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知虞卻想起陸君衍昨夜的枕邊話：“你二叔是千年狐貍修成精，鹽鐵司的賬本到他手里，老鼠偷粒米都能揪出來。“這般人物偏對父親忠心耿耿，確是難得。

暮色漸沉時，莫顏抬著鎏金纏枝筐進來。溫老夫人揭開紅綢驚住——哪是什么荔枝，分明是整筐東陵血燕，底下壓著嶺南十三城的輿圖。

“侯府的眼線只當咱們送果子。“溫知虞附耳低語，“祖母且收好這些，來日。話未說完，外頭傳來小廝急報：“侯府來人催四夫人回府！“

綠袖叉腰擋在月洞門前：“催命呢！我們夫人連口熱茶都沒喝上！“溫知虞卻不惱，慢條斯理理好鬢角珠釵：“告訴來人，就說我給老夫人捶腿誤了時辰，這就回。“

馬車駛過兩條街，正撞見踏雪在胭脂鋪探頭探腦。溫知虞故意掀簾露出空筐：“今日倒勞煩姐姐跟了這一路。“踏雪臊得滿臉通紅，扭身就往侯府跑。

華燈初上時，陸君衍在書房擺弄著荔枝核：“夫人這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把老侯爺夫人耍得團團轉。“忽然握住她手腕，“只是下次往溫府送軍報，記得換玄衣衛的暗道。“

溫知虞腕間玉鐲撞在硯臺上叮咚響：“夫君這是心疼荔枝錢？“燭火躍動間，兩人影子交疊在輿圖上，嶺南群山蜿蜒如蛟龍。

此刻侯府正院，老夫人對著同樣大小的荔枝筐發怔。吳氏在旁添油加醋：“四夫人當真只送一筐？妾身怎么聽說溫府后門進了三車貨。話沒說完，老夫人突然抓起荔枝砸向銅盆：“吃里扒外的東西！“

紅果滾落滿地，恰似灑了一地血珠。窗外驚雷乍起，暴雨傾盆而下。

……

二嬸揉著太陽穴嘆氣：“溫粵這孩子，看見書本就犯困，整天就惦記著耍弄刀槍棍棒。前日剛把他爹收藏的紫檀木鎮紙劈成兩截，氣得你二叔灌了三壺涼茶才壓住火氣。“

溫知虞差人喚來溫粵。少年垂著頭跨進花廳，繡著云紋的靛青袍角沾著幾點泥印，發髻上還粘著片柳葉。他站在雕花屏風前，手指絞著腰間玉墜的穗子，目光游移不敢直視端坐在紫檀圈椅中的長姐。

這位溫家長女素來端莊，杏色羅裙上繡著淡雅蘭草，烏發間只簪著支羊脂玉步搖。去年圣上親封“西魏第一貴女“時，翰林院連夜送來七車賀禮，朱雀大街的百姓爭相在侯府門前灑掃，只為窺見車簾后驚鴻一瞥的容顏。

溫知虞憶起前世，這個堂弟同樣不喜讀書，被二叔鎖在書房里硬逼著背《策論》。某日暴雨傾盆，他竟拆了窗欞翻墻出府，在京郊賭坊混跡月余。后來偷跑去邊關從軍，卻因不諳兵法，在蒼梧之戰中被流矢射中咽喉，尸骨都未能尋回。

“二弟可想當大將軍？“她將青瓷茶盞擱在案幾上，盞中碧螺春泛起漣漪。

溫粵猛然抬頭，琥珀色的眸子亮如星子：“若能統領千軍萬馬，縱使馬革裹尸也甘愿！前日我在校場見到驃騎將軍的玄甲衛，那銀槍足有丈二長。“他說到興起，手舞足蹈比劃起來，袖中忽然掉出半卷《尉繚子》，書頁邊角密密麻麻記滿批注。

“胡吣什么！“二嬸拍得紅木案幾砰砰響，“你祖父是國子監祭酒，大伯父官拜太常寺卿，咱們溫家哪個不是詩禮傳家？偏你整日想著打打殺殺，前日還把你爹的。“

“二嬸且慢動氣。“溫知虞輕撫二嬸手背，腕間翡翠鐲子映著窗欞透進的日光，“您瞧這滿園牡丹，姚黃魏紫各有千秋。有人擅丹青，有人通音律，二弟既有報國之志，何不請良師教他兵法武藝？總好過強按著讀圣賢書，最后落得文不成武不就。“

花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侯府管家捧著拜帖疾步進來：“老夫人，陸首輔的轎子停在角門外，說。“他瞄了眼溫知虞，憋著笑繼續道：“說今日休沐，來陪夫人回門。“

