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前的日頭帶著毛玻璃似的昏黃，沈青禾蹲在溪畔漂洗新采的朱砂礦，褲腳卷到膝蓋處，露出兩道被篾條勒出的暗紅印子。春妮領著七八個小徒弟在淺灘處摸河蚌，冰裂紋陶鈴用麻繩串了掛在腰間，隨著彎腰的動作在渾水里砸出細碎的響。阿泉坐在老柳樹下修整石膏模，脖頸的胎記叫倒春寒的風吹得發紫，握刻刀的手腕上纏著春妮編的艾草繩。

藥企的律師函是晌午到的。李故里舉著信封穿過晾胚架時，沈青禾正用篦子給胎泥過篩，細密的竹絲勾住信封一角，在起訴書落款處刮出道油墨痕——“非法基因編輯”幾個字恰好卡在冰裂紋的縫隙里。春妮湊過來看熱鬧，辮梢的泥點子甩在“東京高等法院”的印章上，小丫頭突然指著邊角的熒光水印叫起來：“這花紋和泉哥的疹子紋路一樣！”

爭議在傍晚燒窯時達到頂點。當沈青禾將新制的冰裂紋茶具推進窯口，三十里外的檢測中心突然斷電——王恪帶來的輻射樣本集體失活，監控畫面最后定格在春妮偷摸往釉料桶撒灶臺灰的狡黠笑容。李故里翻出半年前的教學錄像逐幀比對，發現每回藥企采樣前，學徒們都會“碰巧“在檢測點附近摔碎陶鈴，朱砂礦粉隨著鈴舌滾落，在青石板上洇出詭異的熒光軌跡。

轉機出現在吳婆婆的壽宴上。老人執意把八十大壽擺在教室東廂，顫巍巍揭開神龕后的暗格，取出個油紙包裹的搪瓷缸——里頭塞著1976年省輕工廳的密令原件，泛黃的紙頁邊角黏著半片褪色的嬰兒襪。沈青禾就著壽燭火光細看，密令附錄的基因實驗記錄里，“沈秀蘭”的簽名旁印著枚帶輻射值的指紋，紋路與春妮昨日摔碎的陶鈴內壁完全吻合。

“當年他們往孕婦飲食里摻放射性同位素。”吳婆婆的壽桃在掌心碎成渣，“說是能讓胎兒的骨血融進冰裂紋。”老人從豁口的瓷碗里挑出粒枸杞，那干癟的紅果竟嵌著微型追蹤芯片，正是上周藥企采樣員遺落的。

沈青禾在夜半做了件出格事。她把歷代單傳的釉方抄本攤在教室青石板上，二十個學徒舉著冰裂紋陶片當鎮紙，春妮用沈秀蘭的修坯針在每頁邊緣刻防偽紋。阿泉蜷在角落里咳嗽，咳出的血絲在月光下泛著熒藍，少年突然抓起塊陶片劃破掌心，將帶血的指紋按在扉頁：“讓他們驗，沈家窯的基因都在這兒。”

次日破曉，省電視臺的直播車堵死了龍泉溪石橋。穿香云紗的主持人舉著話筒往沈青禾跟前湊，鏡頭卻總被春妮帶領的學徒們擋住——孩子們脖頸的陶鈴震得山響，鈴舌里嵌的朱砂礦在晨光中泛出血色。阿泉抱臂倚在窯口，袖管滑落處露出蔓延的冰裂紋疹紋，與身后龍窯的裂縫遙相呼應。

“這是四十年前的真相。”李故里將搪瓷缸里的密令復印件撒向人群，紙頁在春風里翻飛如白蝶。某張飄進直播鏡頭的文件顯示，當年參與實驗的二十九個工匠，后頸都紋著與沈青禾胎記同源的識別碼。春妮突然躍上青石板，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的淡青痕跡——那是上周摔進釉料桶時意外烙下的冰裂紋，此刻正與教室梁柱的裂縫共振嗡鳴。

藥企撤訴那日，龍泉溪罕見地結了層薄冰。沈青禾蹲在冰面上鑿洞取水，冰層下的熒藍光點自動排列成《天工開物》殘頁。春妮趴在冰窟窿邊撈起塊碎冰，對著日頭瞇眼細看——冰晶里封著半枚1976年的頂針，內圈“秀蘭”二字正化作青煙消散。

