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行秘魯五千年
- 王甲紅
- 13261字
- 2025-01-21 16:44:06
莫切文化遺址
——飽受厄爾尼諾摧殘的文化
MOCHE
我在特魯希略停留的時間略長了一些。從卡哈馬卡返回海濱,身體略覺疲憊,遂在此稍做休整。選擇在特魯希略停留,是因為一個小插曲。
我在酒店大堂閑坐,離開時將沖鋒衣遺留在沙發上,半個小時后方才想起,想到護照就在沖鋒衣口袋中,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我趕緊返回酒店到前臺詢問,得知酒店工作人員幫我收了起來。感激之余,親切之感頓生,立即決定延住。行程變化,往往緣于一件小事引起的感動。而特魯希略附近莫切金字塔遺址和奇穆文化的昌昌古城遺址也值得我停留數日。
從特魯希略往東南約5公里,穿過莫切河,即是太陽神廟金字塔和月亮神廟金字塔——莫切(Moche)文化都城所在,距離太平洋岸大約6公里。兩處金字塔直線距離約600米,周邊黃沙漫漫,寸草不生。近旁,布蘭科火山充其量算是一座小山丘,名曰白山,質地是風化嚴重的黑色火山巖,像極了殘破的金字塔。
白山掩映下,兩座金字塔依然高大,但嚴重破損,厚重而滄桑。盛衰榮辱,俱在天地之間,千秋寂寞,幽然涌上心頭。
公元前500年前后,安第斯山脈崇山峻嶺中,查文文化幽咽的海菊蛤號角聲逐漸沉寂,查文祭司們蹣跚的腳步逐漸停歇,被死藤水麻醉的身影逐漸隱去。700多年后,祭司們又在莫切金字塔上活躍起來,沿海沙漠里,他們迷離的眼神看得到大風卷起的黃沙,他們遲鈍的鼻子聞得到海水濕咸的味道。
公元250—750年,莫切文化從形成、擴張并達到高峰,漸至衰落,最終解體,被稱為“古典文化盛開的花朵”。它與中華文明的三國、兩晉南北朝、隋朝和唐玄宗之開元盛世并行。
莫切文化從海岸線向內陸跨度大約80公里,南北延伸570公里,以帕伊漢(Paijan)沙漠為界分為南北兩部分。南莫切是莫切文化的核心地帶,包括莫切谷地和奇卡瑪谷地,太陽神廟金字塔和月亮神廟金字塔即是其政治和宗教中心。北莫切包括上皮烏拉谷地的比庫斯文化區域、下蘭巴耶克谷地和下赫克特佩克谷地,由一系列松散的區域性王國組成,或許,西潘王是其中勢力最為強大者。
南北莫切沒有形成政治上統一的帝國或國家,分別有自己的統治者,它們獨立發展又互相關聯,偶爾會出現某種程度的中央控制,但并不頻繁,北部莫切可能附屬于南莫切。南北政體不同,但文化一致,有共同的宗教信仰、相似的藝術創作和象征符號系統。
莫切文化行政中心
——太陽神廟金字塔
太陽神廟金字塔是莫切行政和軍事中心,也是統治者的住宅和墓葬地。它高40米,長345米,寬160米,曾是前哥倫布時期美洲大陸最大的土磚建筑。
特魯希略流傳著古老的傳說,25萬人用7000萬塊土磚,花費三天時間修建了太陽神廟金字塔。羅馬絕非一天可以建成的,太陽神廟金字塔也歷經很多代人的多次擴建,每次都直接在原有金字塔外鋪設新土磚,層層疊壓,共計使用了超過1.4億塊土磚,直到公元450年才告停止。每塊磚體上都刻有制磚者的標記,三百年間,曾有上百個團體為金字塔提供建筑材料。
整個建筑外觀本有鮮亮的色彩,并飾以各種圖案,在灰黃色的沙漠中,在湛藍的天空下,在雨季的濃霧里,有著高高在上的氣場,奪人魂魄的肅穆和不可抗拒的威嚴。莫切統治者站立于金字塔頂部,自覺身處世界巔峰,擁有浩瀚宇宙。
但盛世繁華,如過眼云煙,恢宏建筑,似艽野塵夢。太陽神廟金字塔已頹圮不堪,成為一座黃色“土丘”,我們只能憑借想象,約莫看出金字塔的原始模樣。“土丘”中部高聳,一座小平臺位于南側,還算平整,北側本有長長的斜坡式步道,但坍塌嚴重。金字塔原是四層退臺式結構,據西班牙人記載,統治者居住在最高層,第三層是墓葬。站在金字塔下,側耳傾聽,你是否聽得到細碎的耳語?那是莫切統治者們在商討如何治理民眾的竊竊私語。
莫切社會是神權和軍事統治的國家,擁有森嚴的等級制度,恰如金字塔構造,統治者高高在上,武士和祭司集團協同控制社會,農民和漁民構成被統治的大多數。從墓葬、居住區類型和布局可以清晰地看到莫切社會的等級制度。
