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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爾金字塔
——與古埃及同時期的文化

CARAL

離開利馬,我乘巴士沿太平洋向北進發。海水藍得醉人,明亮閃爍,一波一波向岸邊推進,迸濺在嶙峋的礁石上,留下一片白色泡沫,又退回去積蓄力量,再次發動攻擊。公路曲折蜿蜒,小型沙灘、海灣和岬角,一個連著一個,沒有盡頭,且千姿百態,生怕旅行者產生視覺疲勞。而右側,連綿的沙丘似要將公路吞沒。

隨后,車輛轉向泛美公路,一頭扎進灰黃色的沙漠,兩側平坦得沒有一丁點起伏,了無生機。途經錢卡伊河和瓦烏拉河,河水歡快地流淌,那是生命之水。綠洲上,村鎮和工廠連綴成片。200公里大致如此,幾千年來,人們面對著同樣的生存環境。

海洋之濱、沙漠之中、河流之畔,坐落著美洲大陸最古老的城市遺址,一處前陶器時代晚期的遺址——卡拉爾-蘇佩金字塔群。金字塔群位于蘇佩河谷地,西距太平洋大約20公里,是卡拉爾-蘇佩文化(又稱小北文化)的大型居住地。

中午到達巴蘭科。我順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巴桑身材魁梧,極為熱情。有強壯的本地人陪伴,相當于有了絕佳的保鏢。盡管卡拉爾就在泛美公路邊,距離利馬并不遙遠,但其并不是大多數游客的目的地,能遇到東方游客,巴桑也頗為意外,初見面,他以為我來自日本,甚至拿出放在車上的過期護照給我看,他僅有的國際旅行即是前往日本。他堅持認為自己有1/16的日本血統——想來也很有可能,100多年前,很多早期日本移民即是在沿海的大型甘蔗和棉花莊園中工作。

在顛簸不堪的沙土路上,我們駛向金字塔。巴桑開車相當狂野,車后揚起滾滾灰塵,周邊土黃色的沙漠草木不生。此地的年雨量只有25毫米,那是一種令人絕望的干旱和荒涼。隨著蘇佩河谷漸行漸近,路邊開始有了一些生機,之后變得綠意盎然。遠古的卡拉爾人在蘇佩河谷生活,創造了不朽的文化。

藍天、白云、青山、黃沙和金字塔,構成無比壯闊的畫面

美洲大陸最古老的文化

溯源秘魯古文明當從卡拉爾-蘇佩文化說起。卡拉爾-蘇佩遺址最早從公元前3000年左右開始建設,經過長達1500年的擴建、重建,從繁榮到蕭條,大約在公元前1500年被遺棄。

這是一段相當古老而漫長的歷史。讓我們把一些古文明放在時間軸上做個比較,會看得更加真切。

當卡拉爾文化達到鼎盛,在遙遠的東方,在中華大地,按照傳說,大禹和夏啟的子孫們正在黃河岸邊叮叮當當地修建宮殿。公元前1600年前后,卡拉爾文化晚期,太平洋彼岸傳來一陣喧囂,商湯起兵討伐夏桀,夏亡,商立。

卡拉爾-蘇佩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建筑——金字塔,可比擬古埃及法老們的陵墓。公元前2700年前后,古埃及文明開始進入古王國時期,開始進入法老們熱衷于修建金字塔的年代。大體與此同時,兩河流域的古代蘇美爾人也正在如火如荼地修建著塔廟。

納斯卡地畫舉世皆知,其發現者保羅·柯索,早在1948年就發現了卡拉爾金字塔,但沒有挖掘出典型的陶器等古器物,沒有得到足夠重視。那時,學界通常將公元前1300年前后的查文文化視作安第斯文明之母。伴隨新考古發現,卡拉爾金字塔的重要意義才被廣泛認可。

如果說印加文化是西班牙入侵前最后一個安第斯文化,那卡拉爾-蘇佩文化則是安第斯文明“矩陣文化”的發源地,早于查文文化1700年,早于納斯卡地畫2900年,早于印加文化4200年,是不折不扣的安第斯文明之母。它比中美洲文明之母奧爾梅克文化早1900年,堪稱美洲大陸最古老的文化,是人類文明的曙光。

