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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9歲,女友離我而去

女友將行李擺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

許多事在發生初時就衍生出結果或好或壞的預兆。有時我對這預兆十分敏銳。必定不會有好事發生,我對自己說。恐怕大事不妙!腦袋蹦出此想法,如受驚的八爪魚不斷噴涌墨水那樣。

十二月中旬一個清冷的清晨,我在客廳沙發上百無聊賴的看小說。似往常那般享受上班前的細碎時間。客廳巨大的塑鋼落地窗將外界無新意的灰白天空盡可能的呈現眼前。遠處,渤海灣的海浪機械的爬上爬下,如設置好的定格動畫循環往復的播放。交錯筆直的柏油路上,橘色校車們遵照紅綠燈指示從科技路滑到建設路。路人行色匆匆。流浪狗一只沒有。想必躲在附近爛尾樓哪個角落里愜意入夢。如今才入冬,往下會越來越冷。基本聽不到聲音,落地窗將鮮活的白噪音連同溫度和氣味完美隔絕在外。就在無比安靜的此時,女友拖著行李來到面前,給我耳邊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驚雷。

一把21英寸的銀色拉桿箱,一個遍布海賊卡通圖案的硬皮革旅行包,純黑色的吉他包倚墻而立。三位仿佛離婚時被判給母親的孩童那樣注視著我。

“怎么回事?”我先打破沉默。

女友咬了咬唇,視線轉向窗外。

她身穿白色針織高領毛衣,下身是黑色及膝短裙。豎起的領口細細地保衛脆弱的脖頸。我看向她披在肩上的長發,瞧躲藏在長發下半露的耳朵。在一起生活多年,她的習慣我了如指掌。每要全力以赴,女友便會開啟“絕對認真”的狀態。如同百米賽道上以蹲踞式準備沖出起跑線的博爾特。一般這時,女友總會將全身調理妥當,包括爽利的發型、舒身的衣物、香水用量、呼吸的節奏……不用說,對方進了狀態。

我愈發感覺不妙。女友坐到對面,神情緊繃。將頭發的一側梳到耳后,露出完整的耳朵和美麗的下頜線。

“分手吧,我搬出去。”

“已經決定好,非走不可?”我用手搓額頭。

對方輕輕點頭。

我再次嘆氣:“原因能否告知?”

“不好說。”

“健康原因?”

女友搖頭。

我松一口氣。

“那是有了新歡?”我艱難開口。

對方再次搖頭。

我臉色好看些。無論性格還是容貌女友都比我有魅力的多,若不是她哥哥阻攔,追她的人會絡繹不絕。但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我的原因?”

她臉上初次露出復雜的神情。左邊眉間和右眼下的痣別扭的蜷縮,眼角疑惑的皺起,嘴唇略帶悲情的抿起——那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沮喪和一縷意味難明的慚愧。我感受她身上的氣氛,覺得她身體里孕育著一個我不清楚的秘密。

“你只是原因之一。”她回答。

“原因之一。”我無聲重復。

對方點頭。

“不明白啊。”我坦率說出自己的看法,“大早上來這么一出簡直一頭霧水。當然,并非說早上就不能提分手。自然什么時間都可以提。問題是什么原因沒說清楚,關鍵還沒一絲預兆……”

“是我的問題。所以我主動離開,等解決好再回來。”她自責似的看著手指。

“不能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

對方堅定的搖頭:“沒辦法。現在連那問題具體是什么都不清楚。哪一方是好的,哪一方是壞的也不知道。只能自己小心試探。

或許那癥結深深埋藏在我身內里。不親眼看到其面目,誰也無法將它描述清楚。無法強逼一個畫家畫出他從未見過的物體吧,就是那種感覺。”

我盡力想象,但只得到一個模糊的概念。

“世界上也存在大家一起幫忙也無法解決的問題吧?甚至隨著時間流逝,問題可能會泥古不化。而且,你也要注意不同尋常的事,問題也可能找上你。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先不要接觸了。裝作不知道就好。”

無法解決的問題是什么呢?也可能找上我是什么意思?她好像把問題變作謎語拋給我。我審視兩人之間的空氣,心里五味雜陳。

到此為止了,女友能解釋的似乎只有這么多。我點頭,盡管并未理解。

接下來是無言的沉默。

我望向對方,總覺得有許多陌生的地方從熟悉之處冒出。她身上正發生著我不清楚的變化。而不管是那變化,還是不清楚的緣由,都隱隱讓我惱火。

我推開窗透氣。鮮活的冷風如冬天冰凍的冷飲灌進來,既暢快又冷的透骨。一同的還有嘈雜的現實。女友身上具備著一種特立獨行的非現實感,每每與其交流就好像綁在熱氣球上飄到另一個世界。

我甩了甩頭。腦袋略清醒。

女友看一眼墻上的時鐘,然后看我。那意思像是說“今天不上班?”

