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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鳥 將被切除的痣和不對勁的世界

  • 消失的前額葉
  • 尅核太至
  • 10286字
  • 2025-02-02 12:36:06

七月初跟朋友吃了頓飯。平淡無奇的一頓飯。若玥未離去,時光如先前那般平靜無比的流淌下去的話,立馬變成過眼云煙也說不定。然而一切都已變化。吃罷這頓飯,我的人生輪渡便徐徐偏離軌跡,開始駛向完全陌生的與眾不同的航路。不,不對!軌跡說不定在之前便已變換。只是最近才被直覺捕捉罷了。

在這場變故中,我被裹挾進一場無言的戰爭。并損失了人生中最珍貴的寶物。

而我能做的,唯有恍然未覺的踏進改變之中罷了。

至于玥的消息也打聽到一些。

今年四月份,大概是銀杏樹開始抽發嫩葉,櫻花初開的時候,玥給他哥哥打去了電話。電話內容不知詳情,聽說是日常性的禮貌問候、近況交流。

“在訓練營學得熱火朝天來著,聽說各項測驗都優異拔尖。怪事,難道這回預感錯了不成?”玥的哥哥在電話里打著響指說道。

我當時松下一口氣。甚至整個身體的負重仿若卸去一半。知曉玥平安無事后著實心安不少。但問題本質上并未解決,究竟發生什么還是不知道。

朋友中學時有別稱——青面,取自《水滸傳》里臉上有青色胎記的人物楊志。因對方臉上也有一片痣。位于右眼偏向眉心的上方。與玥鼻梁側處的小痣不同,他的痣有冬青葉大小。中心黑,邊緣淺,生機勃勃。看著像寄生在他身上的活物。由于這顆痣,學生時收獲的嘲笑可是不少。

我跟他并無深交。僅作為脾性相投的朋友相處。對方愛好交友。各類朋友數不勝數,細細介紹起來恐怕像收藏家那樣如數家珍。我們每隔段時間有一次小聚。有時玥也參加,偶爾對方會帶上妻子,不過多數只我們兩個。前段時間把家中發現的神秘羽毛交予對方研究,這次他打來電話通知終于有了一點結果。

“一起到市區西邊的西餐廳吃頓飯吧。反正也好久沒相聚,正好餐桌上說這件事。”對方如是說道。

我欣然答應。

這天上午十點便下起小雨。若有若無的雨,好像故意不想讓人察覺似的。從西南方向的上空沿著海岸線朝東北細細的下。天氣預報也說今日有規模不小的雨水。中午十二點,我到達對方約定的餐廳。一家頗具格調的西餐廳。建筑設計得方方長長。湖水藍色的墻壁,墨綠色屋頂,搭配鵝黃色的圍簾。顏色恰到好處。碩大的西式圓頂窗保持著令人舒心的間距排列。紅木雙扇門的位置和青石階的高度也相宜。倒也并非馬上讓人心動的程度,但若與平常店面相比確實亮眼不少。可奈何周圍一棟建筑也沒有,餐廳孑然一身像帶點什么傲意似的佇立在拐角馬路的對面。

進得店中,還未開口,面帶溫煦微笑的服務生便把我邀進店中。站在前廊,隔著店內特意營造出的一叢叢黑暗,立馬發現坐在窗邊桌上亮著一盞小燈的朋友。對方也立刻朝我揮手。我朝服務生致意后走過去。

朋友穿一身深藍色西裝,锃亮的皮鞋,光閃閃的歐米茄手表。手表好像是最新品的海馬款式,六位數價格。短寸的頭發打理的甚是妥帖,略方正的國字臉上保持善解人意的笑意。

見到我后,對方明顯蹙愕片刻。又恢復笑意。

“看著倒不像是兩個男人一塊來的地方。”我轉頭打量邊打趣。餐廳到處是曖昧氣氛。小小的桌,別致的格欄,優雅的亞麻布簾,散發溫暖柔光的盞燈。

“是啊,婚前跟妻子倒是經常來。”對方招呼我落座,“此處是近年來遠近聞名的約會圣地。環境靜謐,菜肴可口,又靠海。寂然無聲又起起伏伏的海浪最能搖晃人心了。不過即便如此,也不妨礙咱們來享受美食吧?”

