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沒說完，李林甫就注意到李隆基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趕緊開口打斷：“牛公過慮了，現今國庫雖不充盈，但是打一場仗還是撐得起的。吐蕃欺人太甚，若是忍氣吞聲，不但會助長敵人志氣，也會被其他藩屬國嘲笑，到時紛紛效仿，都揭反旗，豈非是因小失大？”

李隆基的臉色立刻好看了許多，道：“哥奴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殺伐征戰看的是大局，不是一時的得失。你們下去再議，無論如何今天得議個方略出來，然后給兵部，讓兵部八百里加急送給蓋嘉運！”

眾臣退下，來到中書門下，閉門議事。

牛仙客平日大小事都唯李林甫馬首是瞻，但他此時已病痛纏身，情緒一下子沒忍住，花白胡子一抖一抖地對李林甫抱怨道：“令公，這仗明明打不贏，為何你還要附和陛下？”

李林甫長嘆了口氣道：“牛公啊，你還沒看出來嗎？陛下早已有心在邊境用兵，石堡城陷落恰好是一個時機，你說再多，也改變不了陛下的心思。若是堅持己見，只會讓陛下大發雷霆，將你呵斥問罪，但仗一樣要打。”

戰事跟兵部密切相關，牛仙客作為宰相平時不理部內事務，因此最著急的是兵部侍郎李彭年。

好不容易尋著左右相都默然不語的空兒，李彭年道：“兩位相公，這仗擺明是贏不了的，如果非要打，這讓下官怎么跟蓋嘉運說啊？”

牛仙客不再說話，眾人都看向李林甫。

李林甫沉吟片刻，道：“圣心已定，都不必再多言了。仗是一定要打的，但怎么打，這里面有個講究。你在正式文書里面不要提，但可以夾個私條，告訴蓋嘉運，必須執行兵部命令，不要再上書訴苦了，無論如何都要出兵打一場，用多少兵，死多少人，打得怎么樣，讓他自己斟酌。”

李彭年如獲至寶，忙一一記下。

李林甫頓了一頓，又道：“仗打完了，讓他趕緊寫個軍報加急送回來，我自有辦法去跟陛下說。”

當天下午，兵部文書連帶那封夾條便飛速發往了鄯州。

幾日后，這份文書和夾條就出現了蓋嘉運的桌面上，他看著那張夾條愁眉不展。

同樣愁眉不展的還有下面坐著的將帥，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良久，蓋嘉運長嘆一聲，問道：“諸公怎么看？”

坐在左邊第一位的是節度參謀劉長明，他是蓋嘉運一手帶出來的心腹親信，此時憤憤不平道：“使君，朝廷不是為難我們嗎？都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石堡城已經沒了，現在吐蕃還大兵壓境，陳列在定戎城下，再貿然出兵，不但白白送了將士性命，說不好還要再多丟幾個城，到時長安再怪罪下來，我們豈非雞飛蛋打，啞巴吞黃連？”

他這么一吐槽，其他人紛紛附和，都有不平之色。

蓋嘉運感慨道：“諸公所慮，我又何嘗不知？你們剛才也看了文書和夾條，說是李右相的意思，多半也是陛下的意思。振武打了敗仗，朝廷的面子掛不住，不肯縮這個頭，非得讓我們打，還不準訴苦，這是沒有轉圜余地了。”

他拾起那張夾條在空中抖了抖：“我請諸公過來，不是來抱怨的。這夾條上最要緊的是這一句話‘何時出兵，出兵幾何，所戰之利，皆由使君自處，唯盡快回以軍報，方是要緊事’，里面似乎大有玄機，該怎么解？”

坐在右邊一人，須發皆白，跟其他人軍裝打扮不同，穿著的卻是圓領襦衫，是蓋嘉運最為倚重的謀士馬未嬰。

馬未嬰見蓋嘉運望向他，這才拈著胡子，不緊不慢地道：“據我看，李右相也知道這仗必輸，只是要給陛下一個交代，因此他們最關心的，是能不能快點有軍報。”

蓋嘉運聽得頻頻點頭，馬未嬰斟酌了一下言辭，繼續道：“仗打輸了，肯定是要死人的。死的人太多，有損邊境軍力，且朝野震動，使君也無法脫罪；死的人太少，不足以震動君心，使長安知我邊境困局，這便是‘自處’兩字的玄機所在。”

蓋嘉運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只要我們控制戰事規模，又能達到目的，朝廷就不會責以重罪。但棄隸縮贊兵鋒正盛，安仁、積石這兩軍壓力也很大，如果再行抽調，怕吐蕃兵分多路，反致防線失守，該如何是好？”

馬未嬰道：“使君慮的是，兵就不從那兩處另外調了，找遠一些的吧。”

蓋嘉運暗嘆一聲，道：“我再想想罷。今晚將諸軍統帥統統叫來，一并商議出戰之事。”

眾將于是紛紛告退。

出門之后，剛好一陣狂風，吹得黃沙彌漫，天昏地暗，旁邊立著的一根旗桿應聲倒下，一個軍士趕緊跑上前去扶起。

劉長明唏噓道：“旗倒是為不祥，西北又要血流成河，尸山堆積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這里，人命比沙子還要賤。”

他不顧其他人，大踏步離開，長歌道：“報國離家捐軀日，赤沙埋尸不可知。鎧明旗獵登金殿，不見忠魂入夢時。哈哈哈哈哈，好！好！”

眾人面面相覷，都嘆息一聲，各自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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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十日，一封軍報八百里加急送入長安興慶宮。

李隆基正在用膳，聞言把筷子一丟，趕緊拿過來。

這一看不打緊，他氣怒攻心，竟張嘴“哇”的一聲，把剛才吃的全吐了出來，隨即劇烈咳嗽起來。

高力士嚇得膝行向前，一邊給圣人撫背順氣，一邊驚惶地道：“大家，天大的事情，也要保重龍體。”

很快，李林甫等重臣也都收到了消息。

接到兵部急令后，蓋嘉運緊急從河源軍和宣威軍調兵一萬余人，試圖奪回石堡城。

雙方在洮河北岸展開激戰，唐軍一度攻上了赤嶺。

然石堡城正處在赤嶺山巔，且三面險絕，唯有一條路徑可上。

吐蕃從嶺上居高臨下，以逸待勞，以騎兵沖殺，唐軍死傷慘重。

蓋嘉運沒料到吐蕃如此兇猛，見勢不妙，另外派出三千人的后備騎奇兵，從側翼掩殺，并在多處點起狼煙，布下疑兵之陣，這才勉強將陷入包圍的剩余唐軍給救了出來。

是役，唐軍共陣亡五千余，傷三千余，慘敗程度也就和之前丟石堡城相差無幾。

但這是唐軍主動進攻的復仇之戰，死傷如此，將更加震動長安。

刑部侍郎韓柏瀚接到軍報后，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