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昌古城
——奇穆王國宏偉的土磚都城
CHAN CHAN
在特魯希略稍作休整,閑來在城中四處走動。
獨立大街正舉行游行。特魯希略以水兵舞著稱,但這場游行更像雄壯的軍樂隊游行。年輕的學生們身著戎裝,在軍樂聲中昂首闊步,挺拔硬朗,英姿颯爽,進退有序。特魯希略曾是秘魯共和國最早的首都,嘹亮的軍號和豪邁的游行很契合這一身份。

特魯希略兵器廣場上的游行隊伍
西班牙人在這里建立定居點后,以秘魯征服者皮薩羅的故鄉特魯希略來命名。達·芬奇不會想到,他為佛羅倫薩所做的設計會被特魯希略直接拿來修建城墻,大約也沒有拿到版權費??上С菈σ驯槐M數拆除。
而在西北五公里處,一系列遠早于特魯希略,由奇穆(Chimu)王國修建的都城昌昌依然聳立。
莫切文化余韻尚存,莫切河沖積扇又哺育了新的文化。奇穆文化大約于公元1150年興起,最終在1470年為印加帝國所征服,此時距離西班牙人入侵只有62年時間。而在東方,公元1127年,金人攻占北宋都城東京開封府;1417年,明成祖朱棣開始大規模營造紫禁城,四年后,遷都北京。
奇穆王國在莫切河谷修建了世界上最大的土磚結構城市,也是其首都——昌昌,這里居住著大約4萬人,是奇穆境內人口最密集的地區。
我國古代也頗多土城,至今還有殘存,如三星堆遺址的城墻、新疆交河故城和高昌故城、甘肅玉門關與附近的河倉城。不過國內土城多夯土版筑,昌昌則沿用莫切金字塔的建筑方法,采用土磚建造。
遠隔大洋,遙遙相對,大明王朝和奇穆王國都修建了瑰麗雄奇的皇宮。紫禁城占地面積72萬平方米,昌昌的十座王宮則布局分散,總面積與故宮不相伯仲,可見昌昌古城規模之宏大。
奇穆文化巔峰時期,十座王宮星羅棋布,高墻邃宇,體積龐大,墻體被涂以不同色彩,各種浮雕布滿墻面,黃金白銀裝飾門庭,奇珍異寶充塞宮中,蔚為大觀??上Р懦菍以怙L雨侵襲和人為掠取,早已淪為荒丘,惟余殘垣斷壁,徒作今人憑吊之資。
一個晴朗的午后,我和西爾維婭乘小巴前往昌昌古城。西爾維婭是我剛結識的旅伴,來自法國,她在南美洲已游蕩數月,令我艷羨不已。進入昌昌古城時,尚陽光明媚,但在游覽途中,突然陰云密布。
農民也可以成為征服者
歷史學家按照口述歷史,結合考古發現,重新構建了奇穆王國從建立到毀滅的歷程。奇穆是所有前印加文化中,我們唯一能夠說出統治者名字的。奇穆的面容似乎略略豐潤起來,我對這些統治者也不免有了一點親切感。
12世紀初,外來貴族塔卡伊納莫帶領隨從,帶著新的宗教和知識體系,乘木船來到莫切河谷,建立了奇穆王國。其子瓜里蘇阿繼承領主之位。
奇穆文化初期,人們的活動只限于莫切河谷,尚以農業為本,修建了復雜的運河和灌溉系統,發展農業。奇穆文化是“新世界第一個真正的工程社會”,芝加哥大學人類學院的水利工程師查爾斯·奧爾特洛夫如是說。秘魯寒流帶來豐富的漁業資源,漁獲為人們提供了必需的蛋白質,也成為干旱時期的食物。奇穆人男耕女織,自給自足,與世無爭,過著悠然恬靜的田園生活。