我說那是自然。

對方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打量我,像審視有微瑕的藝術品。我清晰的感受到臉上反射的視線,以及由此引發的猜想。回望他的面容。目光盡量不匯聚在黑痣上。但那物什總吸鐵石似的吸引視線。不知是否是錯覺,痣好像變大了——仿佛吸足了歲月力量,發育的愈發龐大。

“看樣子這陣子飽經滄桑,瞧著似乎比以前清瘦許多。”

“世事無常,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十字架在生活。”我借用村上春樹小說里的話。

對方吞進我的話,稍稍沉思,隨后認真點點頭:“不過,還是先談這件事吧。拜托朋友打聽了很久,終于得到點消息。”

青面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信封,放在餐桌上。我打開審視,里面正是在臥室窗臺發現的羽毛。完好無損的待在信封里。幾個月前,我拜托他研究羽毛上的信息。

“什么都好,請幫忙查出點什么。”我這樣說。

如今終于傳來回信。

“先抱歉一聲,應該耽擱不少時間吧?拜托別人的話,說不定能早點發現什么。”朋友微笑道。

“哪里。”我堅定搖頭,“認識的朋友里只有你對鳥有研究,而且家里就養著十幾只鳥。麻煩這么久,應該是我說抱歉才對。”

對方露出不必在意的笑意。

“我也只盡了微薄之力而已。而且得出的結果不值一提,因為提供的依據太少。所以盡可能多方尋覓,呼朋喚友,才稍有成效。”對方從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文件夾,“這是整理的紙質材料。電子版隨后發你。”

我接過文件夾,很有重量。

“別看材料厚厚一沓,無聊的學術性論文和神乎其神的迷信傳說占絕大部分。照我看,許多都是無稽之談。首先來說,你送來的羽毛,屬于一只雕鸮。”

“雕鸮?”

“美洲雕鸮。食肉動物。其實就是貓頭鷹的一種。貓頭鷹見過吧?長著一張貓兒臉的鷹,棕灰色羽毛,半米長的體型,尖喙利爪,晝伏夜出。《哈利波特》里用來充當信使且能與巫師交流的便是他。也是咱們常說的夜貓子、報喪鳥、逐魂鳥。”

我點點頭。

“國內的貓頭鷹一般分布在北方,像黑龍江、吉林那樣的深山老林里,或者青海、甘肅寬闊無人的平原。這玩意的主要棲息地是山地森林跟平原荒野。總之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越好。平常吃些田鼠、野雞,偶爾捕食野豬、狐貍打牙祭。人多的城市它是不待的,根本找不到食物嘛。”

我再度點頭。

“經過DNA檢測和專業人士判斷,這根羽毛所屬的貓頭鷹并非國內所有。美洲雕鸮,顧名思義,歸屬于太平洋彼岸那塊大陸。”

“歸屬美洲的雕鸮,怎么會出現在我家呢?”我不自覺問出聲。

對方無奈的攤開手,“答案恐怕得由你尋找。貓頭鷹這類動物的亞種眾多,換句話說,親戚四鄰一大堆。僅靠這一鱗片羽能查到這些已經不易。美洲雕鸮的毛色不同地區間差別也很大。這根羽毛的雕鸮顏色淺白,想必棲息地靠近極地。北極,南極嘛倒是不清楚。”

我取出信封里的羽毛,尾羽的側部確如其所說呈淡淡的灰白色。

“真是一只奇鳥啊!”朋友這時說道。

“奇鳥?”

“是啊,明明歸屬于幾千公里外另一塊大陸的生物,莫名其妙的進入你的房間,又神不知鬼不覺的隱去蹤影,這還不是奇鳥?”