如同其查文先輩,莫切的統治階層也通過宗教意識形態維持其地位。他們是連接人類和超自然力的橋梁,把控與宗教相關的儀軌和儀式,通過獻祭來取悅神祇,以求風調雨順,農業豐收,漁獲滿滿,征戰勝利。周而復始的厄爾尼諾現象和拉尼娜現象似乎恰好契合這種神權統治的需求:災難來臨時,祭司們開始與神祇溝通,祈求保佑,并得到神祇們厚愛,隨后一切歸于平靜,統治階層的威望得到加強。
不同于完全和平導向的卡拉爾-蘇佩文化和查文文化,軍事在莫切文化中至為重要,建筑上的浮雕和眾多陶器上的畫面充斥著行軍和殺戮的圖案,武士們南征北戰,抓捕俘虜,向神廟奉獻人牲。
莫切的經濟以農業和漁業為主導。莫切人修建了高水平的灌溉網絡,充分利用來自安第斯山脈的雪水在沿河谷地發展農業,并將沙漠改造為良田。他們扎蘆葦為舟,在太平洋沿岸捕撈魚類貝類。在特魯希略西北方向的海濱小鎮萬查科(Huanchaco),人們至今還在使用名為“香蒲馬”的蘆葦小舟出海。
莫切被認為是秘魯所有古代文化中技術水平、藝術造詣最高者,其陶器聞名遐邇。莫切人擁有復雜的貿易網絡,覆蓋遠達數千公里之外,海菊蛤來自瓜亞基爾灣的溫暖海域,青金石來自遙遠的智利,方鈉石來自高原之上的玻利維亞。
看起來莫切人在地球另一端開創了“開元盛世”,但一場超級厄爾尼諾現象和拉尼娜現象摧毀了經濟,打破了社會平衡,破壞了社會信任,成為毀滅莫切文化的罪魁禍首。
布萊恩·費根致力于研究氣候與文明的關系,他如此描述厄爾尼諾現象:“厄爾尼諾/南方擺蕩循環是全球大氣形態的一部強而有力的引擎,從一個極端再擺蕩至另一個極端,從厄爾尼諾轉換成拉尼娜,再轉換回來。許多科學家相信它的重要性僅排列在春、夏、秋、冬之后,是定期造成氣候轉變的重要原因之一。”科學家們鉆取安第斯山區冰川的冰芯,分析發現,公元536—594年,天氣劇烈變化,導致數十年的強降雨和洪水泛濫,繼之又是數十年干旱。
恰逢莫切文化走向輝煌,災難接踵而至。先是連綿不斷的暴雨和浩浩湯湯的洪水沖壞農田,破壞灌溉系統,海水升溫導致漁獲減少;隨后,來自安第斯山脈融雪的河流枯竭,狂風驅動流沙填滿曾經富饒的河谷,饑饉襲擊大地,餓殍遍野,瘟疫流行。眾神沉浸在暴虐的狂歡之中,漠視世間的混亂與煎熬。莫切民眾求助于統治者和祭司們卻失望而歸,開始牢騷滿腹,民意洶洶。精英階層在金字塔頂眉頭不展,冥思苦想,試圖找出上蒼震怒的緣由,但一籌莫展。那是令人絕望的六十年。
氣候劇變打斷了莫切人的正常生活,動搖了他們的宗教信仰,削弱了社會制度基礎,金字塔也被暴雨、洪水和流沙損壞,傷痕累累,亮麗的色彩變得蒼白。
遭受大自然的重創和來自南部安第斯山區瓦里文化的沖擊,莫切文化不斷衰落,滑向深淵,但尚未立即解體。雖然權威盡失,局面動蕩,輝煌不再,但莫切文化仍在風雨飄搖中殘存至公元750年前后,隨后,就從人們視野中消失了。
西班牙人占領秘魯后,殖民當局將前哥倫布時期的遺址當作“礦山”,授權“財富獵人”去搜尋財寶,莫切難逃此劫。1604年,“財富獵人”為掠奪統治者陪葬的黃金器物,將莫切河水引到這里,沖走了太陽神廟金字塔的三分之二,金字塔坍塌嚴重,其悲慘情形令人不忍目睹,扼腕嘆息。滄海桑田如同幻夢,高塔神廟已成丘墟頹場。
莫切文化的宗教中心
——月亮神廟金字塔
月亮神廟金字塔是莫切文化宗教中心,莫切人在這里祈禱,舉行祭祀活動等大型宗教儀式。它規模較小,高20米,長285米,寬207米,但比太陽神廟金字塔保存更加完好,提供了更多考古信息,也更為有趣。
我從兩座金字塔之間的古城中心穿過,這里曾是莫切人的居住區、墓地、倉庫和手工作坊,現場有幾座頂棚,覆蓋著井然有序的考古坑。
月亮神廟金字塔坐落于布蘭科火山腳下,并向山坡上延伸。古代自然崇拜中,山有著特殊的地位,人類學家相信,正是形似金字塔的布蘭科火山吸引莫切人定都于此,并將其宗教中心置于火山腳下,與之連為一體。
月亮金字塔整體呈土磚本有的土黃色,1000多年前,外墻裝飾著黑色、亮紅色、天藍色、白色和黃色淺浮雕,但頻繁經受風吹雨打日曬,亮麗的色彩大都被抹去了。如同太陽金字塔,月亮金字塔也經歷了三次修建和擴建,用土磚層層疊壓而成。幸運的是,金字塔內的早期浮雕得以保存下來,甚至相當完好。如同剝洋蔥,考古學家們正在發掘其中的秘密,不放過一丁點蛛絲馬跡,跨越時空與莫切人做面對面的交流。