面對卡拉爾,我們怎能不肅然起敬。

但在史學家筆下,美洲大陸往往被忽略,我們在談及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時,也鮮有人提及卡拉爾。念及此,不免為之抱屈,但也深知,歷史認識的發展往往會遵循它的邏輯。

為避免遺址遭受人為破壞,管理方每天安排數次有組織的導覽,我比預定時間到得早了一些,就駐足于管理處的看板前,瀏覽卡拉爾的基本信息。卡拉爾-蘇佩文化有20處定居點,分布于40公里長的范圍。卡拉爾是其中心城市,占地面積2.5平方公里,擁有6座金字塔神廟、大型廣場和普通房屋,成為后期安第斯文明城市建設的范例。2009年,卡拉爾-蘇佩遺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世界文化遺產。

跟隨解說員豪赫爾走進遺址,腳踩漫漫黃土,站立在中央廣場。這座廣場是集會、大型祭祀活動和貿易的場所。藍天、白云、青山、黃沙和金字塔,構成無比壯闊的畫面。盡管損毀嚴重,頗多殘缺,但土黃色的金字塔仍直指蒼宇,散發著不可知的神秘氣息。高聳的金字塔模糊了現實世界與神秘世界的界限,似乎沿金字塔斜坡攀登,我們就可以從凡界登臨神界;它們也模糊了現在與過往,似乎每爬升一步,都可以走向過去,直到消失在金字塔頂端,消失在歷史里。

正前方,廣場正北,大金字塔聳立在青色的遠山前;中央金字塔和采石場金字塔位于左側,右側是小金字塔,畫廊金字塔和拉萬卡金字塔在我右后方,我身后稍遠處,還有一座劇場神廟。考古學家推測,六座金字塔系按星座排列,祭司每年遵照固定時間表,率眾在不同金字塔舉行祭祀活動。說到這里,解說員仿佛已經幻化為神秘的祭司,站立在星座中央,民眾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傾聽他發出的每一個音節,如聆聽天啟。

每座金字塔旁都有一些殘存的附屬建筑,供神職人員居住,如印度教神廟的婆羅門、佛教寺廟的僧侶和教堂的神甫。

大金字塔規模宏大,是卡拉爾圣城中最壯觀的建筑,作為卡拉爾的政治和宗教權力中心。金字塔殘存部分高30米,底部東西長171米,南北寬150米。在考古發掘的最初階段,由于清理現場的工作量浩大,考古學家不得不請求軍隊協助。精英階層站立在金字塔頂端時,整個蘇佩河谷一覽無余,城市居民的所有行動也盡收眼底,振臂一呼,山鳴谷應,可以想見其高高在上的心態。碩大無朋的建筑充分體現了統治者的權威和他們的法統地位,也令居民深感渺小。

大金字塔是卡拉爾最壯觀的建筑,也是圣城的政治和宗教權力中心

卡拉爾人用石塊、鵝卵石和沙土修建金字塔。人們用石塊壘筑外墻,再用蘆葦編織的袋子拖運鵝卵石作為填充物,以支撐墻體,這些蘆葦袋就保留在金字塔內,其過程頗類似于李冰父子采用竹籠絡石法修筑都江堰。采用這種方式,卡拉爾人壘起了令人敬畏的建筑,它甚至可以抵御強烈地震。而檢測這些蘆葦袋幫助考古學家們確定了金字塔建造的年代:公元前2600年。

金字塔很難攀登,也不允許攀登。豪赫爾介紹:“我們在平臺上發現了鯊魚牙齒制作的吉祥物。金字塔頂有一些房屋,墻體為白色、黃色和紅色。其中有專用于祭祀儀式的房間,我們稱之為神廟。神廟旁有一座長方形祭壇,祭壇擁有地下通風系統。神廟墻體有涂鴉,中央有燃燒圣火的平臺,四周環繞階梯狀長凳。在建筑材料和石塊堆中,我們發現了一個中年人的殘骸,他全身赤裸,雙手反綁,脊柱的增生顯示他是重體力勞動者,頭骨多處損傷,應是卡拉爾人采用人祭來祭告神靈,以保佑整個建筑堅固持久。”看來,后世安第斯文明中盛行的人祭早在卡拉爾時期已初現端倪。