這樣說倒也沒錯。

有關雕鸮的資料十分詳細。我略微翻了翻,大致分為三類:一是繁雜無比的學術資料,里面記錄著眾多專業人士從基因、物種、進化等角度的詳細分析;二是偏向神話傳說,一部分是國內古已有之的志怪雜言,另一部分則是外國的寓言物語——總之是將其作為各類隱喻的載體擅自用來用去。最后一類非常有趣,大多是些抓拍照片和打印好的論壇對話。主題是將雕鸮定義為類似UFO那樣的神秘之物,并追尋捕捉其展現超自然力量的瞬間。

趁我思索的間隙,侍者端來菜單。朋友興致勃勃地開始點菜。

“前菜選法式洋蔥湯,主菜來烤牛排跟白葡萄酒燉龍蝦,素菜請做一個烤茄子卷心菜卷,點心……”

我點了一樣的菜。

“喝什么飲品呢,二位?”侍者面帶微笑。

“能喝點酒吧?”朋友看向我,“如果不介意的話。”

我說當然。

“05年的波爾多葡萄酒,我記得有吧?”朋友微笑望著侍者。

“有的。”

“那么請上一瓶。”

后者施施然退下。

等待菜品制作的時間,我們簡單的交流近況。像久不相見的野生動物聞嗅彼此身上的氣味。接著他開始講最近發生的趣事。青面在某個國企集團的高層任職,掌管一家效益還算不錯的子公司。平時經常出國訪查。因此有趣的事遇上了不少。再加上本身就有把故事描述的繪聲繪色的本領。同他對話基本不會覺得無聊。感到抱歉的是,我一直很難集中注意力。腦袋里全然被那只奇鳥占據,一直在思考它跟玥的聯系。

我一只手放在膝蓋上,邊聽著朋友講述的故事,邊手指不自覺揉搓著桌布。目光偶爾透過玻璃望向遠處。

平靜無波的海面上施施然降落著靜謐安然的雨。從心情上講,很想現在乘著小船在海面上。但不可能。西南方向的天際,大團大塊黑黢黢的陰云正伴著隱隱雷聲穩步靠近。待會兒恐怕將有暴雨而至。

雕鸮是否會作為某種邪惡之物對女友進行蠱惑呢?突然這樣想。擁有超現實能力的貓頭鷹趁夜色對玥施展了魔法,控制她的思維,致使其行為失常,最終不管不顧地離家而走?我不由馬上想起安德烈·祖拉斯基拍攝的《著魔》,里面與惡魔訂約后最終被長滿章魚觸手的怪物掠奪身體的安娜滿嘴是血的四處彷徨——但那是地地道道的電影藝術,落到現實未免太異想天開。

我微嘆口氣,手指放過完好無損的桌布。

不過,雖沒弄清貓頭鷹跟玥的關系,但好歹明白了兩點。

一是玥掌握了我不清楚的消息,或者說她率先認識到了什么。也正是這一點使其混亂彷徨,最終決定對我緘口不言;二是那當中或許有危險性。具體什么危險不知道。玥或許在驗證什么,獨自去長島的訓練營也是這個目的,而其中可能有危險。

不過這些歸終只是我的猜測。而且掌握的信息數量太少了。需要盡快從羽毛這邊突破。

我端起加了一半牛奶的達累斯薩拉姆紅茶喝一口,味道醇香濃郁。第一次喝的人大概喝不來。我倒是很喜歡。

直到上菜前,都是朋友在唱獨角戲。窗外陰雨綿綿,雷聲隱隱;餐廳里高級音響徐徐播放著細膩的鋼琴曲。當《夢中的婚禮》進行到四分之三,前臺扎馬尾的高個子調酒師打罷第六個哈欠,石柱旁戴白手套的男服務生看了十次手表后,終于開始上菜。提前醒好的波爾多紅酒被倒入杯中。洋蔥湯香氣撲人,烤牛排跟燉龍蝦規規矩矩的安放在盤中,烤茄子卷心菜卷油亮亮的勾人胃口……