月亮神廟金字塔的壁畫色彩斑斕,充斥著圖騰化的神怪、動物和人物形象
宗教儀式由高級祭司在月亮神廟金字塔頂部主持,高高在上,而平民則在地面的主儀式廣場觀禮。廣場坐落于金字塔北側,長175米,寬90米,四周被厚厚的土磚墻體包圍,入口位于最北側。
穿過長長的廣場,到達金字塔腳下,左側是通向金字塔頂部的坡道。七層浮雕占據整個北墻,色彩斑斕,頗為壯觀,充斥著圖騰化的神怪和動物形象,蘊含著濃郁的宗教意味。最底層畫面從左側坡道下開始,盛裝的武士們肩扛自己和俘虜的武器,畫面轉彎,向金字塔主體延伸,人牲脖子被繩索套住,串在一起,列隊跟在武士們身后,畫面看起來是武士們正帶領人牲沿坡道爬上金字塔;一系列貴族或舞者位于第二層,他們面向廣場,載歌載舞;第三層則是一串蜘蛛形象的“劊子手”阿依·阿巴艾克神(Ai Apaec),二十條腿或觸角向四面八方延伸,其中一只持圖米刀(祭司用刀),一只抓人頭發部;海神位于更上一層,表現為漁夫和獵海獅者的形象,雙手各抓一條魚;半貓科動物半海鬣蜥的神秘形象在第五層,頭尾各長著貓科動物腦袋,海鬣蜥前爪提著人頭;廣場左側通向金字塔頂部的坡道在第六層轉向金字塔主體,一條波浪形的長蛇繪于坡道上,它代表河流和水,長蛇右側則是阿依·阿巴艾克神的另一變體,正面是尖牙利齒的紅色猴頭,兩只爬行動物的大嘴從猴子腮部分別探向左右,它長著兩只黃色鷹爪;最上一層也是阿依·阿巴艾克神的變體“梟首者”眾山之神,裝飾著四根末端為禿鷹腦袋的長飄帶,左手持圖米刀,右手抓人頭發部。
金字塔主體與左側坡道墻角處,有一個小小的半封閉空間,墻體上描繪著一幅2米多高的精美壁畫,圖畫可能代表著莫切的眾多神話故事,其中有身著儀式裝束、手持武器頭戴冠冕的人物,陸生和海生動植物以及大量符號,各種生活場景和宗教儀式場景如禿鷲吞噬人頭。狀似水滴的圖案占據畫面中心位置,水滴內有人物形象。畫面的內容還需要人類學家們繼續解讀:各種形象所表達的含義,人們的行為方式,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等等。

壁畫中,人牲脖子上被套著繩索,串在一起,盛裝的武士們肩扛自己和俘虜的武器,貴族或舞者位于第二層,載歌載舞
浮雕、大量陶器和金屬工藝品展示了莫切人的“奧林匹斯山諸神”。阿依·阿巴艾克神是最高神靈和造物主,是莫切人的“宙斯”,它無處不在——阿依·阿巴艾克在克丘亞語中意為“全知”。在莫切數百年的發展歷程中,阿依·阿巴艾克神的表現形式不斷變化。早期他很具象化,呈人形,雙手各持一條雙頭蛇,其形狀似乎延續自卡拉爾-蘇佩文化和查文文化中的權杖之神。但之后的演變卻越來抽象,一度表現為中間巨大的動物臉龐,上有兩只觸手,周圍有八個鳥頭形狀爪子的形象。在月亮金字塔北墻,他又形若蜘蛛。他有時還表現為人物形象,雙翅,美洲虎嘴,獠牙外露,佩戴美洲虎頭飾和蛇形耳環,圍著鋸齒形腰帶。他經常一手持圖米刀,一手抓人牲發部,頗似“劊子手”,其臉部頗多皺紋,被印加人戲稱為“皺臉”。
所有神祇都各司其職。阿依·阿巴艾克神創造了日神和月神,月神力量強大,在夜間和日間都會出現,控制著影響農業和日常生活的季節和風暴,地位非常重要;貓頭鷹神是祭司保護神,鷹是戰神,蝙蝠是陶器工匠保護神,它們來自天空;蜥蜴代表死神,青蛙是武士和獵人的保護神,鹿則代表祖先,蜘蛛是巫術之神,它們來自大地;蟹是河流和河岸之神,魔鬼魚是海神,章魚是深海之神,它們來自海洋;吸血鬼神則是黑暗之神。
在我們看來,整個畫面稚氣未消,傳遞著一種文明童年的天真和質樸之趣,但在彼時,整個金字塔充斥著獰厲甚至肅殺的形象,莊重嚴肅,恐怖威赫,形成巨大的沖擊力。
遙想1500年前,熙熙攘攘的民眾簇擁在廣場上,眼前是色彩艷麗的墻體,神話中的神祇撲面而來,各種動物獸面雜糅,眾多舞者瘋狂扭動,海菊蛤幽咽的聲音如泣如訴,造成強烈的感官刺激,令人目眩神迷。統治者們站立在金字塔頂端,高級祭司身著盛裝,按既定儀式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詞,隨后是血腥的人祭儀式。氣氛森嚴而狂熱,震撼心靈,民眾誠惶誠恐,充滿焦慮,又為祭司們蠱惑,在獲得上蒼垂青的信息后,群情激奮,為阿依·阿巴艾克歡呼,為統治者歡呼。民眾們深信精英階層與神靈溝通的能力,愿意交出收成,接受支配,去疏浚灌溉設施、修建公共建筑或從軍出征。