溫知虞指尖一顫，茶盞險些翻倒。今晨出門時，那人分明在書房批閱公文，玄色官服襯得眉眼如墨，還叮囑她不必急著回府。怎的轉眼就。

老夫人拄著鳩杖起身，銀絲抹額上的珍珠簌簌顫動：“快請姑爺。“

“首輔大人說就在前院海棠樹下候著。“管家忍笑忍得胡須直抖，“老奴瞧著，大人今日穿著月白常服，還帶著您最愛吃的桂香樓酥酪。“

溫二嬸用手帕掩著嘴笑：“到底是新婚燕爾，這才分開兩個時辰就尋來了。“

溫知虞耳尖泛起緋紅，匆匆起身時羅裙絆到椅角。她強作鎮定地對溫粵道：“你若真想從軍，三日后辰時來侯府角門。記得穿窄袖騎裝，帶齊你平日練功的兵器。“又從荷包里取出塊令牌，“拿著這個，門房不會攔你。“

溫粵撲通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少年脊背繃得筆直，像張拉滿的弓：“長姐大恩，溫粵此生不忘！“

“快起來。“溫知虞虛扶一把，轉頭叮囑老夫人：“東廂房黃花梨木筐里，最上層是嵌紅寶的金絲頭面，給二妹妹及笄禮添妝的。中間青玉盒裝著養生丸，祖母記得每日服用。底層那些琺瑯小罐。“

她話音忽然頓住。窗外飄來熟悉的沉水香，隔著竹簾，隱約可見月白衣角掠過廊下。那人竟等不及尋到內院來了。

“防皸裂的香膏要送給徐嬤嬤。“溫知虞加快語速，“墨色漆盒里是治療偏頭疼的東陵秘藥，藥方已讓府醫驗看過。嬤嬤當年為照顧母親落下的病根。“

話未說完，竹簾外傳來清潤男聲：“阿虞可要留在溫府用晚膳？“語氣溫和，卻讓滿屋子人瞬間噤聲。候在廊下的丫鬟們慌忙蹲身行禮，金步搖撞擊出細碎清響。

溫老夫人忍俊不禁：“快隨姑爺回府罷，再耽擱下去，首輔大人怕是要把侯府門檻踏平了。“

溫知虞匆匆福了福身，繡鞋踏過門檻時，瞥見那人正俯身逗弄廊下的畫眉鳥。春陽透過海棠花枝，在他肩頭灑下斑駁光影。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身來，手里還捏著半塊喂鳥的粟米糕。

“處理完公務了？“她佯裝整理鬢發，指尖觸到發燙的耳垂。

陸首輔將粟米糕拋給畫眉，掏出手帕慢條斯理擦著手指：“今日刑部送來十二道加急文書。“見她睜大杏眼，忽然低笑出聲：“都批完了，不然怎敢來尋夫人？“

候在垂花門外的侍衛們齊齊轉頭望天，為首的那個盯著屋檐下的蜘蛛網看得專注。溫知虞瞪他一眼，快步朝馬車走去，卻被握住手腕。

“酥酪要化了。“他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油紙包，溫熱甜香撲面而來，“你昨日說想吃酒釀圓子，我讓廚娘。“

“陸慎之！“溫知虞紅著臉甩開他的手，“這是在我娘家！“

首輔大人從善如流地后退半步，目光卻仍凝在她緋紅的臉頰上：“為夫知錯。“語氣誠懇，眼底笑意卻比春水更蕩漾。

馬車駛出朱雀街時，溫知虞掀開車簾回望。侯府朱門前，溫粵正握著長槍在石階上比劃，少年身影沐在金色夕照里，像株奮力拔節的青竹。

……

前院青石磚地上，陸君衍正端坐在雕花木椅中。墨色緞子衣袍鑲著銀色鏤空木槿花邊，袖口金線祥云紋在日頭下泛著微光，腰間白玉佩隨著動作輕晃。見老夫人與溫二夫人出來，他立即起身行了個端正的禮。

溫老夫人扶著拐杖笑問：“首輔大人今日怎得空過來？可是府里有急事？“

“聽說知虞在府上，特來接她同歸。“陸君衍目光掃過溫知虞發間的玉簪，見她耳尖泛紅，嘴角不自覺帶了笑意。

老夫人拉著孫女婿絮絮說了半盞茶功夫，無非是“知虞年紀輕，你要多擔待“。陸君衍垂手聽著，待老人說完才鄭重道：“知虞極好，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溫二夫人用帕子掩著嘴笑，眾人將這對小夫妻送至朱漆大門外。陸君衍很自然地朝妻子伸手：“坐我的車可好？路上說說話。“