我視而不見。

對方只得開口:“今天就從這里搬出去,行李什么的都已收拾好。”

我審視那些行李,總覺得比該有的數量要少。又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女友。

“一些物品提前被打包好寄走了。”對方沉靜回答。

這又是什么時候的事呢?不自覺想象女友獨自背著我悄悄打包行李的場景。張張嘴,最終沒問出口。畢竟只是女友,雖然同居,也保持不錯的性關系,但未結婚,無須遵守任何法律意義上的責任。女友可以痛痛快快離去,甚至立馬找一個男人登記結婚也沒關系。在事務性的確認上二人并不存在需要交接的東西。

“上班去吧?”女友再次提醒。

我惘然的搖了搖頭,意圖把腦袋里錯位的東西甩正。然而并無作用。

時間靜靜過去。我們在沙發上坐了兩個小時。她似乎忘記離去,而我也錯過上班時間。

這時候,離別的實感上來了。我開始惴惴不安,為女友的離去而苦惱,并且一筆一筆的計算損失。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身上難以言喻的吸引人的特殊之處。這一點將不再為我所有。我為此感到難過。

這時窗外下起雨。先是落下幾個凜冽的雨滴,然后是瓢潑大雨。風吹雨進屋,雨味漸濃。天迅速暗下來,世界亂作一團,排雨管唰唰作響。

女友起身關了窗,然后站在原地。看樣子在考慮什么。沒過多一會兒,她轉向我,腳步堅定地走過來。

她身上秘密的一角即將拉開?我這樣感覺。不過她好像仍有猶豫,于是我起身抱住她。

抱住的一瞬間,我似被針扎了一下。她身上漾著某種看不見的不同尋常的東西,在抱住她時,給我以排斥性的觸動。

但我未松手,反而抱得更緊。她輕輕靠著。空氣好像漸漸稀薄起來。女友幾乎癱軟在我身上,力氣從她身上抽離。不知是否可以這樣說,我在她身上察覺出近乎實質的混亂,簡直一團亂麻。

良久,女友恢復過來。

最終她還是離開了。

莫名其妙的事,不知是臨別禮物還是什么的,總之讓人費解。

待回過神,對方已經離去。什么時候結束不知道,什么時間走得也不知道,知曉的唯有我置身黑暗,癱坐在沙發上。

我注視黑暗,努力回神。雨仍在下。

一月份,我奉命出差。這時距女友離開已近兩個月,兩月時間里我被共同生活過的地方產生的幻影折磨得精疲力竭。對方近乎人間蒸發,怎么也聯系不上。我為此感到難過。因此公司要求出差時,我幾乎馬上答應。

我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主要負責程序開發和客戶對接。公司行業內頗有名聲,但體量不大,也屬于仰人鼻息,吃剩飯殘渣的角色。但無論怎么樣都無所謂,工作罷了,跟其他什么的都一樣,都是打發余生且必須要做的東西。

距離除夕還有三天,我從客戶氣派的蝴蝶大樓走出,來到停車場。鉆進租來的白色寶沃SUV,準備就此結束2022年的最后一天工作。

這時對面玫瑰粉色的奧迪車上下來一位打扮靚麗的女士。左胳膊優雅挎著一價值不菲的墨綠色GUCCI包,右手則捧著一盒高檔水果。黑色高跟鞋

這次出差的目的是解決客戶系統的使用問題。實際BUG只是小菜一碟,幾天的事。結果不知通過怎樣的協商,春節期間我也得滯留此地。原本相當苦惱。然而一切在女友離開后發生微妙的改變。能獨自游蕩在無一人相熟的陌生城市,讓我長松一口氣。咔噠作響,嘴唇微微翹起。

我上前熱情招呼。對方是常接待我的客戶之一,年紀三十五六,眼角雖已出現淺淺的皺紋,但仍很有魅力。她來進行邀約。得知我孤獨一人滯留異鄉,對方邀請我這幾天到家中做客,跟幾個獨身同事一起過年。

