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打開皮箱,換上里頭屬于陳昆的西裝。他在上海變了三年的戲法,現在才發現,三年時間他也同時給自己變出了一些肚腩,所以陳昆的西裝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緊巴。朱三套上西裝的時候,心里開始反復念叨,陳昆。陳昆。耳東陳,昆明的昆。唐書影,唐一彪,唐僧的唐,這對兄妹的老家在寧海縣。
在咣當咣當的車廂里,朱三又翻看唐家兄妹兩人寄給陳昆的信。火車外所有的田野和河流,都在疾速地往后掠去。時間是那么緊迫,所以朱三簡直是一目十行地讀著那些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記住了什么,只是感覺唐書影的字寫得挺不錯。風吹起了那些信紙,嘩嘩地響著,朱三的頭發也在風中亂舞。他在信中看到了一部分唐書影的人生,比如寧海的風也很大,在寧海的風中,“打獅子”、儺舞、祭孔舞、燈舞、龍舞等各式各樣的吃飽了撐的舞,總會在合適的時間里舞動起來。在寧海的風中,前童古鎮成片成片黑色的瓦片,在陽光下泛著慘淡的光。前童人大多姓童,唐書影一家當然是外來戶,但也在海邊生活了幾輩了。寧海的風仍然一陣一陣地吹著,在薄薄的信紙中,朱三看到了前童老街上唐書影行走的背影,她穿著陰丹士林的旗袍,像是一株行走的茉莉花。所有的關于唐一彪和唐書影兄妹的信息,像一群蜂擁而至的蝗蟲一樣,灌進朱三的腦海??吹胶髞?,他冷不丁見到了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表,那是老婆傅燦燦送他的比較便宜的西馬表,表帶和表面黯淡,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澤。這款破舊的手表,顯然不適合接下去比較洋派的陳昆。
朱三站在那里很糾結,舍不得摘下這塊手表。往事歷歷在目,他記得當初傅燦燦送他這塊表的時候說,朱三你給我記牢,每一塊表都是有編號的。我這塊表的編號前面幾個數字是521,戴上這塊521的手表,你以后就別想從我眼里逃走。
朱三最后還是不得不摘下這塊略顯寒酸的西馬手表,然后又戴上了皮箱里屬于陳昆的一塊歐米茄手表。歐米茄手表有著不同凡響的光澤,表帶的長度套在朱三的手腕上也剛剛適合。也就是在朱三扣好了歐米茄表帶的卡扣時,火車停住了,朱三于是也坐在位子上抖了一下。那時候他猛然發現眼前已經是寧波站,窗外是他無比熟悉的站臺,站臺天花板上掛下來的那塊木板,其中的寧波站那三個字好像剛剛用黑漆描過,不然不會那么新鮮。而此時收拾行李的旅客在朱三眼里左右穿梭,車站像是剛剛謝幕的舞臺,紛亂而熱鬧。朱三坐在位子上躊躇,挪了挪屁股,起來以后又坐下,感覺額頭發燙,身上又出了很多汗。后來等到所有人都下車,車廂里空空蕩蕩,鉆進來的風在四處游走,朱三才戴上陳昆的雷朋墨鏡,又提著陳昆的那只皮箱,不知所措地站在了車廂口。在那場迎面而來的飽含雨水氣息的春風里,朱三整理了一下頭發,隨即就抬腿走下了火車,并隨著人流涌向出站口。
那段路好像很長,朱三提著皮箱走得慢條斯理,盡量跟出站的人群拉開距離。在旁人的眼里,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心事重重,似乎是近鄉情怯,但只有朱三自己知道,此時他正在一次次告誡自己,不要緊張,不許緊張。朱三反復提醒自己,剛才在陳昆的皮箱里,他已經見過唐一彪和唐書影的照片,那么接下去這兩人要是出現在眼里,他斷然沒有認不出來的道理。另外他還從那些信件中略微地了解到,唐一彪兄妹兩人的手里并沒有收到過陳昆的照片,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清楚真正的陳昆到底長什么樣。而也正是源于這樣的基礎,麻雀才敢于將頂替陳昆的任務交給他朱三,不然就是將他扔到敵人的槍口前去送死。
