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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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寶山在蘇州河邊他家的屋頂平臺上專心地喂鴿子時,赫德路55弄的一間出租房里,有個女人被割開喉嚨倒在了血泊中。那天下午2點40分光景,接警的徒弟炳坤開車來接他,順便在路上給他捎了一只他喜歡吃的蔥油餅。炳坤把車停在寶山家門口的烏鎮路上,沒有熄火,他站在隨著發動機的運動而不停發抖的車門邊,舉著一柄黃色雨傘對平臺上的寶山聲音嘶啞地喊,處長問你,能不能過去一趟?
雨就是在這時候降臨的,寶山的目光從鴿子身上收回,轉頭就看見整條蘇州河都被秋雨淋濕了。他發了一會兒呆,想著這秋雨怎么落成了黃梅雨的模樣。后來他一步步地走下樓,從家門口一躍一躍地躥出,一步跨進炳坤撐起的傘底。當他鉆進電線桿下的黑色福特轎車時,心里罵了一句,冊那,殺人還挑落雨天。
案發現場拉起警戒線,嘰嘰喳喳圍了好多人。他們就像一群新鮮的蘑菇一樣頑固地站在雨中,許多潮濕的目光都看到北邊的安南路交叉口,下車的寶山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風衣,手捧一只似乎沒有了熱氣的蔥油餅向這邊走來。他走得從容而縹緲,像一幅被風刮起的油畫一樣。炳坤依舊撐著那把傘,讓它盡量蓋到寶山的頭上。在到達壽器店門口時,炳坤跳過地上的一團污水,換了一只手打傘,然后甩開手臂盛氣凌人地喊,讓開!
人群即刻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寶山走進塞滿呼吸聲的人墻,看見腳下留給他的路面漸漸變得寬廣。他低頭,目光專注地吃著蔥油餅,吃得熱烈而且仔細,最后一腳邁進牙科診所的客堂間,又踩上那截吱呀作響的木板樓梯時,才耐心地看著蔥油餅在他嘴邊慢慢消失。
吃完了蔥油餅,寶山來到二樓臥室門口。他跨過兩片手掌那么寬的血流,腳上那雙濕答答的牛皮鞋,正好囂張地踩到了尸體面前。寶山把沾了油的手在炳坤遞來的一張報紙上胡亂地擦了擦,同時盯著尸體抽了抽鼻子。
周正龍記得,那天的雨下得很細密,像眼下很多上海人纏來繞去的心思。他把窗子稍微打開,在窗玻璃有點傾斜的反光里,看見闖進來的寶山連瞧都沒瞧他一眼,好像把他當成了一團潮濕的空氣。周正龍覺得心里多少有點憋屈,作為上海市警察局的刑偵處處長,此刻他在寶山眼里似乎還不如一具受害人的尸體。但他還是努力地擠出笑容,摘下被雨霧沾濕的眼鏡,瞇著一雙眼說,你終于來了。
寶山并不吭聲,只是蹲下身子盯著女尸看了一陣,說,死了兩個鐘頭了,兇手殺人后抽了一根煙。然后又想了想,說,窗是誰打開的?過去給我關了!
炳坤一直在記錄,寫到“窗是誰”的時候才驚醒一般停下。他把那三個字認真地畫掉,走去關窗的時候,發現周正龍看著他狡猾地笑了。周正龍擦好鏡片,重新把眼鏡戴到鼻梁上說,血漿上那團煙灰,怎么就肯定是兇手留下的?
此時寶山收緊風衣下擺,讓它不至于拖到地上。然后他繞著尸體移動了兩步,說,死者不抽煙,房間里沒有煙缸。
民國三十七年11月5日下午3點15分,到達案發現場的寶山正式接手了靜安分局轄區的這起人命案。許多年后,就職于上海市公安局的炳坤經常會回想起赫德路上寶山辦案的這一幕。炳坤那時候有一種錯覺,覺得民國時期的上海一年到頭都飄飛著纏綿的雨。而他師父寶山,則行走在這一片風聲鶴唳的雨里,背影永遠是一件黑色的風衣。
那天赫德路黑壓壓看熱鬧的人群中,有個43弄過來的劉裁縫。劉裁縫六十多歲,頭發花白,他那碗底一樣圓的老花鏡拴了一圈很長的橡皮筋,耷拉在脖子后面。
劉裁縫記得這天中午差不多12點光景,自己過來給租住在55弄2號門2樓的張小姐送新做的月牙領子旗袍。路上,他停下來跟一個熟人談了幾句天,其間曾經遠遠地看見,在2號門客堂間開牙科診所的丁醫生從樓上的住處下來。等丁醫生走到跟前,劉裁縫迎面跟他打了個招呼,說,丁大夫儂去啥地方?丁醫生說,我去菜場買點小菜。劉裁縫也就是在這時候發現,丁醫生卷起袖口并且隨意敞開的白大褂下面,皮鞋鞋尖上有一團很醒目的紅色。他于是說,丁大夫在屋里廂刷油漆?。恐皇亲鈦淼姆孔?,你還這么舍得花鈔票?
丁醫生就很茫然地停下,抬起那只被劉裁縫盯著的腳。他看了一眼鞋尖,心想,這可能根本不是油漆,而是血。接著丁醫生又慌兮兮地回頭看了一下來時的路,整個人似乎很惶恐,并且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真是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