溫知虞臉頰飛紅，指尖掐著他掌心低聲嗔道：“不許胡說！“

“好，都聽夫人的。“他指尖在她掌心輕輕一撓。

中秋雖過，日頭仍帶著幾分暑氣。兩人交握的手在陽光下鍍了層金邊，溫老夫人看著他們十指相扣的模樣，眼角笑紋又深了幾分。后頭跟著的侍衛和丫鬟綠袖都低頭避開視線，唯有車夫來福盯著地上青磚數紋路。

陸君衍的馬車比溫知虞的略窄些，車內設有小方幾和書架，金屬圓環固定著暖水壺。軟墊特意擺在靠窗位置，他扶著妻子坐定才問：“怎么不多陪老夫人說會兒話？“

溫知虞瞪他一眼：“你倒問得出口！突然跑來接人，祖母還以為陸府走水了呢。“

“若真有事，我定不會讓你煩心。“陸君衍將暖手爐塞進她掌心，“來接你，不過是想早些見面。“

緋色從耳尖漫到脖頸，溫知虞低頭擺弄腰間禁步：“明明晨起才見過。

“卯時到現在五個時辰了。“他忽然傾身靠近，檀香混著墨香籠過來，“下朝時就想來，偏被戶部的人纏著議江南稅賦。“

溫知虞指尖一顫，禁步上的玉環叮當作響。這人連朝政都要拿來當情話說？瞥見案幾上倒扣的《西魏刑統》第二十四卷，忙伸手去夠：“讓我看看。

“路上顛簸傷眼。“陸君衍搶先收起書冊，斟了盞紅棗茶推過去，“倒是大理寺新接了幾樁奇案。“

茶盞“咔“地撞在幾案上，溫知虞慌忙去扶，指尖卻被他順勢握住。昨日他講完碎尸案卷，害她半夜驚醒三次的事還歷歷在目。

“回府再說！“她抽回手正襟危坐，“當街議論律法成何體統。“

“輕聲些不妨事。“陸君衍指尖叩著檀木幾面，眼底笑意愈深，“比如上月東市布商殺妻案。

車轅突然重重顛了下，溫知虞身子一歪，被他穩穩攬住肩頭。來福在外頭扯著嗓子告罪：“大人恕罪，剛碾著塊碎石！“

“無妨。“陸君衍聲音里帶著笑，指尖在她肩頭輕點，“接著說，那布商將砒霜混在。

溫知虞忽然伸手捂住他嘴唇，掌心觸到溫熱氣息，驚得又要縮回，卻被他握住手腕。車簾縫隙漏進的光束里，能看清他睫毛在眼下投的影。

“夫人這是做什么？“他唇瓣在她掌心翕動。

“你...你明知我聽了要做噩夢。“她聲音細若蚊吶。

陸君衍低笑出聲，氣息拂過她腕間：“那說點別的？比如...禮部新制的夫妻和睦賦。

“陸君衍！“

“在。“

溫知虞氣得去擰他手臂，反被圈進懷里。發間玉簪松脫半截，青絲掃過他襟前銀紋，暖水壺咕嘟冒著熱氣，將車簾染上一層白霧。

來福目不斜視地甩著鞭子，綠袖抱著妝奩跟在車后，聽著里頭隱約傳來“你放開“、“再鬧要摔了“的動靜，紅著臉往侍衛身邊靠了靠。

日頭西斜時，馬車停在陸府角門。陸君衍先跳下車，轉身要扶妻子，卻見溫知虞自己提著裙擺往下跳。他急忙伸手去接，被她結結實實踩了靴尖。

“夫人這是報復？“他吃痛皺眉。

溫知虞理了理裙裾，仰頭道：“首輔大人不是說'都聽夫人的'？“

陸君衍揉著腳背直起身，忽然俯在她耳邊低語：“今夜。

“你閉嘴！“

“我是說今夜有西域進貢的蜜瓜。“

溫知虞耳尖剛褪下的紅暈又漫上來，甩開他手就往里走。陸君衍慢悠悠跟在后面，朝探頭的小廝比了個“抬蜜瓜來“的手勢。

廊下燈籠次第亮起，將兩人身影拉得老長。經過書房時，溫知虞忽然駐足：“那本《西魏刑統》。

“在書架的第三層。“陸君衍倚著廊柱笑，“夫人若害怕，我念給你聽？“

回應他的是“砰“的關門聲。

青帷馬車碾過朱雀街的青石板，車檐銅鈴叮咚作響。陸君衍屈指叩了叩紫檀小幾，驚得狻猊香爐騰起一縷青煙：“前日大理寺接了樁奇案，夫人可要聽？“

溫知虞正撩著錦緞車簾看街景，聞言轉過頭來。春陽透過茜紗窗格，在她月白襦裙上灑下細碎金斑：“夫君若是又要說些不著調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