人潮喧嘩,出站口擁擠在一起的面容熙熙攘攘,而對此時忐忑不安的朱三來說,那些聲浪和嘈雜他已經充耳不聞,仿佛根本不存在。許多年后朱三回想起當初走在站臺上的這一幕,感覺那是走在一排鋒利的刀尖上,走向一條深不見底的河里,或者是赤手空拳沖進了硝煙彌漫的槍林彈雨里。朱三一次次感到驚訝,奇怪當初自己怎么會有那樣的勇氣,好像前面迎接他的會是一片歡聲笑語,或者是晴空萬里風和日麗。當然朱三最后必然會感嘆,這天他在站臺上猶猶疑疑跨出的每一步,都必將改寫他后半輩子的人生。因為前面迎接他的,是一個前途未卜的全新世界。
走出出站口的時候,朱三才正兒八經地站在屬于寧波城的天空底下。天空瓦藍得像一面湖水,墨鏡的鏡片灰蒙蒙的,阻擋了陽光的顏色。在那片黃昏般的背景中,朱三首先見到的是不遠處一輛叫不出什么型號的豐田牌轎車,然后就是站在車首的一對男女,兩人的目光正在離站的人群中毫無方向地搜索。
此時朱三定了定神,基本確定那對男女就是唐一彪和唐書影。這樣的判斷來自兩點,一是兩人身后那輛豐田轎車的車首前蓋上,插了一把樣子迷你的小日本國的太陽旗;二是他記得剛才在車廂中見過的照片里,威武的唐一彪留著一個大奔頭,每一根頭發都煞有介事十分整齊地往后倒下。
朱三走上前去,盡量走進唐一彪散亂的目光中。當唐一彪開始注意他,并且在凝望了一陣后臉上的肌肉漸漸放松,也露出一些不甚確定的笑容時,朱三就毫不猶豫地迎上前去。朱三很快站在了唐一彪面前,他把陳昆的皮箱輕輕放下,然后又緩緩摘下墨鏡,對著唐一彪略顯拘謹又不失熱情地問了一聲,請問是彪哥嗎?
那時候唐一彪已經將所有的笑容努力地盛開。唐一彪說,陳昆?
仿佛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牽引,朱三跟唐一彪擁抱在了一起。起初那種擁抱只是代表一種禮儀,但是瞬間過后,朱三就決定將唐一彪抱得更緊。抱緊的時候朱三感覺呼吸困難,事實上他是從一場慌亂走向了另一場慌亂。他實在無法想象,接下去的一段漫長的日子里,眼前這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此刻正與他心貼心擁抱在一起的陌生男人,竟然差不多就要成為他的親人。與此同時,朱三也見到了唐書影向他投來的目光,那樣的目光一開始有些躲閃,隨即散發出來的,就是淡淡的柔和。朱三迎向了那道目光,當唐一彪松開臂膀時,他就試著往前走了一步,然后面對唐書影時再次露出笑容說,謝謝你一起來接我。
此時唐書影眼睛一眨,笑得有點驕傲。唐書影說我不是來接你的,我是為了陪一下我哥。
朱三于是也笑了,笑得仿佛不可收場,汪洋而恣肆。笑的時候朱三在心里想,果然是個厲害的女子,開口第一句就是嘴上不饒人。所以他也顧不上很多了,幾乎是厚著臉皮跟唐一彪說,彪哥我能不能批評一下你們寧波天一照相館的照相師?
照相師怎么了?唐一彪一臉的茫然。
照相師技術不行啊。朱三說,你們以前寄給我的照片,你說說看哪張照片里的唐書影,有眼前的這么好看啊。
可是朱三話剛說完,心中馬上咯噔了一下,令他慌亂的并不是剛才厚顏無恥地說出的一句馬屁話,而是此時在他視線的遠方,他竟然見到了正在人群中搜尋的傅燦燦。沒錯,那個心神不定的身影正是傅燦燦。傅燦燦牽著八歲的兒子朱大米,在目光與他相遇的那一刻,不由分說咧開嘴推開人群朝他趕了過來。那時候朱三即刻戴上墨鏡,在打開車門的時候跟唐一彪說,一寸光陰一寸金,要不我們還是果斷地走吧。
朱三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當車門關上,車子緩緩啟動時,他在后視鏡里十分清楚地看見,此時的傅燦燦正從漸漸稀落的人群中沖出來。傅燦燦顯然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她扯開嗓子朝著冒煙的車屁股叫喊,朱三,朱三你這個殺頭坯,我在這里。傅燦燦喊了一陣后開始牽著兒子奔跑,她邊跑邊喊,朱三你個不長眼睛的東西,你快給我回來呀,你到底是要死去哪里?