由石塊、鵝卵石和沙土筑成的金字塔

中央廣場和大金字塔之間,有一座圓形下沉廣場,下沉廣場北部臺階是大金字塔的軸線,一直向上延伸,臺階兩側有類似于梯田的階梯平臺。

中央金字塔向東面朝中央廣場,高18米,底部南北長92米,用石塊修建,金字塔四角用巨石加固。“我們還在金字塔平臺發現了一具嬰孩的遺骸,嬰孩只有兩個月大,戴寶石項鏈。”聽到此處,大家都有些緊張,有人還發出了驚訝的嘆聲——難道又有孩子成為人祭的犧牲品?豪赫爾看出大家情緒的變化,趕緊解釋:“但孩子全身并無傷痕,應不是人祭,而是夭折后厚葬于此。”卡拉爾人在原采石場的石山一角修建了采石場金字塔,高14米,東西長66米,南北寬44米,頂部有一些未經燒制的泥土人偶。

東側小金字塔高10米,底部長寬近50米,近似正方形,其上平臺發現有一只葫蘆瓢;東南方向的畫廊金字塔高19米,底部70米見方,其腰部發現一只作為祭品的木筏,用于祭祀儀式的平臺頂部則發現了一段樹干,樹干周圍細心地陳列著藍鯨脊椎骨,另還發現了奇普(quipu或khipu)和排簫;拉萬卡金字塔位于中央廣場南側,高13米,底部長寬約50多米,正前方豎立著高2.5米的單體巨石拉萬卡,巨石可能與天文或者儀式有關。

六座金字塔各就其位,構成一只巨大的禿鷹,鷹頭高挺,翅展開闊,翼蔽子孫。即使金字塔多有坍塌,破敗跡象明顯,仍巍然高聳,如同歷經滄桑、白發蒼蒼的祖師爺,令人長存敬意。數千年來,它們朝迎晨曦,晚送夕陽,披星戴月,櫛風沐雨,安于寂寥而與天地為一。

被稱為“圓形劇場神廟”的宗教場所位于南側,一片居住區將其與中央廣場隔離開來。它獨成一體,其結構不同于前述金字塔。進入神廟,首先要經過一個平臺,平臺兩側各有12間小屋,前面是被稱為“圓形劇場”的大型圓形下沉廣場,之后拾級而上,穿過兩側高中間低的兩層平臺,進入舉行儀式的房間。房間結構與大金字塔上的儀式房間結構相同,中央有燃燒圣火的平臺,階梯式長凳環繞四周。

拉萬卡金字塔正前方豎立的單體巨石拉萬卡,可能與天文或者儀式有關

在圓形劇場神廟中,出土了38支鹿角制作的喇叭,32支使用禿鷹和鵜鶘骨制作的骨笛,骨笛上描繪著動物圖案,如猴子、貓科動物、蛇和鷹等,這些樂器完全可以用來組建一支規模龐大的樂隊。

我行走于金字塔間,追尋歷史的遺跡,抬頭看得到碧藍的天空,低頭看得到被風吹皺的沙地。就讓我融入這天地間,融入沙礫中,讓我生活在卡拉爾人的時代,讓我與祭司相遇,讓我與神靈對話吧。

人影幢幢,似乎有一支游行隊伍正在金字塔群中穿行,棉服束腰,短裾及膝。巫覡居前,手舞足蹈,動作夸張,念念有詞;樂師在后,骨笛齊鳴,排簫幽咽,貝殼喇叭聲大作,抑揚頓挫,高低疾徐。整個隊伍如醉如狂,虔誠而蠻野,充滿戲劇色彩,極富表演性質。數千年前人們的呼吸,回蕩在骨笛和排簫的孔管中,那曲調,是文明的先聲,在金字塔群中環繞,不絕如縷。民眾熙熙攘攘,前呼后擁,羅拜于金字塔前。隨后,各色祭品在火焰中化為灰燼,青煙裊裊,向金字塔頂飄去。

隱藏于古老神話中的秘密

卡拉爾-蘇佩文化標志著美洲大陸文明的興起。人們對古代美洲的了解來自古老的神話傳說和考古發掘。透過歷史的重重迷霧,依稀能看到早期文明的曙光。

探尋文明肇始離不開神話。中國人在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和摶土造人等神話中尋找中華文明的民族精神和集體人格。秘魯各地也流傳著神話故事,其中隱藏著早期文明的影子,似隱若現。歷史是制作神話的原料,制作神話也是歷史過程的一部分。透過動人而天馬行空的故事,我們可以提煉出合乎邏輯的猜想。

