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前的雨帶著股子膏藥味,沈青禾蹲在教室屋檐下補瓦,青灰的瓦片在她掌心轉出個圓潤的弧度。阿泉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往上遞新瓦,少年脖頸的冰裂紋胎記被雨水泡得發白,去年釘在梁上的陶鈴叫風刮得叮咚響——那是吳婆婆用老窯最后一批匣缽土燒的,鈴舌上還刻著春妮歪歪扭扭的“安”字。
“青禾姐,石膏模又裂了!”
春妮從東廂房探出頭,辮梢沾的泥點子甩到新糊的紙窗上。這丫頭打從公開課收了二十個學徒,整日像只花蝴蝶在各屋竄,把沈秀蘭留下的青瓷水盂當了顏料罐。沈青禾抹了把額角的雨水,瓦刀在門檻青石上磨出火星子:“去庫房取第三格的紅膠土,摻一勺糯米漿。”
李故里舉著攝像機錄教學素材時,鏡頭總忍不住往阿泉身上偏。少年如今能單手揉透三十斤胎泥,臂膀上鼓起的肌肉卻裹著層病態的蒼白——自打上回礦洞事件后,他腕骨內側的血管紋路愈發像冰裂紋釉。這會兒他正教春妮控窯溫,火光在瞳孔里燒出兩團幽藍。
爭議是晌午隨著藥企的商務車來的。穿三件套西裝的男人遞名片時,袖扣閃得人眼暈:“我們研發的抗輻射藥劑,專治沈小姐學徒們的職業傷病。”沈青禾用拉坯的臟手接過說明書,油墨印著的成分表里,“冰裂紋活性因子”幾個字叫她指節發僵。春妮突然打翻了釉料桶,靛青的液體在地面洇出個殘缺的鷹形。
王恪再來取樣那日,背了個印著國際環保標志的金屬箱。鉆機剛觸到教室地基,春妮領著二十個學徒齊刷刷坐在青石板上,孩子們脖頸掛的陶鈴震得人耳膜生疼。“這些都是輻射檢測儀。”小丫頭晃著鈴鐺咧嘴笑,鈴舌里嵌的朱砂礦在陽光下泛出血色。
沈青禾的爆發是在暮色降臨時。她撞見王恪的助手偷刮教室墻角的陳年窯灰,那女人發梢的香精味混著龍泉溪的土腥氣,合成股令人作嘔的甜膩。“四十年前的臟東西也當寶?”沈青禾奪過采樣瓶摔進拉坯機,旋轉的轱轆將玻璃碴子碾成齏粉,“回去告訴你主子,再碰我的學生,下次碎的就是他實驗室的防彈玻璃。”
阿泉的咳疾那夜犯得兇。他蜷在庫房老拔步床上,冷汗把沈秀蘭的舊枕巾浸出個人形。沈青禾用艾草混著朱砂給他灸穴位,火絨擦燃的瞬間,少年后背突然浮出片冰裂紋狀的疹子——那紋路與教室梁柱的裂紋走向完全一致。春妮半夜偷摸送來個陶土暖手爐,爐壁刻滿孩子們祈福的歪扭小字。
轉機出在谷雨那天的公開燒窯。當沈青禾將新制的冰裂紋膽瓶推進窯口時,三十里外的省檢測中心炸了鍋——王恪帶來的輻射樣本突然集體失活,儀器屏顯的曲線跌成死寂的直線。李故里翻拍的教學錄像里,春妮偷摸往釉料里摻了把老陳給的灶臺灰。
“這是老祖宗的法子。”吳婆婆蹲在溪邊漂洗新采的萱草,枯手攪動的水紋驚散了幾尾窺探的錦鯉,“當年秀蘭懷青禾時,也是拿灶灰鎮過輻射的。”老人從纏腰布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頭裹著1976年從龍窯扒出的半塊祭窯碑,碑文被煙熏火燎得只剩“心安”二字。
沈青禾在立夏清晨做了件大事。她把冰裂紋釉方刻成三十枚陶牌,掛在每個學徒的床頭。阿泉的那枚背面多刻行小字:“莫怕疼,姐在。”春妮偷換了沈青禾的陶牌,在邊緣刻滿二十個學徒的名字,拿釉料填了塞進教室地基——那位置正對著當年沈秀蘭埋臍帶罐的墻角。
梅雨季的潮氣爬上教室窗欞時,春妮正踮腳擦著玻璃上的水霧。這丫頭把沈秀蘭留下的青瓷筆洗當了粉筆盒,冰裂紋的縫隙里卡著五顏六色的粉筆頭。阿泉蹲在走廊修整石膏模具,脖頸的胎記在潮濕空氣里泛著淡青,去年釘在門框上的艾草束早被學徒們揪禿了,剩幾根光桿在穿堂風里晃蕩。
“省電視臺又來了!”