莫切月亮神廟金字塔上的主神阿依·阿巴艾克神
金字塔頂部分布著三個平臺。主平臺位于主儀式廣場正上方,主祭臺即坐落于此,周圍曾裝飾的多種亮麗的壁畫和浮雕如今都被破壞殆盡;中部平臺用于高等級墓葬,此處出土過精美的陶器和其他陪葬品;東部平臺可能曾用于人祭,祭祀儀式可能有這樣一個環節:人牲從此處被拋下,跌落在布蘭科火山的黑色巖石上,考古學家在黑色巖石旁發現一些遺骸,其頭部遭受過重擊。
夫祀,國之大節也。莫切文化發掘出很多陶器,其造型或上面與宗教儀式相關的畫面都表明,人祭在莫切宗教活動中有著重要地位,人牲被認為是獻給神靈的最高敬意,可能出現于重大祭祀儀式,如祈禱祖先重生,或祈禱農業豐產,或遭遇曠日持久的天災之際。月亮金字塔下發現了60多具武士的遺骸,他們都是宗教儀式的祭品,被從金字塔頂拋下,骨骼被斫斷,手足被砍下,頜骨遺失。遺留人血痕跡的儀式用杯也被發掘出來。
武裝沖突中捕獲的戰俘被作為人牲,他們被關押數周,遭受折磨,被故意傷害至流血;而在大型宗教儀式中,上層集團武士身著盛裝,捉對搏斗,其目的不是要殺死對方,而是俘虜對方,失敗者將被護送進神廟作為人牲,獻給至高無上的神靈。作為人牲被獻給神靈意味著巨大的榮譽。儀式中,人牲某些部位可能會被吃掉,血液被喝下,此時,整個宗教儀式達到高潮。經此儀式,他們被賦予某種神性。
無獨有偶,阿茲特克人也認為人牲擁有滋潤神祇的力量,可以將能量和生命回饋給神祇,從而加強神祇的力量。厄爾尼諾肆虐大地和海洋,古文明難以理解也難以抵御加諸他們的滅頂之災,選擇犧牲部分人的生命,以換取整個社會的福祉,我們盡可以釋然。
在后起的奇穆文化中,人祭更達到新的規模,繼承他們衣缽的印加帝國也有相當數量的人祭,如阿雷基帕的“冰凍少女”。
我無意為莫切人辯護,但如果強以現代社會的世界觀和倫理觀念,以上帝視角審視古文明中的人祭現象,不免掉進時代錯置和以今律古的陷阱,從而得出殘忍的結論。畢竟知識體系跨越千年,有云泥之別。在人類的野蠻時代,人祭似乎順理成章。幾乎所有古文明都存在人祭,鮮有例外,阿茲特克人的“榮冠戰爭”和瑪雅人的球賽舉世皆知,美索不達米亞、古埃及、古希臘、迦太基、古羅馬和斯堪的納維亞的人祭也屢見不鮮,中國殷商概莫能外。實際上,人祭并不比歐洲燒死女巫更加殘忍,“歐洲最后一名女巫”——安娜·高爾迪——被燒死在瑞士格拉魯斯的廣場上,那已是1782年。當人類不再通過焚燒女巫,而是通過焚燒垃圾來杜絕疫病流行時,世界文明才真正翻開新的篇章。
奇穆文化時期,雖然莫切城市已被拋棄,但奇穆人仍將月亮金字塔作為神圣的墓葬地;印加帝國時期,當地人在這里舉行儀式;即使在現代社會,在莫切遺址被保護起來之前,薩滿們依然將月亮金字塔視作圣地。
金字塔就這樣成為時間的檢閱者,成為歷史的證人,那幢幢人影,包括我的身影,終究長久地印在了這里,成為歷史性的留存。人來人往,后影已非前影,前影看似消失無蹤,其實仍在那里,從不曾改變。只要我們不以亡而亡,一切若亡的,都凌虛而存在。
莫切文化的圖坦卡蒙
——西潘王
讓我們暫且離開南莫切,把目光投向北方,前往見證一場宏大的王室葬禮。
1700年前,秘魯西北部蘭巴耶克河谷西潘(Sipán)小村附近,北莫切一位統治者逝世了。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身高1.66米,年紀大約40歲,學者們稱之為“西潘王”。西潘距離奇克拉約30公里,距離蘭巴耶克50公里。
統治者逝世后都享有隆重而繁縟的喪葬儀式,從籌備、獻祭到下葬都很完備。死亡是生命的一個階段,死者將在同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維度開啟新的生命。