“怎么樣,光看著就覺得十分地道吧?”朋友頗為得意道。

我點點頭。

“總之來這里,放心的點法餐就對了。餐廳的主廚曾在巴黎法式餐點比賽中獲過獎,機緣巧合下跟我相識。對方也是鳥類愛好者,現在還養著一只我送給他的繡眼鳥呢。”

我再次感嘆青面的交友廣泛。

“為美味的法式大餐干杯!”青面說道。

“感謝這段時間的幫忙。”我說。

兩人碰杯。

05年的波爾多酒果然非比尋常。葡萄酒也喝過幾次,但色澤這般鮮艷,口味獨特多樣的酒是第一次。盡管如此,我也盡量不貪杯。對待酒,心里總有股奇怪的抗拒感。每次飲酒就好像跟相處不來的女人打交道。搞得不好便容易狼狽不堪。

“最近過得如何?”青面放下酒杯說。

我苦笑著搖頭,示意對方看看我這副“尊榮”。

“看著像是被誰囚禁了幾個月似的。從中學到現在還是頭一回瞧見你的顴骨——像干涸池底裸露出來的石頭。”

“瘦了大概六十斤吧。”

“哦?”

我點點頭。

“什么原因?莫不是不吃東西?”對方猜測。

“食欲正常,”我抬了抬手,“吃的跟往常一般多。也嘗試多吃一些,可胃袋就那么大,再多吃就裝不下了。畢竟不能像牛那樣。”

“去過醫院?”

我點點頭。

“醫生怎么說?”

“新陳代謝過快,懷疑是甲亢或者腫瘤。”

“做過檢查嗎?”

“各種都做了。全身所有角落都看個遍,X光、核磁共振啦、CT、還有腸鏡胃鏡……怎么說呢?”我手指來回敲擊著桌面沉吟,“人生過得如何還看得不怎么清楚,身體的每一寸倒是觀察得相當透徹。”

朋友沉默著不說話。

“此外中醫西醫都去看過,國內有名氣的各大醫院也都一一拜訪。不過能給出切實結果和解決辦法的一個也沒有。”期間倒是大把的錢花進去了,我不由想到。

“可需要為你介紹醫生?身邊有不少三甲醫院的朋友,看起病來倒方便。”

我輕輕搖頭。

“十分感謝。不過已經可以了,這個那個的已經幫了大忙。全身上上下下仔細檢查個遍。未得到好結果,但亦無壞消息啊。再說最近體重下降勢頭已經穩住,已開始有提升的跡象。”

朋友不無擔心的望向我。我則略微點頭。

“不過,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有沒有想得到的內因,比如發生不尋常的事?”青面用刀叉切起牛排。薄薄的紅木色烤肉外焦里嫩,火候控制得恰到好處。

我略沉默后把玥離去的事告訴對方。并不是需要保密的東西。

“嗯,原來如此。”

我點頭。

“那么是這個原因?因為分手導致的體重下降?”

“不清楚。”

“只是,果真是如此嗎?”青面停頓半刻后問道,“對方真是突然一走了之?”

“是啊,差不多如此。”

青面手指捏著酒杯的底部轉動了好一陣兒,眼睛來回掃視我跟紅酒杯:“不過——我倒不覺得驚訝。這么說或許失禮,但感覺上絲毫不覺得突兀——認為你們就是那樣的人。”

“什么意思?”

對方立馬露出善意的笑:“并沒有不好的指向。只是覺得你們身上發生這種事并不奇怪。語言上不好表達,總之絕沒有嘲諷意味。”青面舉起酒杯飲下一半葡萄酒。

我沒再問下去。

隨后兩人默默享受著美食。《夢中的婚禮》一曲終了,李斯特的《鐘》開始響起。侍者上前換下餐盤。波爾多葡萄酒還剩下一半,主要是對方的功勞。

“對了,臉上的這顆黑痣。”青面突然不經意似的提起,“過幾天想做手術除掉。”

我有些驚訝。

“不覺得有點變化?”