但奇穆人的運氣著實差了一些,災難接踵而至。
第一重災難來自海洋,厄爾尼諾現象光臨,暴雨成災,洪水泛濫,奇穆人辛苦經營的灌溉系統被狂暴的大自然摧毀。
遭受饑餒的奇穆人走上了掠奪之路。大約12世紀下半葉,奇穆王國的領主南辛品科率領奇穆人南征北戰,首先征服了谷地上端,繼而向南擴張到桑塔河谷,向北占領扎尼亞河谷,征服蘭巴耶克文化,吸收了其文化傳統和藝術風格。堅韌不拔的奇穆人仍不忘本業,試圖修復運河,從新占領的河谷引水灌溉。又重建農業體系,向新征服的地區征收貢賦,奇穆重現繁榮景象。
第二重災難卻匪夷所思,帶來的毀滅更加徹底。由于地質結構發生變化,奇穆所在的地區大幅度隆起,農田遠高于河道,剛剛修建的人工水渠幾乎成為廢渠,灌溉變成了不可能的事??梢韵胍?,彼時的奇穆人多么沮喪。面對第一次災難,如游牧民族目睹牛羊凍斃于暴雪,尚可自救;而遭逢第二次災難,則如草原變為荒漠,完全不可逆轉。如同衣食無著的游牧民族開始四處出擊,奇穆也從發展農業徹底轉向境外掠奪,大約在公元1300年走上擴張道路,成為征服性國家,其間可能經歷了六位統治者,其名字已失傳。一路行來,異常艱辛。
最后一代奇穆領主閔闡卡曼于1462—1470年在位,帶領奇穆王國到達巔峰。王國囊括廣闊的疆土,沿秘魯北部海岸延伸1,300公里,北到今秘魯與厄瓜多爾交界的通貝斯,向南擴展到蘇佩河谷,即前文所述卡拉爾金字塔所在的河谷。
奇穆在擴張早期就已確立等級制度,并在征服中快速建立行政機構,被占領地區的統治者作為較低階層整合進奇穆的官僚機構,一系列地方行政中心發展起來,它們負責管理土地,分配水資源,通過“米塔”征募制調配勞動力,并將貢賦源源不斷地輸送至昌昌。昌昌保持政治、宗教和經濟中心的地位。其社會發展之迅速,比起早期經營農業之艱辛,堪稱一日千里,奔逸絕塵。

昌昌古城木制男性雕塑,臉上飾彩繪,身上鑲嵌貝殼

奇穆王復原圖
但奇穆王國難逃盛極而衰的宿命。印加帝國橫空出世,盡管奇穆王國處于巔峰狀態,頑強作戰,但仍不足以抵御印加人犁庭掃穴之勢。末代領主閔闡卡曼不得已投降,被印加帝國的王位繼承人圖帕克·尤潘基擄走,黯然告別昌昌的宮墻,一步步遠去,做了帕查庫特克的女婿,在監視下居住于庫斯科;隨他而去的還有奇穆的神靈偶像,名為供奉,實為“人質”;金銀被掠奪,去裝飾印加人的太陽神廟;大批匠人被遷至庫斯科,為印加王服務;原奇穆王國的臣民不被允許攜帶武器,不被征召入印加軍隊;印加帝國將地方行政管理中心從昌昌搬遷到卡哈馬卡,昌昌城從顯赫的中心滑向被忽視的邊緣,或許并沒有遭受嚴重破壞,但漸趨荒廢。
在印加帝國麾下,奇穆王的子孫們仍管理著奇穆地區,直到陷身于西班牙人之手。
昌昌古城占地面積大約20平方公里,有超過萬座建筑,核心區域6平方公里,非常富有。彼時,這座拉丁美洲最大的城市并沒有形成統一規劃,但凜然不可侵犯的王宮建筑和紀念性建筑把統治階層與普通民眾區分開來,王宮、貴族宅邸和平民房屋差異巨大,展現了清晰的社會分層及嚴明的政治和社會政策。