在高級祭司嘶啞的祝禱聲中,祭司們開始為西潘王整理服飾。西潘王身著長至大腿中部的白色精織棉衫,佩戴由四塊半圓形貝殼穿起的胸佩,被安放在木制“擔架”上。祭司給王穿上帶有黃金流蘇、表面縫制長方形鎏金銅片的棉質短上衣,給他系上兩端裝飾蛇頭的腰帶,腰帶上系有兩個半圓形黃金響鈴,如同中國古人的腰佩,鈴鐺主體圖案是莫切主神阿依·阿巴艾克,阿依·阿巴艾克一手持圖米刀,一手持人頭,雙眼和雙耳鑲嵌綠松石,胸前佩戴六只貓頭鷹腦袋串成的項鏈,圓弧一側有八個黃銅圓球,圓球內放置著金屬小球,在祭司手中發出叮鈴鈴的清脆聲響。

西潘王墓穴。博物館制作了死者遺骸、棺木和所有陪葬物的同比例模型,按考古發掘時的位置陳列于墓穴中
祭司給西潘王雙耳分別戴上一串三只用綠松石和黃金制作的圓形耳軸,耳軸造型各具特色。最上邊一對耳軸直徑92毫米,外圈有42顆黃金圓珠焊接在黃金箍上,金箍內嵌合一圈綠松石,中間黃金圓盤上雕刻著三個人物,中心人物為莫切武士祭司的立體雕刻,他佩戴鼻飾、黃金面罩、綠松石冠,冠后有半月形頭飾、綠松石耳環、貓頭鷹項鏈,身著綠松石上衣,腰間懸掛兩只半圓形鈴鐺,左手持盾,右手持狼牙棒。左右兩側分別有一位武士,面向他站立,武士以綠松石勾勒輪廓,佩戴不同的黃金頭飾,手持盾牌,一位還手持投擲器。難以想象這一切都體現在直徑不足10厘米的耳軸上。這個內涵豐富、表現力驚人的耳軸圖案已成為西潘王陵博物館的館標,放大多倍的耳軸圖案置于博物館入口正上方。第二對耳軸的圖案是已滅絕的扁嘴鴨,它們相對而立,其中一只呈行走狀態,身體整體為綠松石,金線勾勒輪廓,黃金點睛,憨態可掬。第三組圖案則是莫切人經常狩獵的鹿,綠松石身體,鹿角、眼眶、嘴部、腹部、生殖器和尾部用黃金表示,惟妙惟肖。
祭司們又給他戴上四串項鏈:其一用10個銀質頭像作為串珠,每個頭像都有簡略的頭飾,眼睛鑲嵌綠寶石;一串有72個黃金球;一串以16個黃金圓盤和金、銀圖米刀各一柄穿起,圓盤代表太陽,表面呈光滑的弧面;最后一串造型獨特,以9厘米大的金、銀花生各十粒作為串珠。黃金代表太陽神和男子氣概,白銀表示月亮神和女性氣質,在秘魯古文化中,二元性的表現隨處可見。
西潘王的腕帶幾乎占去整個小臂,由一系列綠松石串珠穿起來,每個串珠只有2毫米大小。可以想見,制作這些串珠耗時之巨。

西潘王雙耳分別佩戴綠松石和黃金制作的圓形耳軸,這個耳軸圖案已成為西潘王陵博物館的館標
祭司們將王權的終極象征——金銀權杖刀置于西潘王左右手。右手黃金權杖頭呈倒金字塔形,上面和四個側面有淺浮雕,一個俘虜匍匐于前、武士打扮的酋長左手抓俘虜發根,右手持木棒砸向俘虜;手柄部分是帶有高大月牙形頭飾的王冠,一系列武器位于王冠之下,兩側狼牙棒斜向略突出于手柄;權杖下端則是扁平開刃刀具,形同木工刀鑿。左手權杖下端也是扁平刀具,上端有一個小平臺,平臺上有佩戴精致頭飾和貓頭鷹項鏈的武士,手持盾牌和木棒,一名俘虜跪于面前,脖子上套著繩索。
祭司們給西潘王腳腕戴上黃銅片腕帶,腕帶有蝙蝠圖案,展翅欲飛;給他系上白銀拖鞋,將五個黃金手柄的羽扇飾品放置在他身旁,又在他腳邊放上來自厄瓜多爾的海菊蛤。
祭司們將一片貼合西潘王枕骨的曲面橢圓形金盤置于他頭下,將一塊金塊放入他嘴中,將鍛打而成的牙套套在牙齒上,隨后往臉部噴灑紅色海菊蛤粉末,戴上鼻飾;又為王的鼻、眼睛和臉頰覆蓋上精細的黃金片保護罩,眼罩上清晰地刻著睫毛、眉毛和眼球,鼻罩上刻有蛇和鳥頭神祇,臉罩則按臉頰、嘴部和下巴的曲度錘揲而成;又將兩把鎏金銀剃須刀和銅制青蛙放置身旁。
祭司們為西潘王佩戴各種王冠和頭飾:圓筒形羽飾王冠、黃金狐貍頭頭飾、有西潘王標志的鎏金銅制王冠和黃金冠。寬62.7厘米的巨大半月形黃金板王冠則是王權的最重要象征之一,西潘王生前曾無數次佩戴它,黃金板上反射著太陽熾熱的光芒。
隨后,祭司們給王佩戴兩件半圓形貝殼串珠胸佩,一件純紅色,另外一件則以綠色打底,閃爍著24道嵌白邊的紅色火焰,令人瞬間聯想到太陽;再將半月形散發著光芒形狀的銅制平板佩戴在頸部。65厘米寬,造型特異的黃金板置于王胸前,其中心形象是主神阿依·阿巴艾克神,頭戴金片流蘇頭盔,嘴部覆以刻有人臉的金屬圓片,頸戴貓頭鷹項鏈,雙手側平舉,握拳,手戴綠松石腕帶,上衣布滿金色圓片,腰間懸掛倒三角流蘇,雙腳外翻,背后金板如同投射的巨大身影,形成一個雙手伸展向上側舉、下體箕踞而坐的巨型人物輪廓。祭司們在這位神祇身上覆蓋貝殼串珠胸佩,鑲嵌紅邊,白色為底,兩只紅色貓科動物相向奔跑,尾巴上翹,爪子清晰可見。