“好像比以往大了些。像滴在白紙上的墨水慢慢蔭開。”

對方嘆氣:“去醫院做過檢查。倒沒查到具體問題,但診斷有癌變的可能,再說有礙觀瞻……當然,丑不丑倒不在意。畢竟自出生起便停留在身上,幾十年也完好無損的度過來了。況且這些年,黑痣幾乎作為我的代名詞。朋友們率先想到黑痣,進而才會想到我。商業伙伴也差不多如此。”

“聽你的意思是不想去掉它?”

“確實擔憂。黑痣與我形如一體,對方因我而存在,我也借助對方來樹立自我。差不多是這個意思。這些年一直相處的十分融洽,突然接到對方有可能癌變的消息,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再說妻子不愿意這么做。

‘有個問題不知你想過沒有,這些年一直順風順水是否可能是它緣故呢?我查過資料,黑痣的癌變率很低,幾乎可以不加理會,對方完全是危言聳聽。況且突然將痣洗掉,讓多年來一直面對它生活的我怎么辦呢?總之,還是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的好。’妻子如此這般說了很多。”

“那么你打算?”

青面猶豫片刻后咬牙道:“切掉!手術定在下月的上午。決定還未通知妻。”

他將剩余的酒一飲而盡,口味多樣的波爾多還未來得及變化便急急下肚。

酒杯又被倒滿。

我改喝紅茶。酒不再喝了。

外面刮起風,樹呼呼的搖,幽黑的海水卷起浪,雨點打到玻璃上,唰唰作響。幾桌客人海鷗似的引頸注視。

青面臉有些紅,連痣也有些黑紅。整個人倚在靠背上,盯視著手掌。

“說實話,最近因為痣想了很多。通過這顆痣想我的人生,反過來再通過人生想這顆痣,總好像遺漏了許多不該遺漏的問題。所以不時幻想,若沒有這顆痣,我這個人會怎么樣呢?這樣想多了,就干脆覺得過過臉上沒有痣的日子算了。”

我點點頭:“也許這樣也不錯。”

“不過剛才的話是怎么回事呢?為何認為玥突然一走了之也不奇怪?”我說道。

青面用手撓了撓頭,露出為難神情:“那只是我的個人觀點。并不代表什么。錯了也說不定。”

“不不,還是請講清楚吧。即便錯了也無關系。”我說,“作為當事人也想聽聽不同角度的看法。”

對方欲言又止。我再次鼓勵他開口。

“首先,你不覺得自己相當獨特?”

我沒明白獨特的意味,只得回答:“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個體。”

青面點點頭:“不同自是不同。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也長不出別無二致的樹葉。即便一母同胞的雙胞胎也可能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但不同也是有限度的。雪花再如何不一樣,也不會以火星兒的形式落下。”

我隔著餐桌注視青面的眼睛,“意思是說我們跟一般人的差別超出了限度?”

朋友輕輕擺手,“我大概還沒有資格做設定標準的事情。只是在我眼中,你們身上確實具備特立獨行的味道罷了。有時那股差異感甚至比我臉上的黑痣還要惹人注意。”

我默默思索自身。頭一次聽別人如此形容自己,暫時還有些摸不著頭緒。自己特立獨行來著?

“能說得再具體些?”

青面臉上露出難辦的表情:“不好說。畢竟言語能呈現的東西相當狹窄。具體表現在很多方面。比如羽毛這件事……”

“羽毛?”

“是啊。一般人不會為一根無足輕重的羽毛耗費諸般心力吧。特別是窮追不舍追查這么久也在所不惜。大部分人的情況是稀里糊涂的不了了之。關于此事的記憶也會很快消除。他們在這方面——怎么說呢?麻木得非常有效率。”

“鈍感力?”

青面飲一口葡萄酒在口腔里回味,“高級說法是這樣。”

“還有其他方面嗎?”