10座曾經宏偉壯觀而極盡奢華的歷代奇穆王宮是昌昌的核心,由土磚修建,體量巨大;其周圍分布的貴族宅邸,也是土磚建造,恰如小型王宮;大量手工匠人(金匠、木匠、陶工和織工)居住在城市邊緣,房屋以黏土建造,狹小且不規則,頗為簡陋;再外圍則是農民的住所;四個大型瓦卡(土丘形神廟或喪葬平臺)分布周邊,如頂部平臺用于宗教儀式的龍神廟和塔卡伊納莫瓦卡。
從廢墟中辨認舊時的奇穆王宮
王宮代表奇穆的權力巔峰,是等級制度和禮制在建筑方面的反映。每座王宮面積在67300平方米至212000平方米之間,呈長方形,內有王室居住區、王國行政中心、倉庫、神廟和王陵等。其內部布局嚴謹,金銀裝飾門廳,浮雕精美,色彩華麗,工藝品琳瑯滿目。
一如印加帝國王室的繼承傳統,奇穆王國后期,統治者實行分割繼承制。奇穆領主駕崩后,新任領主將修建新王宮,其余家庭成員繼承前領主的王宮,同時繼承一部分政治和經濟權力。
王宮主人多不可考,遂以考古學家來命名,于是,曾對秘魯考古做出卓越貢獻的學者們紛紛“擁有”了自己的專屬王宮。恰瓦克(Chayhuac)、烏勒(Uhle)和迷宮(Laberinto)、特略(Tello)建成于奇穆早期,斯夸爾(Squier)和大奇穆(Gran Chimu)建成于奇穆中期,其余四座王宮修建于晚期,分別是貝拉爾德(Velarde)、班德利爾(Bandelier)、楚迪(Tschudi)和里韋羅(Rivero)。里韋羅王宮屬于末代領主閔闡卡曼,是其中規模最小者,最大的王宮大奇穆有其兩倍規模,可能在南辛品科時所建。據考古學家估算,僅修建大奇穆,就需要500個勞力花費600萬工時,持續數年才能完成,可見王室對王國的控制達到了很高的程度。
參觀奇穆王宮時,頭腦中不免浮現出故宮的情形。盡管中國明朝和奇穆文化的發展程度并不相同,但作為同時期的王宮,它們都代表最高等級的“禮容”。故宮屢經戰亂,幸而得以保全,依然顯露出雍容華貴的皇家氣度。而參觀凋敝破敗的昌昌古城遺址,卻需要豐富的想象力,需要想象黃土墻體上有鮮亮的色彩和豐富的浮雕,想象門廳和廊道上閃爍著黃金、白銀的光芒,想象壁龕中精美藝術品的魅力。盡管如此,昌昌古城仍有許多值得觀瞻之處。將兩處王宮略作比較,還是饒有趣味的,二者布局有相通之處,也有巨大差異。
楚迪王宮是目前唯一可供參觀的王宮,以瑞士學者約翰·雅各布·馮·楚迪命名,又名“中央房間”(Nik An)。學者們采用奇穆古方,用蒸餾水和仙人掌汁液作為黏合劑,將這座王宮部分修復,使我們的想象力有了馳騁的基礎。
楚迪王宮被巨大而厚實的土磚墻壁包圍,墻體高9米,局部高12米,下寬上窄,從下部5米往上逐漸收縮至1米。所用土磚并非類似熟磚的長方形磚塊,而是酷似大面包的大塊土磚,或許這樣能縮短建筑工期。高大的外墻莊嚴肅穆,凸顯王家氣派,令人肅然起敬。厚重堅固的墻體可以抵御頻發的地震,也可以防御來犯之敵,在冷兵器時代,面對如許城墻,即使久經沙場的將軍也會束手無策。
