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克拉約巫術市場
——值得思考的傳承
CHICLAYO
我從特魯希略乘坐雙層巴士前往奇克拉約,坐在上層第一排,沿途沙漠景觀一覽無余。
秘魯治安并不甚好,泛美公路兩側的店鋪都安裝著金屬柵欄,只為熟悉的人打開,很多交易都隔著柵欄進行。
鄰座女士安娜來自瑞士,她將前往伊基托斯附近的村莊,開始為期兩年的支教。安娜計劃從奇克拉約陸路前往馬拉尼翁河,再搭乘貨船漂流而下,前往伊基托斯。她的計劃瞬間吸引了我,使我有了同行的沖動,這是一段我向往已久卻沒有勇氣實現的旅程。但我已經購買了前往智利的機票,遂打消了一閃而逝的念頭。
對世界杯稍有興趣的人們,都聽說過章魚保羅的故事,但大家也都清晰地知曉,那只是世界杯的噱頭,只是茶余飯后的笑談,不會有人真正相信章魚的吸盤有什么神秘力量,不會相信它的觸覺可以預判比賽結果。
但在1997年,世界杯南美洲賽區預選賽中卻有一個真實而神秘的小插曲。秘魯和智利即將進行關鍵的預選賽,以爭奪進入世界杯的名額。比賽前夜,在秘魯,來自安第斯山區的七名巫師使用鹿腿和禿鷲喙作法,以使他們的足球運動員擁有小鹿一樣輕靈的腳法,擁有禿鷲一樣強大的攻擊力。大概秘魯的國腳們沒有感受到巫師們“厭勝之術”的法力,未能戰敗對手。這個故事讓我銘記多年,以致在我終于有機會踏足南美大陸時,仍念念不忘前往尋找蜚聲海內外的巫術市場。
在秘魯,幾乎每個城市的市場中都有攤位銷售巫術產品,但奇克拉約巫術市場則是其中規模最大,門類最齊全、最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和奇思妙想者。對巫術市場,安娜也是慕名已久。
巫術世界,匪夷所思
奇克拉約跳蚤市場位于市中心,距離兵器廣場不遠,規模甚大,老式家具、大小家電、傳統服飾和各色箱包,一應俱全。有人在與老板討價還價,有人肩扛手提著細心淘來的物件歡天喜地地走過,人群絡繹不絕,人聲鼎沸。這里是人們挑選生活必需品的場所。

奇克拉約巫術市場坐落在大市場一角
巫術市場坐落在大市場一角,可見巫術用品如同鍋碗瓢盆、吃穿用度一樣必不可少。
開始接近巫術用品的領域,即聞到空氣中彌漫著混合香料的味道,像是走進一座印度教神廟,但香味又不那么濃郁,甚至還帶著陳舊腐朽的氣息。我鼻子發癢,打了個噴嚏。
巫術市場占據了整整幾排,有數十個攤位,到處擺放著各種巫術用品、草藥和動物的肢骸,形形色色,琳瑯滿目,既有反復易手的老物件,也有獨家秘方配制的藥物,五花八門。
有的攤位陳列著幾十個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里面裝滿五顏六色的藥水,瓶子上掛著奇奇怪怪的標簽,蔚為壯觀。我們的英語和西班牙語水平都不足以道出這些藥水是用何種草藥制成的,大概在西班牙語中也沒有對應的詞匯,只知道從其功能來看,可以強身健體,增強器官功能,或治療瘧疾、腹瀉、哮喘、癲癇、關節炎、失眠等疾病。這些藥水或許真有些門道也未可知,畢竟民間傳統醫術世代積累,其中也會有一些有效成分。
一個小手指指節大小的藥瓶吸引了我的目光,藥瓶上愛神丘比特的圖案甚是可愛。詢問攤主得知,此乃愛情藥水,無色無味,偷偷給所愛慕的人喝下,對方就會鐘情于你。哪個男子不善鐘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少年維特的煩惱在這里可以得到完美的解決方案。
市場里不僅充斥著瓶瓶罐罐,還到處懸掛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植物、動物肢骸、礦石、道具和護身符等。仙人掌、花粉、長豆角以及各種種子;鯊魚的全套牙齒、鹿腿、完整的森蚺皮、鱷魚的爪、巨嘴鳥的嘴、鯨魚的骨、美洲駝的干胎、猴子的頭蓋骨;很多手工制品,或木雕,或陶塑,或布玩偶,有的身上還插滿了針,像是西方萬圣節的惡鬼,又令我聯想到中國古代宮廷內斗時扎小人的伎倆。
攤主們極為熱情,不厭其煩地向我們介紹這些物件的功效。腿腳不便者,可用鹿腿作法治療腿疾;修建房屋時將美洲駝骨埋在地基下,可以驅邪;蛇代表地下世界;蜥蜴可以斷肢再生,代表著頑強的生命力,可以治愈外傷。

巫術市場的各色商品
最夸張的是,有攤主聲稱他有藥水可以殺死癌細胞、醫治艾滋病等,對這樣的宣傳我只有一笑置之。
即使J.K.羅琳也沒有這么豐富的想象力,《哈利·波特》電影中的巫術商店也沒有這里的貨色齊全。
莎士比亞劇作《麥克白》中,女巫乙欲施展巫術,“沼地蟒蛇取其肉,臠以為片煮至熟;蠑螈之目青蛙趾,蝙蝠之毛犬之齒,蝮舌如叉蚯蚓刺,蜥蜴之足梟之翅”。如今,莎翁劇作場景再現于現實生活中。
市場上,人群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日中光線強烈,但身邊情形如此怪異。然而這只是當地人們日常生活的部分而已。
自然崇拜,巫術淵藪
秘魯巫術有深刻的文化淵源。如一位攤主所說:“在秘魯,巫術是合法的,也很普遍,甚至存在很多巫術世家。我來自安第斯山和熱帶雨林交接處的查查波亞斯,我們家族幾代人都在銷售醫術用品,我們相信來自地球母親的物品可以保佑我們,幫助我們,治療我們的疾病。”