或許不止單純做客那么簡單,或許對方還存了別的什么心思。可眼下沒那個心情。我婉言相拒,推說已預定去敦煌的機票,稍后就得趕去機場。

對方臉上皺紋失望得皺起,踏著高跟鞋返回到奧迪車上。

我也回到寶沃車。花了五秒鐘,注視著對方把車開走后的空位發呆。宛如花力氣把身體內因移動而錯位的地方扶正。

下午六點,當地的天空亮得如同別處下午兩三點鐘那樣。街上的人群因過長的白天時間而意興闌珊。我驅車來到便利店,買了一份雞蛋火腿三明治、一個煮雞蛋充當晚餐。又買了一小盤鮮黃瓜當零食。付款時收銀的短發小姐心不在焉的刷弄手機,好像即便偷走什么也不會在意。借用便利店的盥洗室,將鮮黃瓜清洗干凈裝進塑料袋。然后駕車前往附近的加油站。油箱只剩半格了,再不加油恐怕就得停在路邊。

加罷油我手握著方向盤陷入迷茫。眼下去哪里好呢?酒店不想回去。那里太沒人情味兒。略思索片刻,想到附近新建的大學城也許是不錯的選擇。于是我掛上檔,踩動油門,準備去那里。

年底的大學城幾乎空空蕩蕩。再加上本來就屬于新學校,無有名聲,生源少得可憐。不過這正合我意。本就不是為看漂亮女學生才跑來。

我愜意踩著油門在寬闊無人的馬路上馳騁。邊注意道路情況邊打量矮柵欄內帶有校園風格的建筑。嶄新的校園讓人禁不住心懷向往,向往已經發生和將來也要繼續的青春。

學校以財經院校和職業學院居多。排名在榜的學校一個也找不見。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悄無人息。園內的矮樹連廊和花壇魚池在終于漸弱的陽光下顯得意興闌珊。靜止不動的風景如同攝像師手下的遠景照。

路上零星遇到三兩個學生,形如非洲草原旱季遷徙大部隊落下的角馬那般垂頭耷腦的趕路;靠大學生養活的狹長商業街通通關門閉戶,彌漫著一股因缺水暫時死過去的植物的氣氛。我扭動方向盤,在無人排隊的十字路口右轉。尋一處沒有交警亦無監控探頭的路邊停下。降下車窗,嗅聞漸涼的空氣;隨后打開車載藍牙音樂,邊聽Paolo嘶啞吟唱邊等待夜色降臨。

我不自覺思考起玥,想象她在做什么。對方究竟遇到什么問題,果真一個人能處理嗎?

玥是女友的名字,意為好看的玉。事實上也是這樣的人。率先認識的是玥的哥哥。那是在大三的暑假,一個總連綿陰雨的夏季。我在某個互聯網公司實習。玥的哥哥作為一同實習的同事跟我一道。兩人同歲,生日上我大些。但對方比我成熟。他常穿一件利落的白襯衫,黑色西褲,戴精致的腕表,穿锃亮的皮鞋。金光閃閃,是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人物啊。而且同玥一樣,從父母那里遺傳了完美的外貌基因。寬額頭、高鼻梁、眉如銀月、目光炯炯有神。臉部棱角分明的好似一件雕塑藝術品。此外皮膚還白,且是健康的讓人看著舒心的白皙。

第一次見面是對方找上我。在公司樓下的小餐館里,對方端著一盤小菜和炸醬面來到我面前,我正悠哉享用著咖喱雞排米飯。對方擅長搭話,且總是一副和善可親的姿態。聊過幾次后便經常混在一起吃飯。即便成為朋友,但兩人并非同一個圈子的人。或者說,對方的圈子比我寬泛得多。他的朋友我不感冒,我喜歡的人他也不太在意。后來玥曾問過我為何會和她哥哥成為朋友,我考慮一陣說,那恐怕更多是你哥哥的功勞。也就是說是玥的哥哥率先向我拋出友誼的橄欖枝,而我只是偶然接過罷了。至于玥有沒有問他哥哥同樣的問題,我不清楚。或者玥本身就了解問題的答案。他兄妹二人有許多相似之處,難保沒有我跟玥那樣心有靈犀的地方。

可以說,玥的哥哥是我見過的同齡人里最聰明的。沒過多久,他就成為實習生主管的副手,負責派發任務,協助管理項目。后面甚至挑起大梁,獨自負責新項目的開發。帶著幾個實習生到客戶那里縱橫捭闔。實習的學生能做到如此地步的我就知道這么一個。

“每件事都有它的七寸關竅,找到切實的地方,然后放開手腳的做就是了。”茶前飯后對方偶爾向我傳授成功秘訣。

“同一件事翻來覆去的做有什么意思呢?趁年輕盡可能廣泛的接觸社會,積累經驗,才有機會掌握世界。”他的聲音總是低頻,慢條斯理,帶著自己設置好的節奏。

每說到此我都點頭應和。但也只是點頭,并不會有后續動作。因為這些都不合我心意,我在尋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在此之前都只是隨便做做。