最后,祭司們給王套上一件深紫色罩袍,罩袍上裝飾有圓形和長方形鎏金銅塊。
給西潘王穿戴完畢,祭司高亢許久的聲調停了下來,用奇恰酒潤潤嘶啞的喉嚨。
在祭司主持下,另一場令人心碎的儀式開始舉行。儀式中心是西潘王的正妻和兩名妾,她們只有20歲,正值花季;與西潘王大致同年的軍隊首腦和掌旗官,他們曾與西潘王一起狩獵,并肩征戰沙場;西潘王勇敢的武士、貼身侍者,還有一個十歲男孩兒。他們都將作為陪葬,陪同先王開始新的生命。祭司們砍下軍隊首領、一名妾的左腳,以及武士雙腿,或許還有其他更加血腥的場景。
隨后,妻妾、軍隊首腦和掌旗官的遺體被放進竹條棺。正妻頭戴圓柱形銅冠,銅冠上裝飾人臉;軍隊首領戴頭盔、半月形銅冠和頭飾,身穿盔甲,手持盾牌和武器;掌旗官頭戴羽毛頭飾,胸前佩戴紅白串珠胸佩,圓形旗子置于胸前。
莫切文化最重要的建筑就是月亮金字塔和太陽金字塔。按照傳統,統治者和高級祭司都會被安葬在月亮金字塔和太陽金字塔對面的三層墓葬平臺,平臺長130米,寬50米,高10多米。
遵照神旨,高級祭司為西潘王在墓葬平臺頂部選擇了下葬地點。人們向下挖掘出5米深的墓穴,墓穴底部收窄,周圍留下高1米左右的平臺,平臺東西兩側留有兩個壁龕,南側有一個壁龕,在距離墓穴底部大約3米的南墻上也鑿有壁龕。
木匠們也已將西潘王的木棺制作完畢,長2.2米,寬1.25米,底板厚3毫米,木板之間以榫卯拼接,連接處用銅條捆扎。
在高級祭司主持下,鼓角齊鳴,下葬儀式正式開始。年輕的繼任西潘王端坐于肩輿之上,頗具威儀,新任軍隊首腦和大隊武士拱衛于側,他們手持武器、戰利品和旗幟。西潘王的棉制旗幟上,縫著細小的金屬片。正方形旗子中央,有全身人像,圓眼睛,戴頭盔,佩戴貓頭鷹項鏈,上衣布滿金色圓片,腰間懸掛倒三角流蘇,雙手平舉,系綠松石腕帶。
收殮著妻妾、軍隊首腦和掌旗官的五具棺木陳放在地面,他們的家人簇擁在一旁,呼天搶地,卑下的武士和侍者也有家人為他們落淚。始終伴隨西潘王出席各種儀式、參加狩獵的無毛犬以及兩只壯碩的美洲駝也被牽來。
祭司們在木棺最下部放置一捆木桿銅頭標槍,以及微縮木棒和盾牌,其中三支標槍僅銅制槍頭就長75厘米,在西潘王未來的生命中,征戰將會繼續,狩獵也必不可少。來自厄瓜多爾的貝殼一向被視為神圣的祭品,被散放在木棺底部。祭司們鋪上三層厚厚的精織棉毯,最下層為紅色,最上層棉毯整體覆蓋著小塊金板。
祭司們繼續不疾不徐地往木棺內放置西潘王曾經使用過的器物:刻著主神阿依·阿巴艾克的半月形黃金王冠,黃金和植物纖維制作的頭盔,五個黃金手柄的扇形羽飾,一串黃金項鏈。在此之上,祭司們又覆以一塊裝飾黃金流蘇的棉毯。
祭司們在棉毯上放置扁平金、銀器物各一件,代表二元性。它們高45厘米,整體形狀如月牙向外的月牙鏟,上部造型與西潘王腰間懸掛的鈴鐺相同,下部則是光可鑒人的刀體,它們用來保護西潘王的尾骨,祭司們知道它們至為重要,代表著西潘王半人半神的地位,所以格外小心。隨后,他們將四套貝殼串珠胸佩平整地放在棉毯上。
最后,武士們將西潘王的遺體連同他身下的擔架一起放入木棺,隨后將兩面旗幟平鋪在王身上,徐徐蓋上棺蓋,并用黃銅鉸鏈將棺蓋固定。人群迸發一片慟哭。
高級祭司的聲調亢奮起來,他把握著儀式節奏,將氣氛推向高潮。西潘王的木棺被徐徐沉入墓穴底部。
正妻在北,軍隊首領在東,掌旗官在西,兩名妾的棺木重疊著放在南側。十歲男孩被以坐姿置于西南角,生前陪伴西潘王的無毛犬被放在西側,兩只美洲駝分置東西兩側。最后在五個壁龕中放入209件陶器,其上的圖案,或為祈禱的人物形象,或為脖子拴繩索的俘虜,宗教和征戰是莫切永恒的主題。
墓穴頂部覆蓋著17根粗壯的瓦蘭戈樹干,再覆蓋黃土,這個空曠的空間將是西潘王和陪葬者的身后世界。那位截斷雙腿的武士被戴上頭盔,配上迷你盾牌和武器,置于樹干上看守墓穴。失去雙腿的武士無路可去,他將在此恪盡職守,守衛西潘王的“宮殿”。隨后,人們在南側壁龕中放置侍者,他將同生前一樣服侍西潘王。最后又放入大量盛放美洲駝肉、其他食物和飲品的粗制陶罐以及一些銅制面具作為祭品,埋葬于地下。