老陳的煙嗓混著雨聲飄進來,驚飛了梁上筑巢的燕子。沈青禾正給春妮改拉坯手勢,沾著朱砂泥的拇指在丫頭虎口壓出個紅印:“這回說是拍非遺專題,帶了個什么基因專家。”窗外的采訪車頂閃著冷光,車身上的雙螺旋標志刺得阿泉瞳孔驟縮。
李故里舉著攝像機跟拍時,鏡頭總被那專家的白大褂反光干擾。穿防護服的男人用鑷子夾起片冰裂紋瓷片,儀器嘀嗒響著報出串基因序列:“釉面輻射紋與人類DNA堿基對存在量子糾纏...”春妮突然打翻釉料桶,靛青液體潑在地面,恰好淹沒了專家鞋底的采樣貼片。
爭議在黃昏時分爆發。沈青禾撞見助手偷刮教室墻角的陳年窯灰,那女人發梢的香水味混著龍泉溪的土腥氣,在雨幕里發酵成股甜膩的惡心。春妮領著學徒們手挽手圍成圈,二十串陶鈴震得人牙根發酸:“這是我們自制的輻射報警器!”小丫頭晃著鈴鐺咧嘴笑,鈴舌里嵌的朱砂礦在暮色里泛著血色。
阿泉的咳疾在雨夜卷土重來。他蜷在庫房的老拔步床上,冷汗把沈秀蘭的舊枕巾浸出個人形。沈青禾用艾草混著朱砂給他灸穴位,火絨擦燃的瞬間,少年后背浮出片冰裂紋狀的疹子——那紋路與教室梁柱的裂紋走向嚴絲合縫。春妮半夜翻窗送來個陶土暖爐,爐壁刻滿孩子們祈福的歪扭小字:“泉哥快好,青禾姐笑。”
轉機出現在谷雨燒窯那天。當沈青禾將新制的冰裂紋膽瓶推入窯口時,三十里外的實驗室突然警鈴大作——王恪帶來的輻射樣本集體失活,儀器屏上的曲線跌成死寂的直線。李故里回放教學錄像時發現,春妮偷摸往釉料里摻了把老陳給的灶臺灰。
“這是秀蘭姐懷孕時用的土方子。”吳婆婆蹲在溪邊漂洗萱草根,枯手攪動的水紋驚散窺探的錦鯉。老人從纏腰布里摸出個油紙包,1976年的祭窯碑殘片裹在泛黃的《孕期日記》里,焦黑的“心安”二字旁黏著半片褪色的嬰兒襪。
沈青禾在立夏清晨做了件震動鄉里的事。她把冰裂紋釉方刻成三十枚陶牌,每個學徒的床頭都懸著一枚。阿泉那枚背面多刻行小字:“疼了就咬這個。”春妮偷換了沈青禾的陶牌,在邊緣刻滿二十個名字,拿釉料填了塞進教室地基——正對著當年沈秀蘭埋臍帶罐的墻角。
藥企的律師函來得比梅雨還急。沈青禾蹲在門檻上拆信封時,春妮正教小徒弟們用冰裂紋陶片拼量子模型。起訴書上的“非法基因編輯”指控被雨水泡糊了,反倒顯出隱藏的熒光水印——東京某拍賣行的冰裂紋人俑正在暗室陳列,展簽標注著“活體非遺標本”。
“該做個了斷了。”
沈青禾把律師函疊成紙船放進溪流,船身撞上阿泉新砌的魚窩子,驚起串熒藍水花。春妮突然指著水面驚叫——那些基因檢測儀失活的輻射塵,此刻正在溪底排列成永樂年間的《天工開物》殘頁,泛光的字跡赫然是沈秀蘭的筆跡:“心安處,即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