海濱小鎮貝格塔距離卡拉爾-蘇佩遺址不遠,創世神話在鎮上代代相傳,與安第斯山區創世神維拉科查的版本大相徑庭。

在這里的傳說中,太陽神創造了一對男女,他們在荊棘叢中以采集植物根莖為生,男子不幸死去,孤寂無依的女子向神抱怨她的不幸,并祈求得到更多眷顧,于是太陽神將自己的光植入她的身體,四日后,她產下一子。

太陽神之子帕查卡瑪卡,嫉妒太陽神對新生兒的愛,殘忍地將孩子撕成碎片,又縫合起來棄之荒野。慢慢地,尸體的牙齒中生長出玉米,肋間生長出木薯和其他可食用根莖作物,肉體中生長出瓜果、豆類和樹木。

太陽神心生憐憫,用孩子的臍帶創造出男孩維查瑪。維查瑪長大成人后云游四方,歹毒的帕查卡瑪卡趁機殺死他母親,并創造眾多男人和女人,從中任命首領和精英階層來領導他們。

維查瑪歸來后,異常憤怒。在他祈求下,太陽神將所有人變成石頭。但太陽神隨即后悔,于是賦予原有首領、精英階層、貴族和勇敢的武士們神性,將他們變為瓦卡(神祇所在的場所)、變為海中的巖石和礁石,將原首領阿納特化身為海島,令他成為神祇。

維查瑪也很傷心人類的消失,央求太陽神再次創造人類。太陽神送來金蛋、銀蛋和銅蛋,金蛋中走出貴族們,銀蛋中走出他們的妻子,銅蛋中走出普通人。人類開始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

故事一波三折,聽起來頗有一些不忍。神話形成時間不明,蘊含著一些似是而非的要素:他們經歷了早期的母系氏族社會,知母而不知父;維查瑪的出現,大概意味著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的轉變;人們最初依靠采集植物根莖生活,他們慢慢培育出玉米等農作物,開始發展農業,不再有饑饉;社會開始出現階層,但階層固化并非一以貫之,曾一度出現反復,原有精英階層被徹底拋棄,但后來者又將他們化為神祇,以闡釋統治的合法性。

雖然神話傳說“往往有事實之素地”,但仍會有八成來自不著邊際的想象,考古則提供了更多可靠的依據。不斷更新的考古發現,盡管仍是一鱗半爪,很是碎片化,有很大局限性,且學者們各有不同解讀方式,但終歸提供了合理推斷的堅實基礎,令我們得以透物見人,透物見史。

卡拉爾文化的社會

卡拉爾擁有如此眾多的建筑,規模如此宏大,其建造和維護都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顯而易見,卡拉爾-蘇佩已經出現明顯權力集中——沒有強大的動員能力、控制能力和管理水平,如何能夠建設這些大型公共設施?

卡拉爾沒有任何防御工事,沒有類似美索不達米亞早期文明的城墻,沒有發現武器,沒有經歷戰爭而致殘的軀體,沒有燒毀的建筑,沒有任何曾經發生沖突的跡象。盡管有人祭產生,但卡拉爾仍不失為一種和平而溫和的文化。那么這些統治者是誰?他們通過什么力量控制社會?他們顯然不會來自太陽神的金蛋。從神話故事推斷,他們或曾通過某種方式實現權力更替。

宗教是最有效的控制方式。卡拉爾-蘇佩已具備相當程度的宗教意識形態,甚至是完全的神權統治。卡拉爾被稱為“圣城”,為數不多的精英階層通過控制宗教,控制與神靈和其他超自然力溝通的渠道,來確保其政治權力,固定社會等級,維持社會秩序,確保社會的黏合力,掌控經濟。公元前2250年的葫蘆上有一尊持權杖的神靈,眼睛斜視,戴頭巾,尖牙利齒。手持權杖的神靈是安第斯山區后期文化的重要神祇。或許金字塔中的涂鴉是一種符號,也代表著他們所崇拜的神祇?

