注密密麻麻，“二十萬兩官銀兌成飛錢，分三十六路采買，統(tǒng)共囤糧七十萬石。“

宇原捧上鎏金算盤，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撥得噼啪作響：“西夏青稞、吐蕃青稞、回鶻黍米另囤三十萬石，分儲六州十二倉。董掌柜調(diào)撥七百護衛(wèi)，每倉配有連弩三十架，火油百桶。“

“最妙的是運河工程。“宇驍抽出輿圖，指尖點在朱砂標記處，“我等假扮糧商哄抬市價，首日每石五百文，次日千文。“他憋著笑，“到第四日漲至兩千文時，巡漕御史差點掀了董掌柜的茶桌。“

溫知虞輕撫輿圖上的漕運脈絡(luò)：“百姓作何反應(yīng)？“

“現(xiàn)在十里八鄉(xiāng)都傳要起戰(zhàn)事。“紅纓從袖中掏出市井小報，“茶樓說書人編出十八個版本，有說北狄犯邊的，有傳南詔異動的。糧商們連夜加固倉廩，農(nóng)戶連雞食都不肯賣。“

窗外忽起秋風(fēng)，卷著枯葉拍打窗欞。溫知虞推開雕花槅扇，望著滿院搖曳的燈籠：“陸重錦那邊？“

“捧著銀票卻無處采買。“宇原嗤笑，“他安插在漕運衙門的眼線傳來假消息，說臨州尚有陳糧。等他們快馬加鞭趕去，只見倉廩貼著'軍糧重地'的封條。“

紅纓湊到暖爐前烘手：“最解氣的是太子那邊。魏世勛牽線買的官糧，半路被山匪劫了二十車。押運的羽林衛(wèi)追到黑風(fēng)寨，發(fā)現(xiàn)米袋里全是沙土呢——“

話未說完，凌薊忽然叩響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