朋友支頤著胳膊略微仰起臉,斜望著某一處天花板思索:“其實最明顯的是與我們身上截然不同的reality。你跟玥總好像帶著與我們方向不同的真實感生活。這方面很難表述清楚。比如表面上我們做著相同的事,但內核動力卻完全不同。怎么說呢?如果事情持續發展下去,你與我們分道揚鑣是遲早的事。偶爾會產生恍惚,你與我們究竟誰是才是真實活在這世上的人呢?”

“聽著我們倒像是打入地球的外星間諜似的。”

“有那種感覺嗎?”

我點點頭,“而且究竟何處不同的重點還是沒體會到。”

“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的事。不過你們身上的感覺十分地道,這是肯定的。并非什么不切實際,匪夷所思的玩意。”

往后一段時間兩人都沉默無言。青面默默地品嘗著燉龍蝦喝紅酒。《鐘》演奏完后很長一段時間未播放任何曲目。被壓低的白噪音如熙熙攘攘的氣泡重新浮出表面。

雨下大了,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窗戶上。服務員緊急關上幾個通風窗。

我覷了眼手機,十二點半——時間比預想走得慢。

青面將剩余的酒倒入杯中,用餐巾擦嘴。目光輕輕挑著看我,手指權衡的移動餐盤的位置。盡管喝下幾乎一整瓶紅酒,臉有些紅,但神色還算鎮定,黑痣還保留著神氣。不過印象里還是頭一回喝這么多。

“其實……十分羨慕你們來著。”對方身體微微后仰,架起腿,手掌緩緩撫摸著腦后的頭發,“具體羨慕什么呢?大概是你們身上的某種氣氛吧,那種真實感。你本身就具備,跟玥一起后,又更濃郁了。因黑痣的事,近來胡思亂想了許多。其中就想到你,覺得你們與眾不同恐怕是因為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堅定意志,這股意志凝聚成一個硬核,讓你倆能夠像河灘上的頑石那樣不被河水沖刷下去。有時想想,如果我還保留那股意志,說不定在黑痣的事上就不會這么糾結。”

“你們身上曾有過?”我問。

“應該。大概在年輕的時候。”

“后來消失了?”

“是啊,消失了。在懵懂無知的時候,我們像隨手丟棄石子兒丟棄它。”

“那是因為什么丟棄的呢?”

青面抿住唇不說話。

“可能是在追求什么的時候。”他說道,“在追求的途中我選擇了黑痣,另一方便成了泡影。至于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最近想了很多,隱隱有一個猜想,能說給你聽聽?”

“如果不介意的話,請說吧。”

他點點頭,坐直身體,然后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首先,我思索過去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是錢財、女人、權力,還是某種不甘人后的念頭呢?后來我發現太雜了,任何一種都不具代表性。所以我將人的需求簡單做了歸類,歸為了基本需求和高級需求。

基本需求自然是物質方面的。像衣食住行,房子、車子、教育醫療……方方面面吧。高級需求可以說是偏向精神層面。比如繪畫、音樂、藝術、文字、哲學——人自哪里來,到哪里去?自我意識的意義等等。當然,這只是粗略區分,而且見仁見智。擅自妄言,不要見怪。”

“哪里。”我說。

“基本需求與高級需求并無高下之分,二者不是可比較的東西。只是需要哪個就來哪個罷了。餓了,就吃東西;想修補靈魂,就去看看書。差不多就是如此。”

“兩個都不可或缺。”

“是啊,二者在每人體內所占的比例也很不相同。就我自身經驗來看——也許視線狹隘也說不定——高級需求也是人生的必要之物。但追求高級之前,必先滿足基礎。就像建設大樓前就必須打地基。”

我點點頭。

“可是很難啊!”朋友約略歪起腦袋,臉上因角度問題掠上一層陰影,“就大多數人而言,短短一生都在追尋基礎需求的滿足上。連一年前的我也是如此。畢竟如今的競爭相當激烈,活生生的人被逼成斗牛在角斗場里斗來斗去。原本認為,無論是消極認命的角度,還是現實理性來講,這些都該坦然接受。也就是說,人本就是不完美的,生來就要遭受這些苦難。不僅要對飄在后面的靈魂視而不見,連擺在眼前的生存也捉襟見肘——大家原本如此。”

“現在想法變了?”