我享受漫步于歷史中的感覺。在我看來,建筑富有情感,宏偉的建筑令人豪氣勃發,殘垣斷壁更能激發探微尋幽的欲望,在沉靜不語中,更能讓人產生遐想。昌昌古城集宏偉與殘破于一體,令我的心情起起伏伏,在嘆服和惋惜之間來回轉換,而又使我產生透過殘缺的表面去尋找謎底的渴望。我走進楚迪王宮,穿行每一條小巷,巡查每一間房屋,用目光摩挲每一塊古老的浮雕。
王宮唯一出入口位于北墻。不同于故宮以高大的午門作為入口,氣勢恢宏,楚迪王宮入口至為樸實,寬約2米,比較狹窄,與高大堅厚的城墻形成鮮明對比。但在奇穆時期,這座王宮大門以金銀包裹,熠熠閃光。
楚迪王宮坐南朝北,以接受來自北方的日照,因其臨近大海,霧氣重重,故西南方墻體最為高大,以阻擋來自海岸的濕冷空氣。而故宮建筑群坐北朝南,既有中國傳統文化上以南為尊的寓意,也可以更好采光,并避開來自西北的寒風。昌昌北向,故宮南向,兩者分處南北半球,看似相反,實則同理。
楚迪王宮整體布局嚴謹,房屋均呈北南走向,大致分為北、中、南三區,北區是官員們的辦公場所,中區則是王室住所,南區為仆役勞作區域,每個區域的墻壁顏色都不相同。為確保各區域間的界限,王宮內有窄而長的走廊通向不同分區,道路復雜,如同迷宮。

藍天、白云、青山、黃沙和金字塔,構成無比壯闊的畫面
穿過大門,正對面是另一堵高大厚實的墻壁,左右兩側有狹長的通道。處身于逼仄的空間,頓有壓抑之感,想來初入王宮者,如果無人引領,定會不知所措。左側通道向東延伸百余米,盡頭右轉,又是數百米甬道,直接通向南區,而不能進入北區和中區。
沿通道向右步行十余米,左側有狹窄小門,即是北區入口。穿門而入,豁然開朗,立即置身于一座廣場內,其長75米,寬65米,中央有七八米見方的平臺,高約50厘米。正南方有一道斜坡,通向高約1.5米的平臺,平臺上有大門通向行政辦公區。環繞中央儀式廣場的墻體厚4米,墻體底部有連續的海洋動物浮雕,形同海獅或水獺,或它們雜交而生的后代——我們姑且稱之為海獅吧。海獅浮雕之上的主墻面布滿不間斷的水平線條,代表海洋。數百年前,墻壁上曾涂抹著鮮亮的色彩。廣場東北角,有一道小門,門后有可以穿行而過的小廳,大約是駐守衛兵之所,其后連接狹長的甬道,向東再折而向南,可以通向中區,而無須經過北區。

中央儀式廣場四周的墻體
廣場規格很高,用于舉行盛大儀式,恰如穿過太和門,進入太和殿前廣場的布局。遙想奇穆時期,身著盛裝的領主和高級祭司們站立在南側平臺上,貴族、行政官員和樂師們從王宮大門魚貫而入,整個廣場人頭攢動。祭祀儀式當是在中央平臺進行,或殺牲,或獻奇恰酒,或焚燒古柯葉,各色服飾爭奇斗艷,樂聲大作,整個廣場一片歡騰,熱鬧非凡。
一只國寶級印加無毛犬懶洋洋地徜徉在廣場一角,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的祖先一定出席過奇穆王們組織的盛大典禮,不知道可曾給它遺傳一點古老的記憶?