而且掌握世界對我來說太遙遠,他說出口卻那么相得益彰。果不其然,說罷這句話不久,玥的哥哥就離開去做別的工作了。按理說,實習生有合同限制不得擅離職守。但他深受公司領導喜愛,所以就打通關系,滑溜的泥鰍般溜走了。后來才知道,他從高中畢業開始就混跡社會的各行各業,先從門檻低的行當一點一點向上爬。之所以在電子公司與我相遇,只不過是因為大學專業的實習要求罷了。

現在,玥的哥哥在一家規模宏大的制藥公司作外聘經濟顧問。且自己經營一家小型自媒體公司,拍一些廣告和短視頻宣傳。同為29歲,在目前社會價值判斷標準里,對方的人生比我成功的多。只不過,對他的人生我沒有半分羨慕。這是真真切切的肺腑之言。因為很簡單,那是他的人生,與我毫無關系。

時值七點,天終于黑了。太陽經歷一天的長跑終于西落。我關掉音響,讓Paolo暫歇。停掉汽車發動機。待其完全停止運轉后,周圍埋伏在草叢樹枝間的岑寂小心翼翼的試探之后迅速壓上身來。

我坐在駕駛室里享用晚餐。

三明治味道不錯(后悔沒多買一個),雞蛋的味道有些怪,烤雞腿則像被水泡過。我慢條斯理的吃,仔細體味每一分食物在口腔內咀嚼的味道。吃罷將殘羹收拾好,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隨后愜意的坐在駕駛座,邊打量仿佛從深藍色的紙張析出來的白點般的繁星,邊悠哉的咬著黃瓜。

玥的哥哥為何要執意與我成為朋友呢?我想不明白。這其中有些關節我不清楚,或者我身上有對方明白,而我不甚了解的地方?而那是否跟玥的問題有所關聯呢?

我吃掉所有小黃瓜,然后喝橙汁飲料滋潤喉嚨。如果可能,喝杯酒會非常不錯。奈何開著車,只得作罷。天黑之后,空氣變涼。我升上車窗,啟動車子,打開暖氣,連接上藍牙音響。于是,Paolo又開始傾情獻唱。

跟玥第一次相遇是在萬達廣場二層美食城的快餐店里。時間是一八年八月月末的中午。那天下了短暫的太陽雨,陽光在水汽的折射下異常耀眼。我跟她哥哥坐在窗邊靜靜等待服務員上餐,這時玥手提著一巧克力蛋糕,踏著藍邊帆布鞋,身影在光閃閃里搖曳著走來。這天是她哥哥的生日。

玥只比我小三歲,高中剛畢業。那時便出落得落落大方,盡管身形臉蛋比不上如今飽滿,但也已經惹得路人頻頻側目。

對方身穿緊致的藍色牛仔褲,寬松露肩的白襯衣,戴帥氣的黑色太陽鏡,天藍色草織太陽帽。看樣子像從某張暢快的草原風景照里走出來。

落座后,我們互相介紹。然后便是安靜的用餐,點蠟燭,唱生日歌。吃罷蛋糕舉杯慶祝。店外人流熙熙攘攘,石板路上短暫的水洼反射著太陽光讓眼前景象仿若曝光的照片。

與哥哥不同,玥常一臉嚴肅,缺少表情,沉靜的眉宇間帶一股英氣。鼻梁上有一顆漂亮的黑痣。那時我便被玥身上那股難以言喻的氣質所吸引。

過罷生日,三人又去旁邊的游戲城玩。好不容易捱到日頭漸薄,三人分別。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玥的家門口告白。

拋去一切辯白和所謂正當性,從心情上講這是必須、一定要這么做的。跟泰坦尼克上杰克·道森追求露絲·迪威特布柯特一樣。

當然,跳過她哥哥這一點是有些不地道,但剛也說了,考慮不了那么多。甚至連玥會不會答應也未考慮。只是清晨醒來,到盥洗室比平時更用心的刷牙潔面,用刮胡刀細細剔凈胡須,洗了澡,換上西裝,買一束漂亮的百合花,懷揣著虔誠得好像要迎接什么神圣之物的心坐上車。

“絕不是表白,那不像是什么表白。”玥后來說道。

“更像是求婚。而且是直挺挺的,向前沖鋒般的求婚。”

“沒有戒指怎么能算……”我兀自辯白。

“是啊,沒有戒指。”對方促狹的拿眸子打量我一眼。

“‘你好,我想和你在一起。’”玥翹起唇大聲重復我那天說的話,“聽聽,語氣像要進攻。”

對此我唯有苦笑。玥則一臉洋溢著得勝般的笑容。

待笑意平穩落地,平靜微微凝聚,我再次說道:

“你好,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以啊。”玥再次答應。

歸終,我們順利的在一起了。像茫茫宇宙終于相遇的磁鐵。

驅車回城的路上玥的哥哥打來電話。幾乎讓我心頭一跳的電話。

關掉音樂,接通電話。率先傳來的是一段雜音,仿若酒吧的噪聲從燒熱的電飯煲里傳來。

“喂?喂?”我兀自對著空曠車內呼喚,“喂喂?”