秘魯基本是天主教社會,但在西班牙征服之前,秘魯本土的自然崇拜已經扎根于土壤。古代秘魯人崇拜大自然的一切,山、水、動植物、洞穴,甚至基因突變產生的六腿羊駝都會被視為靈異。至今,無論是沙漠地區、安第斯山區抑或是亞馬孫叢林的原住民,他們仍沉迷于傳統的精神世界,依然崇拜大地母親,他們相信大地母親懷抱中的事物可以產生神奇的功效。
在信者看來,世界由超自然力驅動并控制,所有疾病都源自超自然因素,或來自惡靈的行為,或由于人類疏于祭祀而被神靈降下災難。醫師除掌握豐富的藥用動植物信息,也需要掌握超自然療法以對抗惡靈,對抗敵方的巫術。他們使用藥物,令遭受惡靈侵擾的病人昏昏欲睡,他們聲稱可以打開病人的身體,驅走邪惡,消除植入人體的魔咒。
盡管知道其荒誕不經,但仍可以從中領會到一種樸素的宗教哲學,也能夠理解為什么在這塊土壤上,巫術可以經久不衰。存在并不都是合理的,但巫醫似乎可以從傳統的自然神崇拜中找到根源。
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一語中的:“我們高高在上,站在文明進步的象牙之塔,無憂無慮,自然容易看清巫術是多么粗淺而無關緊要。但倘若沒有巫術,原始人便不會戰勝實際困難,也更不會進步到高級的文化。”
印加帝國時期,一些職業祭司掌握著超自然力量的秘密法術,他們可以將對手的頭發、指甲或牙齒投入魔水或魔像中來殺死對方。薩帕印加(印加王)、貴族和老百姓都深深懼怕這些掌控超自然力的法術,因此人們都小心地保存好自己的指甲和頭發,以避免被懂法術者獲取而成為加害自己的工具。薩帕印加也會采用巫術強化權力。他們讓祭司焚燒蛇、蟾蜍和美洲虎,以削弱敵對神祇的法力,然后再觀察美洲駝的心臟,以判斷儀式是否達到目的。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在自傳體作品《胡利婭姨媽與作家》中,述及他在年輕時,曾在夜間參加過巫師舉行的儀式,迄今已有五十年之久。在作家看來,那是一場無趣的招魂術,經此一場法術,“陰間對我來說已經失去詩意和神秘色彩,在陰間,所有的死人都要變成蠢貨,在來世,一種無盡無休的呆癡病加上枯燥無聊的生活在等待著我們”。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競選總統期間,曾有一位女巫提議,讓他和夫人一起搞一個星星浴,以幫助他贏得總統選舉。略薩拒絕了女巫的一片好意,我們也就無從知道這星星浴究竟會是如何進行的,但他的競選確實鎩羽而歸。
巫師們通常在夜間舉行法事,他們認為靈媒和藥物的力量在夜晚會更加強大。二十多年前,在世界杯預選賽前的那一夜,在幽暗的廣場上,七個巫師身著傳統服飾,手舞足蹈,念念有詞,身邊放著刀具、動物頭骨和十字架。他們分別給雙方隊員施展法術,以期本國隊員都為正能量環繞,讓壞運伴隨著對方隊員。他們給秘魯隊員的照片灑上酒精,揮舞著鹿腿和禿鷲喙,保佑隊員們像鹿一樣敏捷、一樣善于奔跑,像禿鷲一樣擁有強大的進攻力量,而對手,“讓他們的腿都抽筋吧,讓他們不管白天不管黑夜,讓他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都失去光明”。如遇機緣巧合,游客也有機會參與到類似的法事中去。
告別一位攤主之際,她非常慷慨地送給我一串用安第斯山區的種子串起的手鏈,說可以保佑我旅途平安。我投桃報李,送給她一個小小的紅色中國結,告訴她能夠帶來好運。彼此之間,依托于傳統文化的小小祝福,是溫馨的,與巫術無關。
晚餐時分,巫術自然成為我和安娜討論的話題。在如何看待巫術上,我們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沒有科學依據的巫醫巫術,至今仍以傳統文化作為載體,“固執”地大行其道,反理性的神秘迷狂仍沒有發展到清醒的理性主義,仍值得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去思考。
20世紀末,法國有近50000名納稅人宣稱自己依靠占星、巫醫、巫師或類似職業來獲取收入,在歐洲心臟的發達國家尚且如此,那我們盡可對安第斯山區的巫術文化釋然了。我們不能以后退五十步之存在,來證明后退百步即是合理,但不妨以寬容的目光來透視這一現象。文化,是祖先對我們的遠年設計,我們很難完全擺脫,但也有可能做出改變,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我曾在伊基托斯的市場上看到一些巫術用品,在熱帶雨林中,巫師們作法的手段和方法會有別于海濱和安第斯山區。作為支教老師,安娜將會在雨林中停留兩年時間,與村民們朝夕相處,相信她會有更多機會參與到法事中去。但正如她所說,她更希望有效地傳遞新知識,普及科學常識,令她的學生們離開巫術世界。觀念改變絕非一蹴而就,但安娜是可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