西潘王下葬了,他將在另一個維度開始新的生命,亙古不凋,妻妾、軍隊首腦、掌旗官、武士、侍者和那個男孩將繼續陪伴著他。太平洋沿岸無情的雨水沖刷著泥土,泥漿沿樹干間的縫隙流入墓穴,滲入棺木,最終將墓穴完全填充。西潘王和陪葬者們,就這樣沉睡了1700年。荒丘埋白骨,最終不朽的卻是這些身外之物,它們成為藝術品,也為我們重現了歷史。
這座看起來不起眼的荒丘是北莫切陵墓群,考古學家們陸續發現了十幾座墓葬,包括其他西潘王、高級祭司和軍事首腦。
其中一位高級祭司的墓葬尤值得一書,他生活的年代與西潘王大致同期,而DNA分析表明,他與西潘王是近親,由此基本可以斷定,莫切政治和宗教系統的領袖地位是以血緣傳承的。這位高級祭司的鎏金黃銅貓頭鷹頭飾令考古學家欣喜不已,貓頭鷹雙翅伸展開來,高59.5厘米,眼睛用貝殼和綠松石鑲嵌。而祭司右手持直徑10厘米、用于祭祀、代表著高級祭司的身份與地位的鎏金帶蓋銅杯。祭祀主題頻繁出現于莫切的陶器畫面,西潘王墓的發掘幫助考古學家們確定了這些畫面中領主的身份,而高級祭司墓中的貓頭鷹頭飾則幫助確定了畫面中的大祭司,墓葬與陶器相互印證,厘清了莫切的宗教儀式和祭祀流程。另一座更早期的王墓被認為屬于最古老的西潘王,墓葬品也同樣豐富。
1987年,當地劫匪大規模火并,偶然間發現了陵墓,于是盜墓者們開始盜挖金字塔上的一座西潘王墓。若再過數周,我們熟悉的西潘王墓將難以幸免,幸而盜賊們因分贓不均,發生爭執,消息走漏。秘魯政府迅速組織考古隊,經過搶救性發掘,用手鏟逐層刮開塵封的歷史,最終發現了這座1700年前的王墓,破解了無字的天書。這座王墓沉睡上千年,一醒驚天下。
在此之前,考古學家對莫切文化了解相當有限。西潘王墓中的文物與陶器畫面相互印證,有助于學界構建秘魯的古文明進程,構建更加清晰和準確的歷史圖像,其價值不可限量。秘魯學者們一度自豪地將西潘王墓的發現與邁錫尼阿伽門農墓、古埃及圖坦卡蒙墓和蘇美爾烏爾王陵的再現相提并論。
在考古現場,注目太陽金字塔、月亮金字塔和墓葬金字塔,三座毫不起眼的土丘,黃土累累,布滿雨水沖刷形成的溝壑,我們只能憑想象在頭腦中再現1000多年前莫切人曾經的輝煌。幾座主要墓葬被精心安置于遮陽棚下,西潘王和高級祭司的墓穴開放參觀,場館工作人員細致地制作了死者遺骸、棺木和所有陪葬物的同比例模型,按考古發掘時的位置陳列于墓穴中,讓我們有機會一睹其原始情形。
實物展覽于蘭巴耶克西潘王陵博物館。在博物館,我真切地感受到西潘王的威儀和歷史的震撼。博物館設計風格充分參考了莫切金字塔和西潘王陵造型,所有器物都經過精心整理。面對這些絕世珍品,1700年前的歷史仿佛再現于我眼前。秘魯曾無以記錄的歷史,曾飽受摧殘的過去,被填補了相當一塊。
那一刻,我深切理解了秘魯學者們的欣喜之情。1899年,正值中華民族遭受列強凌辱之際,金石學家王懿榮發現甲骨文,輾轉近二十年后,羅振玉追蹤甲骨文發現殷墟,商朝終于從真偽莫辨的傳說走向信史,大大提振了中華民族的自豪感和文化自信。西潘王陵這一不甘磨滅的歷史遺跡,恰如甲骨文之于中華大地,成為秘魯國家認同的符號。
美麗而生動的語言
——莫切陶器
在前西班牙時期的所有安第斯文化中,莫切人享有最高的藝術成就。考古發現了大量異常精細的陶器、金銀飾品、貝殼胸佩、綠松石珠寶、紡織品、圖米刀、銅碗和飲水器具等,富有自然主義色彩的生動造型和畫面美不勝收。陶器制作者富有天賦,金屬手工藝人也不遑多讓,他們都是王室御用職業工匠,其美學水平令人驚嘆。我們不知道這些藝匠精工是誰,他們沒有留下姓名,也沒有留下相貌,但隨著考古發掘,他們的作品走到了藝術史的前臺。
莫切文明歷時數百年,陶器制作不斷發生變化,日益精巧。莫切人采用模具制作陶器,造型各異,千變萬化;陶器著色非常簡潔,通常使用奶油色、紅色和棕色,只有統治階層才可以使用微黃色和大紅色,白色和黑色則鮮有用到;畫面頗多人物輪廓圖,細部嵌入精細的線條。