第三次呼喚終于有了回應,噪音電飯煲被好心人從耳邊端走。

“十一點半去綠藤酒吧?市南區濱海路的那個?”語聲不像是沖著話筒,而是回答別人的話不小心被話筒捕捉到,“第二場選在那里?我沒問題,不過現在是幾點?”

“九點半。”我不自覺回應。

“九點半!”果然那邊有人回答。隨后是具有厚重質感的轎車關門聲。

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過后緊接著是一句抱歉。

“對不起,可還在?”

我感受著對方低頻語聲,說道:“不出意外,應該在。”

“剛在酒吧喝酒來著,灌了一肚子的白蘭地和冰威士忌。我說,能這么喝嗎?不會有什么事?待會兒還得趕往下一場。中間抽點時間跟你說說話。”

我默不作聲。

“最近過得如何?”

如何呢?玥突然抽身而去;還有三天便是除夕,而我卻獨自守在異地他鄉,駕著發動機咔噠作響的寶沃汽車孤魂野鬼似的在空曠馬路上恓惶徘徊。

“不怎么好。”我擠掉喉嚨里的空氣硬塊說道。

話筒里傳來沉吟:“想來也是,如今的世界越來越難混,大家都很難。”

我愣了片刻,對方好像會錯意。難道他不知曉玥離開我的事?我略吃驚。

“實體經濟下滑………………………………………………國外,歐洲被美國逼著在烏克蘭戰場拖住俄羅斯,”

“玥最近沒跟你通過話?”我打斷他。

“沒有。”對方打了個脆生的響指,“怎么?三個月前父母去了維也納旅游,公司開始風風火火的忙起來,那段時間除了基本工作外的人誰也沒聯系。”

隨后他又就經濟形勢高談闊論。

我半聽不聽的應和。腦袋里思索著玥。看情況,她未回家,也沒將分手的事宣告出去。那么她是如何打算,現在又待在何處?思考著,胸口開始慢慢發緊。腦袋里禁不住開始臆想——一個晦暗狹長的街道,一個瘦削的女人踉蹌著拖著行李箱風塵仆仆的前行。

隨后一個哭笑不得的想法躍然腦際——對方是否懷了我的孩子?

心神被牽引進去,交通燈變綠也沒注意。待回過神,燈又變紅。不過好在附近只我一人,即便一直等也沒人在意。我放下車窗,冷風霎時灌進來。等待紅燈再次變綠的時間里,寂靜的夜里突然傳來一連串狗叫。

應該沒有……我喃喃出聲。說罷,耳邊像是有誰不屑的冷哼。若非要講出什么理由的話,也勉強能爭辯幾句。我倆十分注意避孕措施,因為暫時都不想要小孩。而且對方來潮的時間十分規律。

紅燈變綠,我輕踩油門截斷想法。

“她的性格我當然放心,畢竟從小到大都沒出過什么差錯。不過對這件事,她去訓練營的事,確實有點不同意見,作為其哥哥來講……”手機另一端這般說。

“等等,玥說要去哪里?”我好像漏掉一段話。

“長馬島上的封閉式集中訓練營。目的是訓練人的忍受力。從白到黑一遍遍的講授公務員和事業編資格考試的秘訣。從試題種類到面試紀要,一應俱全。聽說為期六個月,出來的人應試合格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簡直是冉冉升起的第二座衡水中學。或許比中學生更殘酷,畢竟成年人的馴服性某種角度要比學生更好。這是去年九月份的事吧,我們吃飯時,飯桌上提起的。說是年后不久就要收拾準備啟程。”

完全沒聽她提起過這件事。也許是背著我做的。她在我以為的親密無間的領域里開辟出不少私密空間。

不過玥真的會去封閉式訓練營這種地方?我表示懷疑。撥動轉向燈,轉動方向盤,車子變道,在轉向的白箭頭前猶疑片刻,猛地痛快轉進幽暗小巷。在黯淡的街燈下停穩。

“玥這方面的事跟我說的不多,她一旦決定任憑誰也沒辦法更改。”短暫猶豫后,我決定先不說玥同我分手的事。

“是啊。我們都是同一種性格,一旦走上某條路即便錯了也很難回頭。”

“那么就只能在決定落地前想辦法。”我說。

“是這樣,不過嘛,你也說那是一般情況。”話筒里傳來有規律的敲擊聲,好像是手指敲擊車門,“這回我多多少少感覺不妙。”