卡拉爾城市規劃初具形態,空間布局極富技巧,建筑設計和復雜性都令人感嘆,我們可以看到數學和幾何學的初期應用,甚至可能涉及天文學。有考古學家猜測,卡拉爾可能按宇宙圖景布局,代表著一套歷法,代表著卡拉爾-蘇佩文化的宇宙觀,每座建筑都對應著不同的神祇和恒星。而在古文化中,天文總是與宗教密切相關的。

卡拉爾-蘇佩文化修建了數量眾多而復雜的河道,以“馴服”湍急的河水進行灌溉,發展農業,這也是卡拉爾-蘇佩文化得以存續的關鍵,而修建河道需要全社會協調,惡劣的生存環境也促進了社會組織的發展。卡拉爾人食譜很廣,玉米是最重要的主食,他們已培育南瓜、豆類、路枯馬果、辣椒、竹芋、花生、番石榴和葫蘆等農作物,但動物性食物幾乎完全局限于海洋動物,如蚌、貽貝及大量鳀魚和沙丁魚。他們沒有陶器,不能煮食,只能燒烤。

海洋漁業和農業間存在著密切聯系,考古學家們提出了一種有趣的假設:盡管漁業提供必要的蛋白質,但農業則更有優勢——棉花至為重要,它可以用來織布裁衣,還可以用來編織漁網——精英階層通過控制棉花生產,進而控制了服裝和漁網生產,從而控制了沿海居民。

卡拉爾與其他文化有著貿易往來,來自厄瓜多爾水域的海菊蛤、安第斯山區的染料以及亞馬孫雨林的迷幻藥都顯示卡拉爾人與其他地區的貿易交流。

卡拉爾眾多文物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打結的編織物,它被認為是一件奇普——秘魯先民的古老“文字”。如果它確實是,那這將是南美大陸最早的奇普。奇普經數千年發展演變,日臻完善,在印加帝國時期達到完美的程度,以繩子的顏色、粗細、長短,結的結構和形狀以及結之間的距離來代表不同的含義,安第斯文明的連續性可見一斑。無獨有偶,《易經》記載,中國“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于書契”。或許通過繩結,古安第斯人也可以進行音節等復雜表述,或許繩結是一種十進制系統,可用于復雜計數。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發掘出安第斯文明的“羅塞塔石碑”,破譯這種古老的記事方法。

除了150多個沒有燒制的黏土人偶、葫蘆上的權杖之神和樂器上的動物刻畫,卡拉爾文化沒有更多的視覺藝術痕跡。比較歐亞大陸的古代文明,卡拉爾-蘇佩文化確實令人驚訝。他們幾乎沒有視覺藝術,沒有類似埃及神廟墻壁的法老戰功浮雕,沒有蘇美爾人的圖畫敘事,也沒有良渚玉琮和紅山玉龍,房屋內幾乎沒有裝飾,但他們卻有能力組織修建龐大的金字塔群。

大約公元前1800年,卡拉爾-蘇佩文化開始衰落,他們沒能逃脫厄爾尼諾現象帶來的自然環境的變化,而在東、南、北三個方向出現的更為強勢的文化,也給他們造成了壓力。卡拉爾隨后被遺棄,但長時期沒有遭到破壞,保存相對完好。即使有兩次被占用,也只是在圣城外圍,沒有影響到圣城本身,畢竟這里沒有金銀器物,沒有掠奪價值。

卡拉爾是美洲大陸最早的文化,是文明形成階段發展水平最高的定居點,是遠古文明城市規劃的代表,它的平臺型金字塔、下沉廣場和城市規劃在數個世紀里影響著附近定居點,影響著整個秘魯沿海和安第斯山區。

太陽西沉,余暉斜灑在金字塔上,像是為金字塔鑲上一層金邊。游客逐漸離去,空曠的金字塔群沉靜下來。此刻,天地無言,古跡寂寥,我的思緒卻跨越千里、跨越古今,自由自在地馳騁起來。

地中海南岸,撒哈拉沙漠的邊緣,風沙漫漫;太平洋東岸,秘魯沙漠里的谷地,赤日炎炎。各有一群人,他們汗流浹背,疲憊不堪,都在喊著號子,修建金字塔。兩群人頭頂同樣的日月,卻度過不同光陰;他們腳下踩著同樣的沙粒,卻是不同的沙漠,撒哈拉沙漠浩瀚無邊,秘魯沙漠狹窄漫長;他們同樣喊著號子,卻操著不同的語言;埃及金字塔是石制的,搬動每一塊巨石都需要耗費大量人力,卡拉爾金字塔卻是石塊混合沙土堆砌而成,易于搬動;埃及金字塔是法老們的不朽陵墓,卡拉爾金字塔則是與上天溝通的場所;大部分埃及金字塔保留了相當好的構造,卡拉爾的金字塔卻損毀嚴重。

