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熏交給康枝照顧，我在午后離開公寓，搭總武線到吉祥寺，再換乘井之頭線。明明是昨天早上走過的路，卻有著看似截然不同的街景。我的身體輕得奇妙，仿佛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我確信一切都會很順利。

然而當我越接近昨日尚在居住的公寓，心跳就越快。警察團團包圍公寓的情景一再浮現于腦海。今早，我在康枝家一字不漏地仔細看過早報，報上完全沒提到昨天的事，所以應該沒問題。我硬生生地抹去腦海中自然浮現的情景。昨天什么事也沒發生，沒有發生任何值得報紙刊載的事件，我如此告訴自己，加快腳步走向公寓。

開鎖，進門。四個月前剛租的小套房像陌生房間般迎接我。我打開房間本身配備的鞋柜，抓起那摞放在空曠架子中段的文件。我蹲在玄關，取出房屋中介公司的信封，走進屋內。我拿起扔在地上的電話話筒，試著“啊”了一聲。確定聲音沒發抖后，我按下號碼。

“我是天空公寓102號房間的住戶，野野宮希和子。”

沒問題。我既未發抖，也無異樣。“啊——您是天空公寓的住戶，野野宮小姐。是是是。”話筒另一側是個殷勤的男聲。

“對不起，家父忽然病倒，我必須立刻回老家……”我想起同樣內容的話，一年前我也曾說過，甚至想起當時并未說謊，聲音卻抖個不停——因著不安、憤怒，以及絕望。

“就算現在搬家，但由于您今天才通知我們，所以還是得收您下個月的房租，可以嗎？”房屋中介商問。“沒關系。”我回答。“那等您決定好搬家的日子，請過來一趟，還有些手續要辦。到時請把鑰匙帶來。”

“請問，不能郵寄嗎？我必須盡快趕回去……”

“對，郵寄有點不妥當。但我也知道您有苦衷。總之，您應該不是這兩天就要搬走吧？我把文件寄過去，請您先看一下。”

這是不用付押金和禮金的套房，結果退租卻這么啰唆，真煩人。

“我知道了。等我決定好哪天搬家再通知你們，到時我會去你們公司的。”我根本沒這個打算卻如此說完，掛上了電話。

我從流理臺下取出垃圾袋，把室內的東西一樣不漏地通通塞進去。毛巾等洗漱用品、拖鞋、電鍋、手提式收錄音機……幸好我沒有什么大件家具。棉被塞不進垃圾袋。我用繩子將其綁住，把幾乎空無一物的小冰箱的插頭拔掉。冰箱和棉被該丟在哪里呢？公寓前的垃圾集中場，常有住戶不遵守丟垃圾的日子隨便亂扔東西，所以放在那里就可以吧。只要丟的時候小心點，別讓人看到就行了。

我在此度過的生活片段，塞滿五個垃圾袋。我從門上的貓眼往外瞧，確定沒有人影后，便把垃圾一一拿出去丟。二樓的住戶下樓來了，我慌忙躲回房間屏息噤聲。其實沒那個必要，我卻連大氣都不敢出，直到完全聽不見對方的動靜。

我拎著旅行袋，漫步在吉祥寺百貨公司的兒童用品賣場，但不知該買什么才好。有尿片、奶粉，體溫計和棉花棒想必也該買來備用。

赫然回神，我才發覺自己正在看堆滿粉彩童裝的專柜。我攤開連身衣，疊起小小的牛仔褲，望著價錢與成人服裝相當的時髦毛衣。我突兀地想起，兩年前也曾如此走在這個樓層。那時我對以往必逛的女裝賣場不屑一顧，徑直走來這里，拿起像洋娃娃穿的小衣服，忽而攤開，忽而舉高檢視，嘴角還掛著笑容。

我不禁想趴在小衣服堆里埋頭痛哭。我告訴自己，再也不用哀憐那時的我了，根本不需哭泣，因為熏已經回到我身邊了。

我買了毛內襯的連身嬰兒服、圍兜、嬰兒內衣、消毒器和瓶裝離乳食品，以及毛巾布做的小鴨子，總計一萬六千日元。又在地下樓層買了給康枝一家的蛋糕，花了兩千五百日元。

我的銀行賬戶里，還有將近四千萬日元的存款。父親過世時的保險金和他留下的存款，以及自己工作時存的八十萬日元合起來大約是這個數目。這對我來說是個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但直到昨日為止，那個金額其實沒什么意義，頂多只意味著我可以不用急著立刻找工作。可是現在不同了，我要用那筆錢和熏活下去。我甚至覺得，一定是因為這樣，父親才會留給我那筆錢。但是就算錢再多，也不能坐吃山空，最好還是量入為出，省吃儉用。我把買東西的發票收進皮夾，走出百貨公司。

晚上，我給熏洗澡。康枝說要幫忙，穿著衣服一起進來浴室。對我來說，這是新手上陣頭一遭，但我不能讓康枝發現這點。我生怕失手把熏掉進浴缸，又怕香皂會令我手滑，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熏哇哇大哭起來。

“你每次動作都這么慢條斯理嗎？夏天倒沒關系，冬天小心寶寶會感冒哦。”康枝像母親一樣教訓我，最后連衣服都濕透了，也不管熏還在哭便動作迅速地幫她洗好頭發。洗完全身，我抱著熏緩緩浸入浴缸。“小熏泡完澡叫我一聲，我在外面等著。”康枝說著，走出浴室。

我看著光溜溜的熏。她的手腳和小肚子在水里白皙得脆弱。熏不哭了，微微含笑。“舒服嗎？很舒服吧。”我小聲對她說。熏神情恍惚地微微張嘴看著我。

我把熏交給在外面洗臉間等著的康枝，匆忙清洗自己的身體與頭發。“很舒服，對不對？”康枝的聲音傳來。我走出浴室一看，穿上連體裝的熏正在康枝懷里笑。這孩子一笑，四周仿佛頓時明亮起來。熏的笑容真的很可愛。