“不妙?”我仔細體會其尾音。

“是啊,直覺上認為不妙。所謂直覺跟扎扎實實的邏輯判斷本質上并無分別。只不過前者是率先產出結果,身后拖著一長串未來得及跟上的推理罷了。”

這一點我也認同。

“所以你沒什么不對的感覺?”對方這么問。

我無聲的搖頭,隨后出聲否決。直至玥離開之前,我都未捕捉到什么預兆。直覺跟死了似的。

“長馬島……封閉式……訓練營,聽著不像是陷阱似的不吉利的地方?前段時間路過開發區星悅廣場時去過一次。想當作景點去觀看一次。從一座叫喜來的五星級酒店的后身開車走單行道進去。筆直且幾乎沒有盡頭的單行路啊。當然,肯定有盡頭。不會有沒盡頭的路。不過那實在太壓抑了。總不給人松一口氣。仿佛憋著氣一直朝海底游似的。通過那條路到達渡口。”

“由于錯過季節,那里冷冷清清。幾乎作為不起眼的礁石海岸存在。附近海域空空蕩蕩,偶爾一兩艘鐵殼漁船鼓著濃煙惡狠狠穿過。”

“你登上小島了?”我問。

“那是,花了一千塊包下一座行動不便的漁船,送我們上去。等了十分鐘,再把我們載回來。”

“見到那個地方了?”

“那還用說。就是為這個去的。小島不大,開車十分鐘就能環繞一圈。所謂的訓練營緊靠著小島的西側,也就是我們登島的地方。在船上就幾乎能看到。”

“怎么樣?”我問。

對方長嘆一口氣,隨后道:“說不好啊,總感覺邪氣的很。怪異感不斷涌上來,讓人想起波蘭南部小波蘭省的那座小城。”

“奧斯維辛。”我說。

“是啊,幾乎跟監獄沒什么區別。”

我打開飲料瓶,喝一口濕潤喉嚨:“現實可不存在這樣的地方。”

對方稍微停頓,似乎用沉默玩味這句話,然后開口:“話是那么說……不過說回來,從小到大對應試教育就不感冒。像訓練營這種將其演繹到極致的地方更是好感欠奉。每個活蹦亂跳的人經過應試教育后都霜打的茄子一般,好像靈魂不知不覺被誰動過手腳。本來就是,在一堆思想未獨立的孩子們腦袋里以各種意志狂轟濫炸,不把人弄傻了才怪。

在這種程度上說它們殘害生命也沒什么錯。或許另一種意義上,他們就是一座集中營。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們張開懷抱站在人民意志的順風處。”

“我也是這種想法。”我說,“既然如此,為何不阻止她?”

“有兩個原因。一是找了專業人士對訓練營進行調查,還特意通過關系找警局的朋友幫忙。結果十分干凈,無論哪一方都說沒毛病,也像外界所說的那樣有著超高的成功率;二是玥的看法好似有了改變。她想確切的了解自己,了解世界,就必須得去社會意志最濃郁的地方。她要在那里驗證一些東西。”

“意思是世界是一座爛泥塘,既然要活下去,就先往最臟最臭的地方跳。”我概括。

“可以那么說。而且是要不帶一絲猶豫,積極樂觀,理所當然的跳進去。說實話,講到最后我都有些心動。”他笑著說道。

“那為何最后沒去?”

“被別人灌輸想法可不好玩。別小看這個,即便輕飄飄的一句話,讀一遍,人的思維也會跟著轉。更何況那里還不止這個程度。圣經、古蘭經、佛經,不就是那么回事嗎?當然,其中也有好處。社會整體的前進也依靠于此。但我依舊不允許別人在自己腦袋里指手畫腳。即便全身繃緊,再保持警惕,也難保別人不在你腦袋里留下什么東西,對吧?頭腦對于我可是相當重要,乃吾自信源頭。萬萬馬虎不得。憑借它我可是做成了不少事。這也是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

“請說。”我啟動汽車,操縱車子回到主路。馬路上依舊闃無聲息。

“知道MACD嗎?”

我在腦海里搜索這幾個英文字母,片刻后找到答案,“股市分析指標?”

“沒錯!可知道我最近靠股票掙了多少錢嗎?”

我輕屏住氣沒說話。

“一億元!”對方輕輕說數字。數字像延遲幾秒的炸彈在耳邊爆炸。

我幾乎叫出聲。

“不是韓元、日元,也沒到美元那種程度。真正的一億元人民幣。最多時有一億四千五百八十萬,現在手頭只剩九千七百萬多點。知道一個億現金擺在房間里能占多少空間嗎?”

