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元年四月己卯，小雨。（公元742年5月13日）

李林甫最近在中書門下政務繁忙，常常延至戌時才回府，有時還要將公務帶至家中，徹夜未睡。

因此，當他察覺自己倦怠無力，頭暈目眩時，以為是年歲已大，經不起這么高強度的案牘之勞，沒有放在心上，想著忙完了這一陣子要好好歇一歇，將養一下身子。

時值陽春，長安城中依舊春寒料峭，白日尚有暖風，但到了夜晚，冷風嗖嗖，鉆進襖子中，仍是透骨的寒涼。

被風一吹，李林甫只覺得更加頭重腳輕，身子一晃，差點沒從馬上摔了下來，幸好被下面的家仆聯手扶住了。

這可嚇壞了家仆，不由分說，從中書門下拉了馬車過來，無論如何都不敢再讓李林甫騎馬了。

李林甫也覺得暈眩比往日更重，沒有堅持，進了馬車，靠在車廂壁上昏昏沉沉的。

紫檀馬車碾過東西橫街的青石板，車輪聲混著更鼓聲穿透長安城棋局般的坊市，車轅上的鎏金香球一晃一晃的跳動。

此時已然宵禁，各坊均門戶緊鎖，路上除了巡防的金吾衛，不見其他閑人。

數道黑影潛伏在大街兩側的房頂上，正雙目炯炯地盯著這輛徐徐前進的馬車。

就在中書令的儀仗剛過平康坊轉角的時候，一道低低的呼嘯聲響起，像是樹林中的夜梟。

那幾道黑影隨即跟著躥躍了下去，二話不說，直撲那輛馬車。

跟隨馬車行進的家仆最先發現異樣，抬頭看時，只見數道黑影已經從天而降，寒光閃過，凜冽的風聲如同催命的螺號，在喉間劃過，迸出無數艷麗的血花，濺滿了車頭掛著的那盞八福紙提燈，頓時將昏黃的燈光浸透了一抹血腥的赤紅。

僅僅一個照面，三四名家仆就被劃破喉嚨，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身子一軟，癱倒在了路面。

但李林甫久遭刺殺，每次出行，都浩浩蕩蕩，所帶家仆都在三十名以上。

因此一見有人殞命，其他家仆紛紛扯著喉嚨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同時訓練有素地圍攏在馬車身邊，以肉體作為屏障，保護車內的李林甫。

他們不得不這么做，因為死在刺客的手下，家中父母妻兒都可以得到李府庇佑，也能獲得一大筆撫恤金。

反而若是落荒而逃，被抓住了要被酷刑凌虐致死，甚至禍及家中。

當然，李林甫沒有蠢到單靠這些無用的仆人來替自己擋住刀劍，就在馬車的后方，還跟著整整五十名輕甲兵。

李林甫屢遭襲擊后，李隆基下了特詔允許他自建親兵三百員，直接從征兵的兵員中精挑細選而來。

除了金吾衛、羽林軍、萬騎軍等皇家禁軍外，李林甫擁有首輪挑人的優先權，因此入選的無一不是矯健男兒，延請的也是名帥操練。

那一身輕甲亦是李林甫動用自己的私庫打造，因為用的是銅山鐵礦，帶有淡淡的青色，這三百員親兵又被喚作“青甲軍”。

見馬車遭襲，青甲軍當即齊齊大吼一聲，聲威震天，一方面通知附近巡防的金吾衛，一方面震嚇敵人，隨即抽出腰間短劍，迎了上去。

因為除了少數以暗箭突襲外，多數刺殺方式均為近身刺殺，因此青甲軍配備的都是適合近身作戰的短劍，這也使得他們很快跟刺客陷入了白刃搏殺的境地。

今晚率領青甲軍的是領關內道大散關行軍司馬，兼青甲軍翊衛副使的洪羽。

他本邊境出身，因為驍勇善戰，被李林甫看中，選入青甲軍坐了第二把交椅，應對了大大小小數百次暗殺及奇襲，可謂經驗豐富。

洪羽按照慣例，身先士卒沖在第一線，跟當頭一個蒙面刺客對了十幾招，立刻發現不對勁。

以往的刺客多是江洋大盜出身，喜歡出其不備，尋隙而入，一旦正面碰上，手腳功夫不行，很快敗下陣來。

好一些的，會點拳腳，但并無章法，各自為戰，只要青甲軍結成“鎖鏈陣”，輕易就能困住并圍剿。

然而今天出現的這七八位，身形之輕盈，動作之靈巧，支援之快速，功法之高超，甚至超過了日訓夜訓的青甲軍。

尤其是跟自己對招這人，應該是刺客的首領，手中不過一把尋常匕首，看起來招式凌亂，實則處處攻己要害，講究實用精準，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架子，明顯是練家子。

他身形瘦削，看起來高不過三尺，渾身卻蘊滿了一種弦繃箭發的殺機，仿佛只要找到某個合適的時機，就能化為實物，殺人于無形。

種種跡象，都預示著這幫人絕非普通的游兵散勇，而是身經百戰的殺人狂魔。

更讓洪羽心驚的是，這人和其他幾人，互為犄角，忙而不亂，不但擋住了青甲軍蓄勢而發的第一波攻勢，而且還開始隱隱占據了上風，逐漸接近了馬車。

反觀青甲軍這邊，已經出現了近十名傷員，有些傷勢還不輕。

洪羽憑借自己的經驗，立即判斷出局勢極為不妙，這五十名青甲軍很快就要擋不住攻勢，到時馬車被重重包圍，金吾衛又不能及時趕到，那才真的是死路一條。

洪羽當機立斷，撤出對戰，讓給了周圍的幾人，自己疾步沖到馬車邊，也顧不上禮節，將嚇得瑟瑟發抖的馬車夫粗魯地推倒在地，自己掀開車簾，急切地朝里道：“李相，請跟著我馬上棄車逃跑。”

刺客跟青甲軍混戰的時候，馬匹受驚，不斷地嘶鳴亂撞，即便馬車夫全力控制，也免不了東倒西歪，帶動車廂也跟著左右搖晃，比那長江急浪中的扁舟還要顛簸。

李林甫本就頭暈不適，靠在車廂上老眼昏花，被這么一顛簸再加上受驚，當真是天旋地轉，肚子里翻江倒海，差點將剛剛進的點心全吐了出來。

此刻見洪羽前所未有掀簾示警，李林甫立即判斷局面兇險，雖然他很震驚怎么會突然遇上如此強襲，但眼下顯然不是追根問底的時候，他二話不說，立即扶著兩邊的車窗半站了起來，準備鉆出馬車。

結果猛地這么一站，李林甫頓覺眼冒金星，四肢像灌了鉛似的，不受自己控制，最要命的是肚子里咕嚕咕嚕一頓亂叫，一時間天地顛倒，日月錯亂，不禁“哎喲”一聲又跌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