兩群金字塔如此不同,卻都是人類歷史上早期文明的見證。

離開卡拉爾,巴桑在門口等候。有兩位搭車前來遺址的英國女士與我一起返回巴蘭科。難得遇到國際游客,就相約一起晚餐。

話題依然不能離開卡拉爾。大家存在同樣的疑問:卡拉爾文化與兩河流域、古埃及以及古代中國文明幾乎同期產生,但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它們的發展軌跡何以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以致最終美洲文明進程嚴重落后于歐亞大陸?

大家看法趨于一致。文明發展依賴于交流和競爭,不期而來的互動與轉換可以省卻悠長的探索期。舊世界諸文明之間交換物品和經驗,彼此征伐,相互競爭。環地中海文明之互相影響自不待言,自張騫鑿空西域,東西交流也成為常態,在早期,殷墟墓葬中曾發現類高加索人種和太平洋類黑人種頭骨,三星堆出土文物既有中華文明也有兩河文明的元素。這些都表明,早在數千年前,就存在跨區域文化交流的可能。而卡拉爾-蘇佩及其后的南美洲社會被隔離于世界交流體系之外,獨立發展,成為巨大的孤島。哥倫布之前,除維京人短暫到達北美洲東北角以外,美洲和歐亞大陸再沒有其他溝通,所謂的殷人東渡之說,本屬牽強附會,不足為憑。

安第斯文明最終未能創建文字體系,沒有文字作為載體,畢竟韌性不足,是極脆弱的。常遺憾安第斯文明沒有創造出文字,沒有如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如尼羅河畔的象形文字、如中華大地的甲骨文,直如萬古長夜,龍無睛,鳳無羽。沒有文字,人們不可以飛鴻傳書,文學家無以抒發胸臆,思想家無以理性思辨,文化遺產只能憑借口耳相傳和實物傳承,歷史在傳說中變得真偽難辨,諸多細節杳無可尋。甚至,在長達數千年的時間里,能讓我們記住名字的人物都寥若晨星,而名字得以傳世者,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可以描述他們的音容笑貌、性情、日常生活和作為……總之,歷史的面目是模糊的,乃至空白的。

數千年來,安第斯人民未得外來文化的幫助,在高山、在海濱、在雨林,踽踽獨行,篳路藍縷,步履蹣跚,其創造歷史的艱辛殊難想象,最終成就了輝煌的文明,獨立而獨特。不著一字,亦得風流。

在被長槍利劍征服后,在異族文化綿厚而強大的力量的裹挾下,安第斯文明的元素成為新文明的組成部分。為之一嘆。

次日,巴桑驅車帶我前往附近的帕拉蒙加(Paramonga)遺址,這處遺址曾被認為是奇穆王國時期的神廟廢墟,后被考古學家所否定。秘魯各地有大量等待發現或發掘,也亟須保護的遺址。帕拉蒙加遺址無人值守,雜草叢生,更顯荒涼。秘魯的治安只能說差強人意,單人獨行,總是存在被搶劫的風險,健壯的巴桑拍了拍厚實的胸膛,自告奮勇地陪同我走進了遺址。

在這土丘之上,我陷入沉思。我從一處遺跡游蕩至另一處,就像在搜尋古老的化石標本,古文化之于現今世界,恰如古化石之于如今鮮活的物種。“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我總是試圖尋幽探微,尋找蛛絲馬跡,試圖建立過去與現在的聯系,富有競爭力的、活下來的內容富有意義。但我們又怎能否認,那些久已湮沒于歷史長河,在當今已不見顯著痕跡的過往也曾以某種方式悄悄地影響了整個歷史進程呢?

巴桑送我到馳安(Chihan)巴士公司的辦公室,馳安運營著通往瓦拉斯的班車。售票大姐像接待貴賓一樣把我迎進辦公室,臉上洋溢著笑容。他們總是那么友好而熱情。我想,這就是為什么我對秘魯那么情有獨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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