我對著話筒搖頭。

“一立方米多一點。”

“倒是沒有想象的多。”我放慢車速,掃視路況,接著加速通過路口,“怎么突然玩起了股票,還一下子掙了這么多錢?醫藥公司的經濟顧問不做了?”

“經濟顧問還在做。”那邊響起打火機咔噠的點煙聲,隨后是煙葉燃燒和吐氣聲。聲音竟以如此清晰的實感傳遞過來。“不僅如此,自媒體公司也照常運轉。做股票的緣由不值一提,機緣巧合罷了。最近一個月,一直在證券交易所來著。前半個月在上海,后面是香港。幾乎一個月沒合眼了。”

我不知說什么,默不作聲。

“每天守在交易所,觀察股市的漲跌走勢,記錄漲幅曲線,研究所屬公司的市盈率市凈率……不簡單啊。還得關注細微差別的成交量,熱門公司的IPO。上個禮拜,特意坐高鐵跑到四川綿陽調查一家物流公司的確實底細。簡直工蜂雄蜂蜂王的事都交我一個人做。”

“投資股票還需要現場考察?”我問。

“看情況。玩股票,直覺很重要。那天坐車從他們公司大門前路過,只瞥一眼,就感覺出這家公司不對頭。像是被閃電般的直覺擊中。于是緊急拋出所有股票,果然當天下午四點,他們公司爆出經濟丑聞。高層領導挪用公款投資,失敗后導致底下招標企業的工程款還不上。新聞被人捅到網上。市盈率自由落體式下降,第二天一早股票暴跌。”

“投資股票就是研究潮水的波動。經濟形勢的大起大落,一般民眾都清楚。但若預測那些時常泛起的小水花或者偶爾掀起的巨浪,就需要花點心思了。為此得保持直覺的靈敏,無論如何也不能被蒙蔽。還得千方百計的搜集信息。”

“搜集信息?”

“那是,任何一點輕微的波動都有可能改變全局。”

“蝴蝶效應。”我說。

“沒錯。XJ小縣城里的棉花產量說不定會跟埃隆馬斯克的航天發射器緊密掛鉤。”

玥的哥哥每天有讀新聞的習慣。每天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國內的主要報紙雜志,《參考消息》、《人民日報》、《經濟觀察報》都有訂閱。國外的消息也要花十分鐘速覽,若發生什么大事,花的時間更多。這一點在我剛認識他時便清楚。

“那么打電話來是想讓我投資股票?”我問道。

“是啊,畢竟有機會賺一個億。”

“可我缺少本金。”手里只有二十多萬存款,都是工資收入,“倒是沒有跟你借錢的意思。”

“沒關系,適當的數額送給你也沒關系。”對方說出一個相當慷慨的數字。

我輕輕晃動脖頸,轉動腦袋。乖離感油然而生。

“不過為什么選擇我呢?這種機會應該還有很多人可以給。”

手機另一端稍稍沉默:“因為相信你的判斷力。跟你交朋友也是為這個。人生的成功無非是抉擇加執行。在抉擇方面你有相當好的素質。再說我需要信得過的人幫忙。”

“知道你是做不來這種事的性格。向來對現實種種無欲無求,跟不感興趣的物品劃清邊界。

這一點從最初就了解。但另一方面不可思議得又感覺你有做得好的特質。健康活躍的股市其實正是世界機器運轉的映射。其中只有具備獨立思考和直覺敏銳的人才能掌握主動權。剩下之蕓蕓眾生,不過蹉跎歲月。

普通民眾的努力并非通往財富之路,而只是解決溫飽讓一家老小活下去的手段。這才是更普遍的情況。

所以眼下若出現機會,建議還是趕緊抓住的好。”

“一定認真考慮。考慮好了給你消息。總之十分感謝了。”我回復。

兩個月后,我回到家中。

風塵仆仆,恍如隔世,懷著幾乎被什么蠶食一空的心情回來的。

屋里彌漫著凝滯不動的灰塵味。還有一股人性化過頭的冷漠嘲意。這一晚在客廳沙發上和衣而睡。

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腰酸背疼。整個人像從短崖上跌落。我掏出手機給領導發信息,請假,想暫時修整幾天。

隨后便盯著天花板發呆。什么也不想。能想的已全都想完了。眼下是想無可想。就這樣從早上一直盯到中午。天花板除了光線外別無變化。窗外的鳥鳴或許有些不同。

期間眼睛因長時間注視不斷流淚。后來習慣了,一直不眨眼也不會覺得不適。就這樣一直盯著,未飲水,未進食,手機也沒看。到最后竟覺得有股不好捉摸的幸福浮上心頭——人生中有這么一段誰也不屬于對任何人都無意義的時間也挺不錯。