而今風云散盡,歷史大戲的主角們已經身影杳然,喧囂聲也歸于沉靜,只余下空蕩蕩的庭院,蕭條寂寥,默默地傾聽著后來者的足音。
南邊大門兩側浮雕,各裝飾著三只海獅和六只鵜鶘,如對聯一般。穿過大門,經過一段被稱為“魚鳥走廊”的墻體。墻面最底部有連續的鵜鶘圖案,鵜鶘原本著黑黃兩色。墻面大背景是滿墻的水平線條,中部有連續的宗教符號安第斯十字“查卡納”(Chakana),它代表三界,魚在十字內首尾銜接,似在波浪中游動。
楚迪王宮內充斥著大量海洋環境的浮雕,鵜鶘、海獅、魚類和漁網。在烏勒王宮,有一幅浮雕描繪了潛水畫面,一人在蘆葦船上劃槳,船下有拴在繩子上的潛水者,還有一些螺旋形的物體代表貝類。這一切都表明,水,特別是大海在奇穆文化中的重要性。浮雕有時寫實,有時卻很抽象。
一個下沉庭院構成覲見大廳區域的前庭,經主廣場和魚鳥走廊進入辦公區域的人員在此分流,庭院墻面裝飾著連續的菱形浮雕,代表漁網,原為白色。
辦公區墻體原高三米,但破損嚴重,大部分只余半截墻壁,殘存大量浮雕。辦公區基本由12個覲見廳和附屬倉庫組成,覲見廳呈U形,但面積很小,每個覲見廳周邊都配備幾十個小型倉庫。奇穆王國的國家級行政機關即坐落于此,官員們在此忙忙碌碌,其工作內容應是管理貢賦、調配勞動力和財物再分配。

1.魚鳥走廊

2.王宮內充斥著大量與海洋有關的浮雕,如鵜鶘和漁網

3.辦公區殘存的墻體
學者們曾考證過不同時期王宮的倉庫面積。在開國領主塔卡伊納莫時期,王宮及其內倉庫總面積還比較小,但單體庫房較大,經過領主南辛品科的擴張,王宮和倉庫面積已是早期王宮的數倍,大奇穆王宮的倉庫為最大者,后期王宮和倉庫面積再度縮小。學者們猜測,隨著奇穆王國走上擴張之路,貢賦增多,對倉庫的需求大大提高,王宮作為財富分配中心,規模越來越大,但隨著行政管理水平提高,貢賦進入王宮前就已完成二次分配,只有高價值的貢賦才會進入王宮倉庫,反而不再需要更多倉儲空間了。
整個北區功能大抵相當于故宮的外朝部分——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朝廷六部及附屬倉庫。
北區有門可以進入中區,也需經過長長的甬道,令人聯想到故宮后宮宮墻間狹長的通道,私密性很強,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中區坐落著王室成員住所、5處覲見廳及附屬倉庫、步入式水井和領主陵墓。
中區覲見廳應相當于故宮內廷的乾清宮——皇帝處理日常事務的常朝。而楚迪王宮中區的倉庫,可能儲藏著價值最高的貢賦,或許相當于故宮內務府的庫房。領主逐漸被神化,越來越脫離行政事務,到昌昌古城最后一座王宮——里韋羅王宮時期,中區已不再設覲見廳和倉庫,兩者全部移到了北區,此時的領主閔闡卡曼大約像神一樣被頂禮膜拜了。難不成,那時的昌昌領主已經像萬歷皇帝一樣,身居內宮,終生不踏出宮門半步了嗎?
故宮主體建筑在縱貫南北的中軸線上,分為前后兩部分——外朝與內廷,系援引《周禮》前朝后寢制度而設計。奇穆王宮不約而同地采取了這種布局。
越進入王室居住區,裝飾越趨于簡潔。王宮建筑群中的對外部分裝飾精美,意圖令來訪者感受其奢華而心生敬畏,而訪客通常不會進入內廷,也就不需要復雜的裝飾了。奇穆統治者們熱衷于從被征服地區收集藝術品,陳列在王宮的壁龕里。統治者逝世后,陪葬品相當豐厚。
步入式水井是王宮成員的飲用水源,也是舉行水崇拜和豐產崇拜儀式的場所,如今遍生水草,魚兒自由游動。奇穆人在水池南側修建了巨大的平臺,以舉行儀式。由于昌昌古城地勢抬高,水井需要深挖至15米才可見水。
