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矜性格火爆，馬上反駁道：“那能有誰？朝里都知道，鴻臚寺設宴一事上上下下都是李相統籌的，真出了問題，就是李相擔責。太子那邊狗急跳墻，不惜損耗自身扳倒我們，也不見得不可能。”

李林甫拈著下巴上的短須，沒有作聲，聽著兩人相互爭辯。

等到眾人聲音慢慢小了下來，他這才將目光投向一直坐在那里沒有說話的羅希奭，道：“你認為呢？”

羅希奭這才起身，道：“下官不才，所思所想和別人都不一樣，可能太出格了些。”

楊慎矜急道：“什么不一樣的想法？你快說呀，能出格到哪里去？不就是……”

他突然住口了，不過堂上眾人已經心知肚明，不就是要對李亨下黑手嗎？

羅希奭笑道：“下官想的，不是如何揪出真兇。事實上，案子鬧到這個地步，天下皆知，吐蕃也知，真兇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他這么一番說法，倒是把眾人都說得愣住了。

張博濟仔細咀嚼了一遍羅希奭說的話，突然醒悟過來，拍掌道：“極是，極是。”

其他人更好奇了，催著羅希奭趕快說。

羅希奭道：“其實令公早已參透個中玄妙，聽說在陛下面前回奏的是‘找出真兇，安撫吐蕃，公示天下，以還清寧’，下官認為要緊的是后三句。真兇不見得是真正殺人犯案者，而在于此人能否達到大唐吐蕃兩邊認可、天下臣民敬服、恢復清寧狀態這三項條件。能滿足的，就是真兇。”

眾人恍然大悟，一個個交口稱贊：“原來如此，看起來我們不及羅御史多矣。”

對于李隆基，對于李林甫，誰殺了大相并不重要，使團死的人有多少也不重要；能不能把戰火壓下，能不能給大唐和吐蕃一個重新議和的臺階，能不能讓天下相信就是這么一回事，從而安寧如初，才最重要。

所以，查案的關鍵不是“查”真兇，而是“找”真兇，一字之差，卻相距千里。

羅希奭忙謙讓道：“這是令公神機妙算，深得圣心，否則又怎么能得陛下老成謀國之盛譽。下官不過是拾人牙慧，順藤摸瓜罷了。”

李林甫笑了：“知我者，希奭也。”

楊慎矜急道：“那殺人的真兇就不管了？他鬧出這么大的事，陷李相于不義，就這么放過了他，我總覺得太便宜他了。”

張博濟笑著指著他道：“你啊，兩件事就不能一起做嗎？私底下好好查，查出來了暗地里做了便是，也不用費心對外說了。”

李林甫點頭贊同，又看向羅希奭：“上次讓你查出內奸一事，怎么樣了？”

羅希奭忙道：“下官明察暗訪，已經初步鎖定了幾個人，只是還沒有找到由頭把他們下獄拷問。”

李林甫點點頭道：“上次太湖神龜出了沒多久，就多了一個什么螢火群龜，這次又是鴻臚寺遇襲。接二連三出事，而且出的都是大事。若不是提前知曉防衛部署，熟悉金吾衛的換防巡守，是做不到這樣無聲無息暗箭殺人的。經此兩事，我更加確定，必然出了內奸。”

說著，他笑對羅希奭道：“你不是發愁沒有由頭嗎？兀論樣郭的死給你做由頭夠不夠？”

羅希奭瞬間明白了李林甫的話外之音，欣喜道：“足夠了，足夠了。”

李林甫又交代道：“當然，重點除了內奸，其他人也不要輕易就過了，該查的還是要查，若能一箭雙雕，豈非更是美事？”

羅希奭心領神會，一揖到底：“令公放心，下官曉得。”

所謂的“一箭雙雕”，指的正是李亨，既能除內奸，又能打擊政治對手，六分為公，四分為私，李隆基即便看破了，也會睜只眼閉只眼。

這就是李林甫侍奉李隆基多年的平衡之道，只要能幫他解決問題，自己稍微胡作非為一些，也可以獲得寬宥。

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嘛。

“至于刑部要人那件事，”李林甫語氣輕松地對張博濟道，“就跟他們說，我奉詔查案，讓他們不必插手。他們要是有異議，自可上個奏表給陛下言事。”

說著，他站起身來，向眾人拱手：“時運多艱，還請諸位勠力同心，以解君憂。”

眾人不敢受他的這個禮，紛紛控背弓腰，還禮道：“令公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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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在李林甫的指揮下，針對鴻臚寺遇襲一事的調查搜捕如火如荼地開始了。

一開始，群臣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在圍觀，可后來，就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了。

有些當晚根本沒去過鴻臚寺，甚至不在長安城內的人也被下了獄，負責拷問的正是以“酷吏”聞名的羅希奭。

于是不少人這才明白過來，李林甫又在用慣用的手段，趁機打擊敵人了，不由得一個個心驚膽戰，就連平日跳腳的多名御史，此時也安靜了許多。

至于太常寺內扣押的人，羅希奭也一個沒放過。除了有些低階的侍女和仆從交給下屬之外，關鍵人物他都親自上場。

他懂得拿捏分寸，根據那個人的身份、地位來選擇適當的手段，比如眼前這位，就是太常寺里分量最重的人——太子的心腹趙楚賓。

趙楚賓在太常寺沒少受折磨，飯菜經常給的是有異味的，導致他饑一頓飽一頓，幾日下來，人已瘦削了不少，面色也蠟黃蠟黃的。

羅希奭坐在對面，久久地打量著這個宿敵。

要不是各為其主，他還真有點敬佩趙楚賓，都已經到這種境地了，仍然從容不迫，就算面色憔悴不堪，但整個人依舊挺拔如峰。

文人風骨，果然寵辱不驚。

趙楚賓見羅希奭一直看自己不說話，不由得冷笑數聲，道：“羅御史，陛下可曾將我定罪？”

羅希奭笑了：“趙侍讀說的是哪里話？案子還沒查完，給誰都定不了罪。”

趙楚賓坐得端端正正，目光直視羅希奭：“既是如此，見到本官為何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