青面以感嘆意味的節奏搖頭,隨后收緊表情飲下一口葡萄酒。高級音響突然吐出一口電流雜音,接著響起跳脫的鋼琴聲——是托徹·胡爾伊奇的《克羅地亞狂想曲》。我招呼侍者幫忙添紅茶。

“倒不是改變那般明確,說是察覺不對勁才更貼合。自打因為黑痣而思考人生后,察覺出了不對勁,對原本篤定的東西產生動搖。”

我注視對方的眼睛。青面回以沉靜的目光。

“首先,這些需求的標準究竟由誰裁定呢?”

“自身吧。”我略思考后道,“畢竟細分下來,每個人想要的東西不盡相同。”

對方這回以明確意味的搖頭:“恐怕不那么簡單——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需求的細部肯定不同。但真的是自己的決定嗎?”

“這種事又舍我其誰呢?”我好奇。

兩人就此思考了一會兒。

隨后他不確定似的說:“真是這樣嗎?做某件事時,有時覺得是自己的決定,有時像是跟自己無關。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這次痣的事也是,究竟是我自己想將它切掉,還是別的思想誘導我這么做?不過后來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或許跟資本有關。”

“資本?怎么突然提起它?”

“因為我在考慮誰能從這當中獲得好處。”

“資本獲得了好處?在裁定需求標準的時候?”

“對,他們獲利。所謂的Basic needs剛也說了,不外乎房子、車子、教育、醫療……可世上哪里有作為想要一棟房子而出生的人呢?或者你自小就想要一臺什么牌子的車?”

我搖搖頭。

“七十年代美國的房地產商在紐約時報的頭版上登出一則廣告:幸福生活從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套房子開始。如此,70年后出生的人的Basic needs里便多出一套房子。房地產泡沫自此迅速膨脹,地產商們賺的盆滿缽滿,就因為人們在自己的需求里選了房子。”

“你是說他們潛移默化的改變人們的需求,然后趁機獲利?”

青面點點頭。

“可住房貌似本就是人的必備需求之一。”我提出不同意見,“這世上誰不需要房子呢?”

“事實卻是世界上不需要房子的家伙大有人在。相當多的人坦然過著租房度日的生活。大家自由的把精神寄托的錨點甩到自己中意的地方。而這個地方并不一定是房子。怎么說呢?”青面用力的搓揉食指,“房子只是房子罷了——鋼筋混凝土澆筑框架,磚砌成的墻,防水屋頂,自來水管……這些的成本距離房價可差一大截!一伙人為攫取這部分利益,將房子渲染成人生必需品,促使其產生fake價值。當然,房子只是一個對象。如果哪一天不好用了,他們會另外再生出一個噱頭。”

我被青面的話所沖擊,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喝掉冷掉的紅茶。

“這些都只是推測。”

“是推測。我也不愿這么想,但腦袋里時不時有這種強烈的直覺,仿佛覺醒似的。”

“像做夢吧?”

“做夢?”青面看向我,“對,每隔一段時間就像做一個與現實悖離但無比深刻的夢,夢醒后一時分不清哪個才是現實。”

“不過,若真是這樣,恐怕會有不少問題。”我擔憂道。

“當然有問題!”青面有些激動,黑痣一鼓一鼓的,“他們已將手伸進各行各業,形成產業鏈樣的東西。就像黑社會把持著一條街上的所有店鋪。每個人都生存在陰云下。

而且,為了賺錢他們會變著花樣的設置需求,整個社會的中心邏輯變成了如何高效率的滿足基本需求。靈魂被徹底拋在腦后。大腦被老老實實規范在他們所設置的圈兒里。到頭來,大家發現自己像只螞蟻被扔在設計好的迷宮里。”