朱三坐在車廂的后排,他一直盯著汽車方向盤后的跑碼表,眼看著車速從5碼變成10碼,又從10碼變成了20碼。車子繼續往前行駛,傅燦燦連綿不斷的叫喊聲也終于消失,這時候朱三才把車窗稍微搖下,好讓風吹進來一點,把身上所有的汗水都收一收。朱三實在沒有想到,傅燦燦這天竟然會帶著兒子過來接站。在他之前寄回老家的信里,他只是跟傅燦燦隨口說了一句,自己可能會在這一天到家,但他實在沒有預料到,在信中口口聲聲號稱自己會給他戴綠帽的傅燦燦,會大老遠從鎮海澥浦鎮老家趕來寧波,為的是在第一時間見到他。
風疾速地吹著,讓朱三的心跳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平和。此時傅燦燦的那張臉反復在他眼里出現,傅燦燦不解,傅燦燦焦躁,傅燦燦惱火,直到最后在聲嘶力竭叫喊時,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唐一彪也就是在此時轉過頭,他問朱三,重慶會比寧波冷些吧?朱三卻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等他想明白唐一彪為何會跟他打聽起重慶時,他就如釋重負般笑了笑,最終還是忘記了點頭。
接著朱三把車窗搖上。他隨口說了一句,原來寧波的確是這樣的,整個城市這么平坦,一眼望去能夠看到很遠,車子甚至都不需要爬坡。
唐一彪在這樣的話語里淡淡地笑了。他雖然沒有去過重慶,但也知道山城重慶的高低不平,到處都是上上下下的臺階,臺階上行走著很多挑夫。重慶是一座斜的城市,斜到你的目光要么仰視,要么俯視。
唐一彪說,平整有什么用?想必重慶肯定要比寧波繁華,老蔣帶過去多少的金條和工廠?再說寧波也沒有幾條像樣的街道,到了夏天還老是有臺風。朱三于是說,重慶倒是沒有臺風,但是重慶有江風,你知道嘉陵江的風嗎,每年都吹得人頭痛。說完朱三盯著手腕上屬于陳昆的那塊歐米茄手表,他看見不停跳動的秒針,啪嗒啪嗒跳來跳去,就像深度不安的自己。路旁的行道樹和鱗次櫛比的建筑物在朱三眼里漸次掠過,這些景物對朱三來說并不陌生,可是現在好像統統換了一張面孔,全都不懷好意地盯著朱三,似乎要逼著他說出心中的秘密。此時朱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卻是笑得有點苦。他想一切如果可以重來,答應的事情如果可以后悔,他寧愿當初不要踏上回來寧波的火車,愿意繼續留在一成不變的上海大世界游樂場。
想到這里,朱三就開始在心底里詛咒起麻雀。麻雀憑什么可以把他緊緊地捏在手里?麻雀就跟追風膏一樣黏著他,簡直可以說是陰魂不散。關鍵令朱三氣憤的是,麻雀竟然那么年輕,身材像水杉一樣挺拔,長得好看也就算了,吃起燒雞來還那么溫文爾雅。
人與人的差別那么大,簡直沒有天理。朱三憤憤地想。
傅燦燦這天站在寧波火車站的站前路上火冒三丈。之前她還是止不住忐忑、興奮,以及微微的羞澀,因為即將要見到分別了許多年的老公,她甚至有點心如潮涌。但是她剛才親眼看見朱三鉆進了唐一彪的車子,車子又不打一聲招呼離開,車輪迅速滾動起來的那種死相,讓她巴不得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去,瞬間將那輛烏龜車砸成一片粉碎。
傅燦燦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有仇。她就想破口大罵的時候,兒子朱大米眼神恍惚走到她跟前。朱大米說,娘,我餓了,我餓得肚皮和背脊搭在一起了。傅燦燦吼了一句,說那你直接餓死算了。接著又罵了一聲,滾開!