中區的喪葬平臺是整個王宮最神圣的部分。班德利爾王宮之后的每個王宮,都擁有巨大的T形墓葬平臺。領主木乃伊被安置于此,其墓穴呈T形;周邊還有44個墓穴。領主逝世后,王后和嬪妃會被毒死,王后的心臟將被取出作為祭品,王后、嬪妃和一些官員及大量金銀器物、精美織物和木雕等作為陪葬,陪伴他走向來生。在瓦卡阿維斯帕斯(Huaca Avispas)喪葬平臺,曾發現有93位女性的遺骸,其中2/3死亡年齡在17—24歲。1532年西班牙人入侵后,甚或在印加人攻占時,昌昌古城大部分喪葬平臺就遭到了破壞。女性陪葬令人唏噓,令我聯想到大明王朝,明朝從太祖朱元璋始,即有嬪妃和宮女們陪葬,直到英宗去世時,這種戕害女性的殘酷制度才被取締。而在印度,印度人將在丈夫葬禮上投入火中殉夫的女性神圣化,稱之為薩蒂(Sati)——濕婆大神之妻雪山神女的前世薩蒂為愛而自焚。薩蒂制荼毒婦女數千年,直到20世紀才被廢除。我們不必對古人求全責備,畢竟,或緩慢或迅疾,社會觀念總是在不斷進步。

昌昌古城的每個王宮都擁有巨大的T形墓葬平臺,奇穆王的木乃伊被安置于此
南區有一片規模不大、規格較低的居住區,供宮廷服務人員居住。北區西側還有側翼,是工匠們的住所和操作間。
故宮整體呈中軸線對稱,結構方正,氣勢雄渾,表現出中國文化特有的嚴肅和井井有條。奇穆王宮規劃布局雖完全不同,但內廷外朝,分區嚴格,各區域間通過特有的通道相連接,布局嚴謹,色彩靚麗,裝飾精美,門庭為金銀所包裹,達成規劃、建筑和裝飾藝術上的和諧,堪稱前哥倫布時期王宮建筑的典范。
而今,昔日屋宇已盡化為斷碣殘碑,付與蒼煙落照。歷史即是如此,城墻會破敗,輝煌會被沙塵掩蓋。我們所見,皆是時間的痕跡。
對昌昌古城的解讀有助于我們了解奇穆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王宮的巨大規模顯示出精英階層對勞動力的控制,空間布局則表明等級差異,巨大的存儲空間體現出很高的財富集中程度。
讓我們的視線離開高高在上的奇穆領主,去巡視一下王宮外的世界。奇穆貴族和行政官員宅邸同樣用土磚建造,但規格較小,如同小型王宮,有一些不規則的覲見廳、儲藏室和步入式水井,但沒有喪葬平臺。隨著奇穆王國的擴張,貴族宅邸中的儲藏室面積也大幅增加。
平民則居住在小而不規則的房屋中,房屋用泥土黏合建造,既沒有會見廳,也沒有儲藏室。大約25000間獨立房屋內居住著城市中大部分人口。
城墻高高聳立,將王室貴族與布衣黔首截然分開,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梢韵胍?,在昌昌古城極盛時期,穿行于王宮和貴族宅邸之間令人眼花繚亂的巷道,手工藝人和農民會感到自己多么的卑微和低下。而關于他們,即使通過考古挖掘,我們所能掌握的信息也是微乎其微。
歷史即存在于這荒蕪的宮殿,存在于這沉寂的遺跡,我們穿梭其間,像是在與過去進行永無止境的交談,我們透過時間的塵埃,去尋找歷史的真相。
奇穆宗教和人祭
我被大型瓦卡所吸引,遂來到彩虹神廟。神廟原有靚麗的色彩,但經雨水侵刷,只殘余斑斑黃色痕跡。神廟外圍有2米厚的圍墻,墻體上有大量精美而怪異的浮雕,其主題畫面是四道彩虹,又像一只雙頭“龍”,身體呈半圓形,向外散發著光芒,故得名。安第斯文明中沒有“龍”的形象,這個彩虹圖案與殷商甲骨文中的“虹”字卻有幾分相似之處。彩虹通常代表雨水,雨水帶來生命,這座彩虹神廟應是用于祈求降雨和豐收。神廟高7.5米,雙層,頂部平臺可用于宗教儀式,也出土了人的骸骨。
就在這遍地黃土中,我鬼使神差地摔了個跟頭,直接跌落于塵埃。在眾多游客關切的目光中,我很尷尬地爬了起來,自嘲說是給諸神的跪拜,引來一陣大笑。

彩虹神廟圍墻上有大量以彩虹為主題的浮雕
