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門天子”四字猶如,奉天殿內陷入頓時一片死寂。
幾位翰林學士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落地,在青磚上敲出清脆的回響。
寧陽侯陳懋猛然出列,槐木笏板舉得發顫,蒼老的聲音里帶著驚惶:
“陛下慎言!太上皇北狩乃國朝之痛,豈可輕辱——”
“住口!”景泰帝驟然暴怒,一腳踢飛方才砸在胡濙面前的東廠密報,他眼眶赤紅,額角青筋暴起,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話語:
“朕說的不是他!”
年輕的科道官徐光宇仍是梗著脖子出列,聲音清亮得刺耳:
“陛下慎言!《皇明祖訓》有載'凡議親親,當存體面'。陛下如此非議太上皇,置天家體統于何地?”
殿內頓時騷動,文官武將們交換著眼色,眼看就要集體附議。
景泰帝胸口劇烈起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皇位終究來自那個“北狩”的兄長。
這一句失言,恐再讓本就暗流洶涌的朝堂再起波瀾。
“是朕失言了。”天子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像是硬生生將怒火咽了回去。
他生硬地轉開話題,語氣卻比先前更加森寒:
“即日起,由吏部牽頭,都察院、東廠協辦,正式開啟京察。誰若反對——”
話音未落,王直已緩步出列。
這位七旬老臣腰板依舊筆直,雙手捧著象牙笏板深深一揖:“老臣年邁體衰,恐難勝任部務,懇請致仕……”
殿內頓時一片嘩然。
雖說王直已年過古稀(74歲),但素來精神矍鑠,行走如風。
而他為人在朝中頗有清廉美名,且盡職盡責,每日寅時便到部辦公,在六部中威望極高,此刻竟突然賭氣請辭——
“哈哈哈哈!”
景泰帝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里卻透著冰冷的寒意。
他本就對這位先朝老臣心存芥蒂,特意安排了何文淵同任吏部尚書分權,此刻正在氣頭上,竟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
“準了!”
“臣叩謝陛下隆恩!”王直跪在地上,緩緩向景泰帝叩首。
景泰帝猛地一拍御案,“還有誰要致仕的?一并站出來!”
他凌厲的目光掃過階下群臣,熊熊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朕今日索性成全你們個痛快!”
殿內空氣仿佛凝固,眾臣屏息垂首,無人敢應聲。
這時,景泰帝突然抬手指向文臣方向:“于卿!
這一聲喝問驚得于謙渾身一震,慌忙出列跪地:“臣在!”
“朕待你如何?”景泰帝聲音里帶著危險的意味。
于謙以頭觸地,惶恐對答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萬死難報!”
“好個恩重如山!”景泰帝冷笑,“既然你也上疏稱年老體衰,朕今日就成全你!”
原來前日門達密報,于謙牽扯東宮刺殺之事突然浮上心頭,心中那根刺又在隱隱作痛。
盛怒之下的他不假思索,便也批準了這位中流砥柱的致仕請求。
待話出口,連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但帝王金口玉言,豈有收回之理?
于謙緩緩直起身,雙手持笏穩如磐石,聲音沉靜似古井無波:
“臣謹奏:蒙陛下準允致仕,請容臣三日之期。
一應部務當與左侍郎俞綱交割明白,兵部堂印、令箭、勘合并九邊軍報俱需造冊核驗。”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桑皮紙手稿,以標準的奏對姿勢高舉過眉:
“此乃臣閑暇戲筆,臨行斗膽獻于御覽。”
只見那展開的桑皮紙上,《石灰吟》的墨跡力透紙背:
“千錘萬鑿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景泰帝盯著那熟悉的字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首詩,他昔日曾見過多次,卻從未像今日這般刺目。
“準卿所請。”他的聲音干澀,
“著司禮監隨堂太監舒良、兵科給事中程信明日監交。”
頓了頓又補充:“二位卿家,皆賜馳驛還鄉。”
于謙、王直緩緩直起身,朝著景泰帝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兩襲緋紅的官袍在殿門外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御座上的年輕帝王緊閉雙眼,二十五歲的面容顯得格外蒼白。
他雙手搭在御座扶手上,心中翻涌著前所未有的懊悔:
“朕今日竟如此孟浪!就不能再忍些時日!王直去職尚有何文淵可代掌吏部,可兵部……”
想到他最依賴的于謙離朝后,偌大兵部竟只剩左侍郎俞綱獨撐,他喉間突然又涌上一股腥甜。
景泰帝猛地睜眼,目光如電掃過噤若寒蟬的群臣:“內閣聽旨!”
他的聲音又恢復帝王威儀,卻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京察仍按原議進行!都察院總領,吏部、東廠協辦——”
他轉頭見到早前的徐州急報,繼續吩咐道:
“另按今日所議擬徐州治水特旨,走通政司密奏渠道直呈朕前!五軍都督府及各部衙門全員待命,日落之前所有批紅必須發出!”
言畢,景泰帝強撐起沉重的眼簾,“諸卿……可還有本奏?”
朝堂上一片死寂,經歷這一連串的朝局劇變,群臣皆低眉垂首,無人敢再發一言。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鴻臚寺贊禮官拖長的聲音在奉天殿內回蕩,百官如提線木偶般機械行禮,緋紅的官袍在青磚地上拖出沙沙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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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霾的暮色初染這廣藵的魯西平原時,太子朱齊一行終于風塵仆仆地趕至張秋鎮北界碑前。
張秋鎮作為運河漕運樞紐與三縣交界地理位置,形成了獨特的“三縣共治”格局,其機構設置之密集遠超普通州縣。
早有快馬通傳,此刻界碑以南的官道上已烏壓壓跪了一片。
工部張秋分司主事王綸、戶部分司主事鄭毅領著壽張、東阿、陽谷三縣官員伏于道左。
雖然早前去了急報進京,卻沒有想到欽差來得如此之快。
眾人官袍的下擺俱是泥漬斑斑,幾個年輕官員的皂靴上還掛著未及清理的水草。
王綸額前汗珠滾落,在黃土地上砸出幾點深色印記:“下官叩見欽差大人!運河各閘口值守皆已就位,請大人示下!”
由于朱齊特意作隨從打扮,而且不讓人提前通報,眾官員只知是商輅率隊前來。
商輅在馬上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遠處隱約可見的堤壩輪廓:
“免禮。即刻引路,直赴黃河險工段!”
說罷一抖韁繩,馬蹄踏碎道旁叢生的薊草。
三縣官員慌忙起身,幾個書吏捧著圖冊踉蹌跟上,在黃土官道上揚起一片煙塵。
不過盞茶功夫,眾人已立于大堤之上。
眼前的黃河水面泛著詭異的平靜,水流裹挾著碎冰緩緩蠕動——這恰是最兇險的“死水”之相。
朱齊下馬走近水志樁,瞳孔驟然收縮——那朱漆的極汛標志,此刻已經在水下若隱若現。
“水位較昨日又漲五寸。”工部主事王綸的聲音發顫,“流速雖緩了幾分,但冰凌壅塞似乎更甚……”
話音未落,一塊浮冰突然撞上堤基,夯土層發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
那些看似零散的冰凌在暗流裹挾下,正隱隱堆積形成水下冰壩。
對岸沙灣船閘外,漕船隊形已亂。
船工們手持挽鉤,不斷挑開順流而下的浮冰。
雖然徐有貞新開的廣濟渠分走三成水量,上游曹州、陽武決口又暫時泄去部分洪峰,但這黃河北股主河道仍如困獸般躁動。
這差事顯然極不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