春分后的陽光裹著未褪的寒意，沈青禾蹲在窯坊東墻根補葺漏雨的瓦片。青灰的瓦當在她掌心轉出個溫潤的弧度，指腹被篾條劃破的血珠滲進裂縫，竟將四十年前的舊瓦補得嚴絲合縫。春妮領著學徒們在溪灘上篩選朱砂礦，冰裂紋陶鈴在腰間叮當作響，小丫頭把沈秀蘭留下的青瓷筆洗當了量杯，釉面上的開片紋路卡著細碎礦晶。

藥企撤訴后的第三日，國際非遺協會的考察團到了龍泉。穿亞麻長袍的法國專家蹲在龍窯遺址前，用激光儀掃描磚縫里的輻射殘留。春妮假裝失手打翻釉料桶，靛青液體潑在檢測儀鏡面上，瞬間凝結成冰裂紋狀的防窺膜。“這是祖傳的隱私保護技術。“小丫頭晃著空桶咧嘴笑，身后的阿泉咳嗽著將輻射值報告單折成紙船，放進溪流時恰好擋住水下探測器的鏡頭。

轉機出在沈青禾的日常問診。當省中醫院的專家團見到阿泉背部的冰裂紋疹紋時，老院長的金絲眼鏡差點跌碎——那些紋路與抗癌藥物的靶向圖譜高度吻合。春妮趁機掏出隨身帶的陶鈴，鈴舌里嵌著的朱砂礦粉在顯微鏡下顯出納米級孔洞：“吳婆婆說這是古人用的'藥引篩'，能濾掉輻射留藥性。“

爭議在谷雨燒窯日達到新高潮。沈青禾將摻了抗癌草藥的釉料涂上梅瓶時，三十里外的實驗室小白鼠突然痊愈。李故里回放監控發現，春妮昨夜偷摸往釉料里加了把吳婆婆曬的艾草灰。老人在祠堂前篩藥渣的身影被夕陽拉長，腳邊竹匾里1976年的實驗記錄殘頁，正被風掀出“以釉為媒，引藥入髓“的潦草批注。

“該給手藝換個活法了。“

沈青禾在立夏清晨敲碎傳承百年的獨釉方陶缸，二十個學徒用冰裂紋陶片拼成新配方公示板。阿泉蜷在墻角咳出血絲，熒藍的液體在青磚縫里游走成基因圖譜，春妮蹲身用釉料描摹時突然驚呼：“這紋路和抗癌藥的分子結構一樣！“

國際藥企的橄欖枝來得比梅雨還急。穿高定西裝的女總裁踩著溪石找到沈青禾時，她正用篦子給胎泥除雜。“我們可以把冰裂紋注冊成全球專利。“女人遞上的合同泛著冷光，條款里“基因數據獨家授權“的字樣被沈青禾用拉坯的臟手抹花：“手藝是溪水里長的，要挖就連根端走龍泉的山水。“

春妮在此時做了件震動學界的事。小丫頭將陶鈴里的朱砂礦粉撒進培養皿，癌細胞的裂變速度竟肉眼可見地減緩。直播鏡頭前，她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的冰裂紋胎記：“這是阿泉哥教我刻的防偽碼！“那紋路在顯微鏡下顯出的納米結構，與沈秀蘭孕期記錄的筆跡驚人相似。

撤資風波后的龍泉溪格外澄澈。沈青禾蹲在淺灘處淘洗藥草根，指尖觸到塊溫潤的卵石——四十年前沈秀蘭藏在此處的青瓷藥杵，杵頭的冰裂紋正滲出淡綠汁液。阿泉的咳疾在飲下藥汁后首次緩解，少年脖頸的胎記褪成淡青，與春妮鎖骨下的紋路拼出完整的《本草拾遺》殘章。

“今夜開窯。“

沈青禾將新制的藥釉梅瓶推入窯口時，二十串陶鈴無風自鳴。春妮領著學徒們齊聲誦唱改良的拉坯號子，古老的音律在量子儀器上跳成治愈波形。李故里的攝像機忠實記錄著：當第一縷窯火穿透云層時，對岸山崖上的跨國藥企logo，正在晨霧里碎成墜落的冰裂紋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