黃昏就是在這時候到來,傅燦燦被重重的暮色所包圍。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不明白該死的朱三到底是在搞什么花樣。傅燦燦比朱三大了三歲,當初她決定跟朱三在一起的時候,她爹就問她,你想好了嗎,以后到底是他養你還是你養他?傅燦燦說這是誰養誰的問題嗎,這是兩個人在一起誰聽誰的問題。傅燦燦還說,我就喜歡朱三在我面前像一只小兔子的樣子,講話的聲音也比我低三分。而且最關鍵的爹你也是知道的,女大三,抱金磚。
傅燦燦后來去了她生朱大米的那家醫院,也就是隔壁莊市鎮橫河塘的同義醫院當護士,每天在病房里忙前忙后,照顧這個照顧那個。人家問她,你家里那個小弟弟呢?怎么一直沒有見到他?傅燦燦就說,講話不要夾槍帶棒,朱三不是小弟弟,是我男人。我男人在大上海大展宏圖,高歌猛進,賺了好多的鈔票。他寄回家來的鈔票,你們這些人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覺,關起門來數一年也數不清。
現在傅燦燦越想越迷糊,這么多年朱三其實一分錢也沒有寄回家里,那他在大世界游樂場變戲法,每個月賺來的鈔票到底是去了哪里?想到這里傅燦燦就問朱大米,剛才見到你爹了嗎?朱大米說那個人有點像我爹,但又有點不像。
為什么不像?
我爹以前是穿短褂的,但是那人穿了一套非常高級的西裝,是城里人才有的西裝。我爹以前出門時拎了一個破舊的藤條箱子,但是那人剛才拎了一個皮箱,是城里人才有的皮箱。
還有呢?
還有就是我爹以前不會跟女人在一起,特別是跟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但是那人剛才上車的時候,身邊跟著一個很時髦的女人。那個女人走路的樣子像跳舞,我猜她的身上說不定還很香。
傅燦燦聽到這里猛地拍了朱大米一個耳光,這讓朱大米抑揚頓挫地大哭起來。傅燦燦像是屁股底下裝了一根彈簧,突然從地上彈了起來。她說小棺材你不學好,你那么小就知道女人香不香,你這是跟你爹學的嗎?你不準哭,你完蛋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你爹不要你了。朱大米不明所以地抓了一下腦袋說,我爹為什么不要我了?難道我是隔壁王叔叔生的。
因為你爹是陳世美。傅燦燦說,你想想看,你爹拎著一個沉甸甸的皮箱,還被一個狐貍精女人給帶走了。你想想看他的皮箱里裝的是什么?肯定是金條啊。不然人家女人比他年輕,長得又好看,那為什么要來接他,還讓他坐上了一部小汽車。
朱大米并不知道陳世美是誰,也不知道一皮箱的金條到底值多少鈔票。他只是發現眼前的傅燦燦變得更加暴躁,她咬著牙道,人面獸心的朱三。殺千刀的朱三。比陳世美還要陳世美的朱三。
朱大米被傅燦燦咬牙切齒的聲音嚇了一跳,他說娘,我們回去吧。
回去哪里?
當然是回去澥浦鎮呀。朱大米說,娘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一大早坐車過來寧波,連早飯都沒有來得及吃。我現在都快要餓暈了,我餓得想要吐,我想把心和肝都吐出來。我不要了,命都快沒了,要心和肝有什么用。再這樣餓下去,我肯定要六親不認了。我連娘都不要!
傅燦燦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突然發現,朱大米竟然掌握了那么多的詞匯,簡直是個出口成章的騙子。但是傅燦燦心如死灰,她說朱大米你這個叛徒,你快要把我氣死了,那個陳世美都把我們母子兩個丟下不管了,而你心里想的卻只有狗屁不值的早飯。
說完傅燦燦一把擰起朱大米的耳朵,說沒用的東西快跟我走,現在天都要塌下來了,你還想著要回鎮海。
傅燦燦擰著朱大米的耳朵皮,在朱大米充滿童真的哭聲中,一直帶他來到濠河邊的大美旅館。她開了一間房。付完鈔票房門打開的時候,氣勢洶洶用她的大腳一腳把門板給踢上。她說朱大米你給我聽著,我們接下去哪里也不去,我們就待在寧波。我們在寧波什么也不做,就是要把該死的朱三給找出來。
朱大米望著旅館里還算整潔的房,還有比他家里要光鮮的床,床上竟然還鋪了一層潔白的床單,就連那條棉被也明顯比他家里的蓬松,估計蓋在身上會軟綿綿的很舒服。朱大米說娘,我們今天就住在這里了?不回家了?傅燦燦說何止今天,還有明天和后天,哪怕是大后天,我們都不回家。沒有男人的家,算什么家?
傅燦燦坐在床頭怒氣未消,不一會兒,累壞了的朱大米已經打起了呼嚕。在很長時間的沉默后,傅燦燦終于在寂靜之中冷笑一聲,輕聲說,陳世美你給我等著,老娘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給找出來。到時候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