我反復咀嚼青面的話,但很難馬上品嘗出其該有的意味。餐廳內依舊熙熙攘攘,侍者們的位置發生變化。新添了兩桌客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戀人。男生都穿著白襯衫,女生都綁著高馬尾。吧臺內打哈欠的馬尾調酒師不見蹤影,一位身材胖胖的短發女士替代。殘羹冷炙被撤下,甜品換上。我忘了叫什么,總之是由巧克力、奶油跟蛋糕組成。空酒瓶被拿走,紅茶換成爽口檸檬水。

雨勢終于增強成暴雨。排水管嘩啦啦的流,雨水在玻璃上模糊成片。空氣中的壓強增加。

家里的窗戶關了嗎?我突然想到,接著一陣輕微恐慌感來襲。應該是關了,我在內心反復確認。奇怪的是,越確認得多越沒自信。

與暴雨相伴的還有連成片的雷聲,轟隆隆的雷聲輕松蓋住鋼琴曲。

朋友這時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因為恰好打了一個響雷,雷聲震得玻璃直顫。屋內女性都發出尖叫。

對方搖了搖頭,表情苦悶,眉毛皺在一起。

雷聲仿若催化劑刺激了他。光線在他臉上十分有趣,一半陰影,一半光明。表情在那張國字臉上塌陷下去。對方時而迷惘的望向窗外時而清醒的看向屋內。不過無論怎么看,都有些麻木。

他摘下歐米伽手表,松開一點領帶,脫下西服放到一邊。然后兩只胳膊擎著腦袋半趴在桌子上。服務員過來問是否要添菜他也不說話。

沒關系吧?我問他。

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說話。

十分鐘后對方抬起頭,臉色蒼白,全是汗。眼睛費力睜開,像是剛剛大夢一場。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擦臉,咕嘟咕嘟吞水,平復呼吸。對方的靈魂得以回返。

他舔了舔嘴唇開口:“啊,好像自顧自說了許多沒用的話。十分抱歉。”

“哪里,說得都很有道理。”

“果真這樣認為?”

我認真的點頭。

青面好像松口氣。

“咱們好像還是第一次深入的聊什么,盡管做了這么多年朋友。”他感懷似的說。

“是啊,偶爾聊一聊也沒什么不好的。”

“確實。”吐出這倆字后對方便閉上嘴巴。

窗外雷聲悄悄偃旗息鼓,落在窗戶上的雨不再密集。服務生推開窗戶,濃濃的雨味兒沖進餐廳。聞聞雨味,人好像都變清涼了些。

青面穿上西裝外套,整理領帶的位置,確認痣是否還存在似的撫了撫額頭。隨后坐直身體,確定時間。

與剛才特別敞開心扉的青面不同,現在的青面又回到剛見面時的狀態。

“不過,”我撫摸檸檬水的細長杯子,短暫斟酌后拉回正題,“按你所說,你曾擁有的‘內核’,那是在追求baseneeds的過程中損失的吧?”

青面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在花時間反應,最終通過某個長廊回返般回過神:“是的。在專注于追求物質生存路上我無意識地失去了它。只不過即便再重來一次,選擇恐怕也不會有變化。但問題的關鍵是,我并非有意識的做出選擇。那純屬——”

“欺騙。”

“對。”

往下兩人無言。

“抱歉,有點想念尼古丁的味道。你不來一支?”對方突然說道。

我拒絕后青面獨自一人向吸煙區走去。有幾位大腹便便西裝革履的男士在那兒吞云吐霧。或許該一塊去的。不是沒這么想過。但下意識拒絕后便不好辦了。況且確實也沒上來想吸煙的心情。

不過,如此的確失去一個機會。十分鐘后回返的青面臉上猶豫盡消,嘴唇薄薄抿成一條線。那完全是不想吐露分毫的表情。

“得得,今天就到此為止。”我這般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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