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溪的晨霧還未散盡,沈青禾已經蹲在窯坊門檻前篩第三遍朱砂礦。她改用了母親留下的老式竹篩,篾條磨得發亮的邊緣在她虎口壓出淡紅的印子,像道新鮮的胎記。阿泉蹲在溪邊青石板上漂洗瓷土,脖頸的冰裂紋胎記被朝陽鍍了層金邊,昨夜幫老陳補屋頂時蹭到的灶灰還粘在耳后。
“省里撥的扶持資金到了?!?
李故里舉著通知書跨過門檻,牛皮紙袋蹭掉了門框上經年的窯灰。沈青禾沒停手里的活計,竹篩沙沙的響動里混著她的回應:“拿那錢把東廂教室修了吧,吳婆婆說雨季前要開青瓷課?!?
阿泉端著濕泥進來時,粗陶盆沿滴落的水珠在青磚上連成虛線。少年如今能精準說出每批胎泥的含鐵量,卻仍改不了舔指尖嘗土腥的習慣。沈青禾拋給他塊葛巾擦手,巾角繡著的冰裂紋花樣還是吳婆婆用老式緙絲機織的。
修繕教室的第一天就出了岔子。當沈青禾掀開霉爛的榻榻米,木板縫隙里突然竄出只青瓷燒制的機關盒——盒面落著1976年省輕工廳的火漆印。李故里用沈秀蘭的修坯刀挑開銅鎖,泛黃的《特殊器型燒制記錄》里夾著半張孕期B超單,圖像邊緣注著“沈秀蘭,胎位異常,建議終止妊娠”。
“你娘當年是揣著你跳的窯?!?
老陳蹲在窗框上補瓦片,旱煙桿在記錄冊某頁點了點。泛潮的紙頁上,“活體釉料穩定性實驗”的標題下,沈秀蘭的簽名壓著個模糊的嬰兒腳印。阿泉突然打翻了石膏粉,揚起的白霧里,少年脖頸的胎記泛起反常的潮紅。
當夜沈青禾在龍窯遺址前燒了半夜紙錢。李故里尋來時,發現她不是在祭奠亡魂,而是在燒周牧野留下的走私賬本——火焰吞噬東京拍賣行的印章時,殘片上的冰裂紋竟自動重組為輻射礦脈的星圖。
“縣里要派地質隊來?!?
李故里遞過蓋著紅頭文件的通告,沈青禾用火鉗夾著在窯口烤了烤,紙張焦黃卷曲處顯露出被藥水隱去的附加條款:“要求配合采集變異細胞樣本”。阿泉的咳嗽聲從溪邊傳來,少年正把新燒的試片浸入溪水,熒光藍的釉面倒影里藏著幾尾基因改造的錦鯉。
晨光初現時,沈青禾做了件驚動全鄉的事。她把世代單傳的冰裂紋釉方抄錄三十份,用梅干菜壇子裝了分送各家各戶。吳婆婆摸著壇口沈秀蘭當年刻的并蒂蓮,混濁的老淚滴在“煅燒溫度1280℃±10”的字跡上:“丫頭,這等于把沈家命脈撒出去??!”
爭議在晌午隨著省電視臺采訪車到來。穿香云紗的主持人舉著話筒追問非遺公開的初衷,沈青禾正給阿泉后頸的胎記涂抹草藥膏,沾著藥汁的指尖在鏡頭前劃出瑩藍弧線:“該怕的是偷手藝的人,不是傳手藝的人。”
修繕教室的木工活進行到第七日,沈青禾的手掌磨出了三枚新繭。她蹲在窗欞下給榫卯接縫抹桐油時,阿泉正踩著竹梯給梁柱掛冰裂紋陶鈴。少年脖頸的胎記被日頭曬得發紅,汗珠順著冰裂紋的溝壑滑進衣領,滴在下方吳婆婆剛煮好的涼茶桶沿。
“青禾姐,西墻的土灶裂了道縫?!?
小學徒春妮扒著門框喊,辮梢沾著拌石膏粉的白灰。沈青禾起身時膝蓋骨咯吱輕響,這是連日在潮濕教室里彎腰落下的毛病。她抓把干艾草塞進裂縫,卻從墻皮剝落處帶出本裹著油布的工作日記——1976年沈秀蘭用修坯針刻在煙盒紙上的孕期記錄。
“七月初五,胎動如擂鼓,許是孩兒嫌窯火太旺...“
李故里舉著放大鏡辨讀字跡時,春妮突然指著某處驚呼:“這畫的小腳丫和阿泉哥的胎記好像!“泛黃的紙頁邊緣,嬰兒腳印的紋路確與阿泉后頸的冰裂紋走向暗合。窗外的阿泉手一抖,陶鈴墜落碎成三瓣,露出的內壁竟嵌著半片抗輻射藥片的鋁箔。
爭議在次日清晨爆發。當省地質隊的鉆探機架到龍泉溪畔時,沈青禾正在教孩子們揉制朱砂胎泥。為首的工程師王恪扶了扶鈦合金鏡框,采樣儀掃過阿泉剛晾曬的試片時突然蜂鳴:“輻射值超標47倍!請立即疏散群眾!“
“這是四十年前的礦塵,早和溪水化干凈了?!?
沈青禾抓起把濕泥摔在檢測儀上,泥漿里的千年朱砂竟讓數值歸零。王恪的冷笑凝在嘴角,他掀開采樣箱露出微型冷藏柜——里面三十支試管標注著“變異細胞采集專用“。阿泉突然轉身狂奔,腳踝上不知何時粘了枚追蹤貼片。
追到鳳凰山廢礦洞時已近黃昏。沈青禾舉著火把鉆進狹窄的礦道,洞壁的冰裂紋石英映出她搖晃的影子。阿泉蜷縮在四十年前沈秀蘭避雨的凹槽里,正用碎石片刮擦手臂——皮膚下熒藍的血管紋路如瓷器開片般蔓延。
“他們想把我關進實驗室...“少年嘶啞的聲音驚飛洞頂蝙蝠,“就像當年周牧野關我爹那樣。“沈青禾扯下頭巾裹住他滲血的傷口,頭巾角的冰裂紋繡樣突然與洞壁礦脈共振,映出段塵封的監控錄像:1976年的雨夜,沈秀蘭在此處誕下女嬰,用修坯刀割斷臍帶時,血水滲入礦脈形成了首條輻射紋。
次日破曉,沈青禾做了個震動鄉里的決定。她將公開課搬到了輻射礦洞,孩子們用熒光粉在洞壁描摹冰裂紋,阿泉的變異細胞樣本被封裝進青瓷芯片,沈青禾當眾將其砌入新建的教室地基:“往后誰想偷這手藝,就得先掘了我們的房梁。“
王恪帶著采樣隊撤離那日,龍泉溪罕見地結了層薄冰。沈青禾蹲在溪畔砸冰取水時,冰面下的熒藍光點竟自動排列成量子公式。李故里突然明白,當年沈秀蘭刻在梅瓶底的秘密,原是留給女兒在絕境中重生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