不同于莫切或印加,奇穆人認為月亮比太陽更加強大,將月亮崇拜置于崇高的地位。對處于沙漠地帶的奇穆人來說,太陽帶來炎熱,具有極強的破壞性,而月亮出現于夜間,涼爽隨之而來;月亮與潮水關系密切,它控制著天氣變化,護佑婦女生育和農作物生長。印加人來自涼爽的安第斯高原,迫切需要太陽的庇護,以太陽神為至高無上神也是順理成章的。
昌昌在奇穆語中意為“太陽、太陽”,其含義可能是偉大的太陽,也有學者認為其意為“月亮的房間”,表明月亮在奇穆王國是最重要的神祇。既然月亮是奇穆的最高神祇,那么將都城命名為月亮神的圣所應該更有說服力。
奇穆人向月亮神奉獻動物,甚至在孩子滿五歲時,將孩子放在染色的棉花上,與水果和奇恰酒一起向月亮神獻祭,他們相信,經過祭祀儀式,孩子會得到月亮神的保佑。
除了月亮神,奇穆人還崇拜火星神諾爾(Nor)、大地神吉薩(Ghisa)、太陽神希昂(Jiang)和海神尼(Ni)。人們向海神奉獻赭色玉米粉以避攘旱災,并祈求漁業豐收。奇穆人認為獵戶星座是月亮的使者,昴宿星團可用來計算年份并管理農作物生長。
在安第斯文化中,形狀獨特、色澤鮮艷的海菊蛤始終占有一席之地,有著獨特的政治、宗教和經濟價值,通常被視作精英階層地位的象征和神權的象征。這種珍貴的貝類來自厄瓜多爾溫暖的海域,由經驗豐富的潛水者潛入50米深的海底,從巖石上采集。其用法多種多樣,可以完整使用,也可以做成碎片甚至碾磨成粉使用。在重要儀式上,名為芳加希格德(Fonga Sigde)的官員在奇穆王即將經過的地面灑上海菊蛤粉,如同紅地毯,以示奇穆王的權威和財富。奇穆人使用海菊蛤制作工藝品,雕刻復雜的裝飾品,作為貴族們的飾品或建筑裝飾。它們也經常作為陪葬品,置于貴族墓中。海菊蛤代表著神權和超自然世界,其血紅的顏色象征著死亡、獻祭和放血,其獨特的形狀象征著女性的生殖器官,因此被稱為“海洋的女兒”,并由此衍生出富饒和多產的寓意,被作為祭品用于與水和土地肥力有關的祭祀儀式,以促進土地高產;在干旱時期,海菊蛤也被放置于水井或泉水中以祈求天降甘霖。海菊蛤因其毒性,常被用作致幻劑,被認為是溝通現實世界和超自然世界的橋梁。
奇穆人將莫切的人祭傳統進一步發揚。1997年,考古學家在蓬塔德洛沃斯(Punta de Lobos)海灘發現200具骸骨,他們被蒙住雙眼,雙手反剪,雙腳捆綁,喉嚨被割斷。這些蒙難者是這個地區的漁民,大約1350年,奇穆人征服這一富饒的海岸后,將這些漁民作為人牲奉獻給海神。2018年4月,特魯希略萬查科村出土了140具6—15歲兒童的遺骸,他們與200多頭美洲駝一起被作為祭品。他們頭部點著朱砂,胸骨都有傷口,肋骨斷裂,可能被取出了心臟。同年6月,附近的帕姆帕拉科魯茲(Pampa la Cruz)又發掘出56具骸骨。2019年8月,又有227具兒童骸骨被發現,年齡4—14歲。人類學家哈根·克勞斯推斷,1400—1450年,秘魯沿海經歷了厄爾尼諾現象帶來的暴雨和洪水,奇穆人以純潔的兒童獻祭,試圖撫平神靈的憤怒。據《國家地理》雜志分析,這是全球“截至目前發現的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人祭”。
如果站在古人角度,分析他們的思維和行為模式,雖不能以平常心視之,但也可以理解人祭存在的邏輯,理解其中蘊涵的歷史合理性,我們也能夠體會到奇穆社會中蔓延的絕望和恐懼。盡管如此,我也不忍去想象那殘酷的場景。
起始于卡拉爾-蘇佩的人祭,似乎總是在每一個休止符后,很快進入下一個小節。
甚至到了1932年,昌昌古城還在經歷可怕的喋血事件,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秘魯政府在此屠殺了5000名阿普拉黨人。紛亂的腳步踩踏著荒涼的廢墟,尖利的槍聲刺破了亙古的寧靜,不絕的鮮血和著黃土成為一片片泥污,又板結硬化,卑微的尸體雜亂橫陳。這何嘗不是一次慘絕人寰的“人祭”?
