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輅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方“制誥之寶”的蘿卜印章,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其余部院印章也就罷了,可這方象征著皇帝的玉璽,卻是天命所歸的具象。
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聽見了《大明律》中“僭用御寶者凌遲”的條文在耳邊炸響。
“先生?”朱齊疑惑地歪了歪頭,指尖還沾著蘿卜的汁液,一臉真誠地問道:“可有疏漏?”
商輅深吸一口氣,突然一把奪過刻刀,“這里的云紋太過直了些許,弧度該再圓潤三分……”
刀尖在蘿卜上靈巧地游走,每一刀都更加精準了幾分,“陛下的玉璽,臣……臣恰好見過幾次。”
石桌上的假印轉眼間變得栩栩如生。
商輅放下刻刀,這才驚覺背上的冷汗已將后背浸透。
“只此一次!”他突然抓住太子的手腕,讓朱齊吃了一驚,“殿下將來是要承繼大統的,此等……此等權宜之計,絕不可成慣例!否則朝綱何在?法度何存?”
朱齊望著商輅認真的樣子,知道自己舉止或許超出他的忍受范疇,忽然鄭重地整了整衣冠:“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說罷拿起商輅親筆所書的“堪合”,仔細端詳了起來。
——這可是他東宮的專用敕令紙張,雖與正式的堪合用紙在紋理和厚度上略有差異,但已是最接近的選擇。
見董平還呆立在一旁,朱齊眉頭一皺:“還愣著作甚?速取孤的印油來!”
董平慌忙遞上印油。
只見到太子在文書上輕輕落下三枚印章——每一枚都刻意只壓半印,這是正式堪合特有的印記方式。
“嗯!簡直完美!”朱齊輕輕地吹干印油,滿意地端詳著成品,與記憶中那張堪合仔細比對。
雖然紙張質地和印泥色澤仍有細微差別,但若非詳細比對,誰敢看出端倪來?
他忽然抄起刻刀,唰唰幾下將桌上的三枚蘿卜印章削得粉碎。
轉身面對眾人時,稚嫩的面容上已布滿寒霜,“今日之事……若有人膽敢效仿,休怪孤不講情面!”
作為現代社會過來的人,他當然明白偽造文書的危害——這足以摧毀整個行政體系的公信力。
若是讓朝臣們競相效尤,上行下效,大明的法度威嚴將蕩然無存!
但此刻黃河的怒濤正在咆哮,如果此行再生變故,商輅不能及時掌握調度權,待到衛穎的欽差文書送到,怕是半個山東都要淪為澤國了。
聽得太子如此吩咐,眾人紛紛垂首領命。
就在方才,朱齊談笑間一箭射殺漕運把總李彪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那支羽箭破空的尖嘯,李彪倒地時喉間綻放的血花,以及太子眼中那道轉瞬即逝的紅芒,再想到他如此年紀,大家無不噤若寒蟬。
整支隊伍又開始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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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朝堂上,議論聲此起彼伏,景泰帝皺著眉頭看著殿內交頭接耳的群臣,心中怒火越燒越旺。
這鬧哄哄的早朝已經持續了數個時辰,在景泰朝這早已是家常便飯。
就在景泰帝正欲拍案怒斥王直時,殿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只見方才還在念太后駕崩詔書的禮部尚書胡濙顫巍巍地出列。
這位七旬老臣在御階前緩緩躬身,寬大的朝服袖口垂落,露出枯瘦卻有力的手腕。
“陛下!”胡濙的聲音雖略顯蒼老,卻擲地有聲,
“臣胡濙以為……”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眾臣,最后直視龍椅上的景泰帝,
“朱鑒一案乃個案,自當嚴查,然不可因一人之罪而動搖國本!
今若因山西一案驟行京察,恐有四害:
其一,有違祖制。正如方才王尚書所述,今距上次京察未滿六載,若驟開新例,恐壞祖宗成法。
其二,恐傷國體。京官乃朝廷股肱,今若因一省外官之過而疑及京僚,恐寒忠良之心。
況京察事大,縱有小過,亦當示以寬厚,使知自新。
其三,易啟黨爭。都察院本有風聞奏事之權,若再開京察,言官必借機傾軋異己。
屆時朋黨相爭,各立門戶,朝堂之上,攻訐不休,國事何堪?
其四,徒增擾攘之患。如今北虜虎視,河患未平,正是君臣戮力同心之際。
若驟行京察,百官惶惶,人人自危,政務豈能不廢?軍國大事,又當托付何人?”
說到這里,他忽然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地,
“老臣乞陛下,伏望陛下念祖宗之法不可輕改,朝廷大體不可輕傷,暫緩京察。”
景泰帝猛地站起身,指著跪伏在地的胡濙和肅立一旁的王直,怒極反笑:
“好一個不違祖制……在座皆乃朕的肱骨之臣,如此說來,爾等都要反對京察?”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中,只是越來越多的官員默默出列,站在了胡濙、王直身后。
景泰帝的笑聲漸漸變得嘶啞:
“還有誰反對?都站出來給朕瞧瞧!”
終于,再無人出列,殿中靜得可怕。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丹墀下噤若寒蟬的群臣,沉默良久。
終于仰首閉目,似在強壓翻涌的怒意。
“景泰二年冬,兵部武庫司郎中周同斌,勾結宣府商賈私售軍器。七百副鐵甲、兩百張角弓,就這么流進了草原,”
他聲音輕得像飄散的香灰,
“當時爾等跪滿奉天殿,說國朝初定,不宜株連。朕聽了!”
“景泰三年,也就是去年。
戶部山西清吏司大同管糧郎中沈翼,倒賣邊軍糧餉,”
他每說一字,臺階下眾人背后冷汗就多冒一分,
“大同邊軍吃著霉米麩糠,而你們的奏章里寫的是什么?”
景泰帝緩緩睜開眼睛,目中閃著怒火,
“邊鎮糧餉本有折色舊例!好個折色舊例!此案最后,只牽扯到戶部山西清吏司主事……”
“這些朕都忍了!可換來的是什么?”
他緩緩走下丹墀,將東廠調查的紙頁摔在胡濙面前,
“是山西布政使朱鑒敢在軍糧里摻沙!還是大同衛餓斃的那二十九戶軍士?”
他忽然抓住老尚書肩頭,
“胡閣老,你教教朕——”
天子嗓音驟然嘶啞,
“這滿朝文武,可有一個讓朕省心的?”
“若邊關將士寒了心,瓦剌鐵騎再臨城下時——”
他死死盯著胡濙渾濁的老眼,一字一頓:
“是你們這些閣臣去擋箭?”
“還是——”
他聲音徹底破碎,只余一聲冷笑,
“朕再當一回……叫門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