直到下午三點,心底才微微浮現出那么點感覺,像魯濱遜頭一回流落荒島保護好不容易制作出的火苗那樣,我小心抓住那點兒“應該做點什么”的感覺。

于是打算做大掃除。清潔打掃不用動腦,而且看著灰塵一點一點消失心情也會好起來。

說做就做,我決定不再多想。

先打開窗戶通風,窗簾拆下來,丟進洗衣機清洗。然后是沙發套,床單枕套。把廚房腐爛的蔬菜水果清理出去。冰箱也是。接著用抹布把家里所有能擦的地方全清擦一遍。無論是床頭還是電視柜,茶幾還是餐桌,甚至玻璃也簡略擦了擦。

中途到樓下便利店購置香煙和啤酒。出離店門時又折身買了煙灰缸和打火機。沒辦法,跟玥一起生活后這些物什便在視線里消失。都得重新置備。而且,需置買得恐怕還遠不止這些,我想。

啤酒拿出兩罐,剩下整齊的碼在冰箱里。

我躺在沙發上,腿疊起來,愜意的飲著啤酒吸著煙。待會只需將洗好的床單窗簾掛到陽臺曬好即可。

這樣是否算生活重新開始呢?我敲擊著易拉罐考慮,恐怕不是。只是略微振奮精神罷了,從飄浮兩米的空中回落下來,踩實地面。這里有關玥的殘覺幻影終于淺淡,我得到的唯有這個罷了。況且說是重新開始莫如說回退到以前的某個階段更切實。

傍晚從臥室拿出枕頭跟被子,將它們盡量舒適的鋪在沙發上。以后打算都在此入睡。

懷抱著枕頭走出房門時,我突然察覺不對。一股令汗毛直立的刺痛感倏然擊中我——有什么人待在臥室!

直覺莫名其妙的出現,且堅固不摧的占據腦海中央。像有人在耳蝸旁播放警報那樣。

我停住腳,掃視四周。臥室就那么大,我跟玥晚上睡覺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個大概。視線之內并無異常。但房間內有另外一個人的感覺愈發清晰。

小偷嗎?我猜測。對方是趁我出去購物時闖進來的?可對方是如何進來的呢?

屏住氣,踮起腳,輕輕走近。

視野內還是未發現異常。

難道是玥偷偷回來了?她有這里的鑰匙,回來取什么東西也情有可原。但我直覺上認為不是她。

這時我發覺臥室窗臺上多了一個東西。

大約十五公分長,兩公分粗。帶著陰影般的弧度。但明顯不是陰影。乖乖地躺在寬闊的大理石臺面上。活物嗎?好像不是。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之前并未有這個物什。至少打掃時沒發現。

我從那上面察覺出某種危險性。

我回到客廳,從櫥柜的置物箱里取出彈簧刀。這是剛跟玥一起生活時她要求買的。“萬一碰到危險呢?買一把防身吧。”她這樣說。但危險一次也沒遇到過。

臥室里一片漆黑。我小心翼翼走進去。

開燈。

先查看門后,無人。

隨后是衣柜側身。空蕩蕩。

臥室四四方方,除正東一張紅松木雙人床,右手貼墻陳立的衣柜和梳妝臺外別無他物。外間無有藏人的地方。

接著輕輕拉開衣柜門,里面只稀疏掛著幾件我的襯衣。儼然一副垂頭喪氣心灰意冷,仿若也失去伴侶的愁容。

最后是床底。當然也空無一物。

我松一口氣。按照之前的順序再細細探查一遍,力求找到什么蛛絲馬跡。

可五分鐘后,依舊無功而返。

我用手撫摸墻壁,查看是否有隱秘的洞口。檢查窗戶的封閉性,驗證鎖住后活物從外面進入的可能。片刻后得出結論,根本不可能有東西從外面進來。

窗臺上是一根羽毛。準確地說是一根相當漂亮的飛羽。大概是翅膀下面用來支撐風力的部位。看起來像天鵝那種大型禽鳥身上的,但也可能不是。鳥類方面知之甚少,倒是有個朋友喜歡鳥,說不定能看出有用的信息。

我捏起鳥羽端到眼前用目光仔細掃描。羽毛缺乏溫度。擁有相當漂亮的弧度,像藝術家在畫布上隨性一撇。越看越覺驚艷。撫摸其細部,能感受十足的鋒利感。

這是只什么鳥身上的羽毛呢?

為何會突兀的出現在臥室呢?

難道是一只鳥進入屋中后留下的?

一連串的疑問出現,最后我呼吸一緊——這根羽毛會不會跟玥有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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