奇穆人的日常生活
通過考古發掘,奇穆文化的更多社會生活信息呈現在我們面前,古文化在我們面前不再是純粹的政治和宗教,古人也不再那么冰冷,逐漸變得有血有肉,變得鮮活起來,變得煙火味兒十足,似乎觸手可及。
奇穆王國通過大規模的河道系統灌溉沙漠中的農田,他們種植玉米、南瓜、辣椒、豆類、木瓜、番荔枝、路枯馬桃欖等。沿海居住區則依賴海洋資源,漁民用木材建造大船,用蘆葦編織小船,出海捕魚,采集蝦蟹、貝類和海藻。隨著農業發展,居住區向內陸擴展,美洲駝則成為重要的肉食。
奇穆人與安第斯山區居民交換土豆、羊毛、獸皮、肉類和其他物品,與熱帶叢林居民交換古柯葉、木材和熱帶鳥類的羽毛,與厄瓜多爾海岸的居民交換海菊蛤。在昌昌古城中有兩處商隊運輸站,數百人在城市和運輸站之間用美洲駝運送貨品。
奇穆人將被征服地區的匠人們召集到昌昌,根據專長將他們組織起來,禁止他們改變職業。晚期昌昌居住著約12000名手工匠人。奇穆王國時期的工藝品數量巨大,被藏于世界各地的博物館。
奇穆陶器通常是純凈閃亮的黑色,極有特點。奇穆早期陶器與莫切文化非常接近,充滿現實主義風格。他們使用模具制作陶器,雕塑通常比較小,但圖案細節豐富,常塑造動物和水果等圖案,也不乏人物形象。其陶器或是日常家用,或作為葬禮上的祭品,祭品的品質和美觀度遠遠高于家用器皿。
奇穆晚期,金屬工藝發展迅速,頗為精美,工匠們加工金、銀、銅、青銅和銅金合金,細節繁復。工匠們也制作木雕,編織蘆葦席,用寶石和貝類制作工藝品,也擅長用彩色羽毛裝飾織物。女人們則用美洲駝、羊駝和駱馬的毛及棉花紡織??脊艑W家們在昌昌古城遺址發現了20個木雕和一些工藝品,如金耳塞、飾有羽毛的短袍、嵌有貝殼的吊墜、木制或黃金制作的葬禮場景模型以及精細的棉織品。
1470年,印加人征服奇穆王國后,昌昌很快衰落。1532年,弗朗西斯科·皮薩羅來到昌昌,此時整個城市基本處于廢棄狀態,墻體上還遺棄有貴重金屬。受此誘惑,西班牙人在昌昌古城拆房毀屋,鉆孔挖洞,搜尋有價值的財物,使整個古城損毀嚴重,最終只殘余黏土建筑,造成的破壞難以估量。參照當時從昌昌古城掠奪的物品清單,西班牙人掠奪了總價值大約80000金比索的金銀,其中就有一座覆蓋銀板的門廳。承載著歷史記憶的藝術品更不能用金錢來衡量,那是無價之寶。
西班牙編年史家 根據人們口述,記錄了奇穆王國的歷史。經過數世紀的遺棄和掠奪,昌昌古城終于迎來了考古發掘。曾經的輝煌難以恢復,但經考古學家們三十年的修復,一座王宮終于有了大致模樣,可以迎接游客了。
1986年,昌昌古城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同時被列入瀕危紅色名單。日益頻繁的厄爾尼諾現象帶來的雨水不斷沖刷著古城。破壞和修復在進行一場沒有終點的競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