莫切人沒有留下文字記載,包括馬鐙口陶器在內的藝術品就成為解讀莫切文化的鑰匙。莫切人經常將自然界、人類社會和超自然世界結合在一起展現。陶器多為喪葬儀式的器具或精英階層的陪葬品,主題涵蓋甚廣,堪比古埃及亡靈書。手工藝人們不可以自由發揮,只能按照王室、祭司和貴族階層的要求制作人物肖像或特定場景,喪葬、獻祭、占卜和游行都是統治者們最熱衷的題材,被御用手工藝人們長期重復表現,敘事場景栩栩如生,很好地反映了彼時政治、宗教和統治集團的狀況,大量重要的社會活動信息,包括神話體系、宗教儀式、戰爭和日常生活等無聲無息地呈現在我們面前。陶器工匠們用雙手寫就了莫切人的文化篇章。讓我們拭去陶器上的泥土,欣賞陶器上精美的雕塑和畫面吧,它們鮮明地代表了莫切人的審美情趣。
同其他古文明的陶器圖案一樣,神祇必不可少,莫切萬神畢現于此;陶罐上的人物多真人肖像,相當寫實,囊括了統治者、祭司、武士、樂師和俘虜等,有時會用一系列陶罐表現同一人物;祭祀、搏斗、打獵、捕獲俘虜甚至大量性生活畫面都極富現實主義色彩,極富神韻。把真人雕進陶器,陶器瞬間鮮活起來,有了生命,有了活力,有了人間趣味;動物或擬人化的動物比比皆是,造型奇巧,兼有獠牙利齒的貓科動物、狗、蛇、青蛙等陸地或兩棲動物,貓頭鷹、蜂鳥和禿鷹等鳥類,以及魚類、貝類和螃蟹等海洋動物。
葬禮畫面中,莫切的王身著盛裝,穿著表明其身份和地位的服飾,祭司向他獻上鳳凰螺,一名裸體女性為人牲,最后,棺木被繩子垂直安放到深深的墓穴,層層疊疊的動物和陪葬器物構成了墓穴的墻壁。
人祭是陶罐的常規主題,通常呈現莫切統治者、身著貓頭鷹服飾的高級祭司、女祭司和人牲等人物形象。典型畫面中,長著兩個美洲虎腦袋,手持黑色水果的長蛇將畫面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莫切統治者位于畫面最左側,他手持高級祭司向他獻上的人血圣杯,女祭司位于高級祭司身后,同樣手持人血圣杯,頭頂漂浮著擬人化的蜥蜴;下部是獲取人血的場景:美洲虎坐在轎子上,前后簇擁著擬人化的蜂鳥和其他鳥類以及擬人化的狗,轎子右側,貓科動物武士和女祭司手持滴血的圣杯,正從雙手被捆綁的人牲脖子處獲取血液,人牲的盔甲、服裝和武器放置在右側。西潘的大祭司墓和特魯希略附近的女祭司曹夫人墓證明了祭司切實存在,而在曹夫人墓中發掘出圣杯,更加說明陶器上的畫面是莫切人祭的真實再現。
武器叛亂是很有趣的主題。一些長著人類腦袋和四肢的武器,如棍棒和彈弓,起而造反,攻擊人類主人,佩戴貓頭鷹頭飾的祭司和戴雙穗頭飾、長發辮的女祭司出面平息叛亂。類似畫面可能出現于社會突變或大災難之際,如厄爾尼諾現象導致洪水泛濫之時。
月亮女神的表現手法頗具象征意味:兩艘半月形的蘆葦船被一只擬人化的海洋生物隔離開來,一艘船中的人物膝部彎曲,在用力劃船,一位女性坐在另一艘船上,象征月亮神。
不同于殷商使用甲骨,也不同于兩河流域的祭司使用動物內臟,莫切人使用利馬豆進行占卜。陶罐上常繪有兩個人或擬人化的動物,或躺或坐在轎子上,周圍被大量繪有圖案的利馬豆包圍,但具體如何占卜就不為我們所知了。印加帝國時期,用利馬豆占卜也很常見,印加人還通過投擲鵝卵石和玉米占卜,過程大概與豆卜類似,與莫切文化有互通之處。印加人也使用鳥或豚鼠肺臟進行占卜,或觀察蜘蛛和蛇的運動軌跡以定行止。
莫切人似乎會通過投擲長矛做出重大決定,人或擬人化的動物或神祇在宗教儀式上,手執長矛,投向系在繩子上的羽毛。
咀嚼古柯葉的傳統可以從莫切陶罐上找出先例,身穿罩衫的人坐在雙美洲虎頭造型的拱門之下,手持盛放石灰的葫蘆和小勺,咀嚼著古柯葉。石灰有助于釋放古柯葉中的生物堿。
莫切陶器數量眾多,達幾萬件,它們如同一本立體書,形象地記載了千年前的文化,填補了以往不為我們所知的空白。
我曾在秘魯和世界各地的多處博物館看到過形形色色的莫切陶器。我常常在想,如果莫切人曾經創造了文字,用已擁有的如此豐富的題材,一定可以成就莫切版的《封神演義》。或許,我們有機會看到依據陶器畫面編纂的秘魯古代神話集,這些故事也可以成為魔幻現實主義作品的素材。
莫切文化代表著前印加時期的藝術巔峰,為隨后的蘭巴耶克文化和奇穆文化所繼承,最終體現于印加文化。前路漫漫,身后悠悠。

1.莫切俘虜畫面陶器

2.莫切人面陶器

3.莫切武士與俘虜馬鐙口陶器

4.莫切祭司用刀——圖米刀

5.莫切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